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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分离再见 ...

  •   我舍不得
      可是时间回不去了
      爱你很值得
      只是该停了
      没有我你要好好的

      我舍不得
      最后一次抱紧你了
      我们错过的
      错了就错了
      不用担心我
      我走了

      ——弦子 《舍不得》

      “阿爸说,五零年镇.反,镇.压人数是有指标的。”郭四叔顶着一张黝黑脸膛,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是看向郭行云的时候,眼里有些含糊不明的情绪,“东山是对台前线,压力本来就大,村里又有那么多人家没了父亲、老公 、儿子,黄氏是最直接的靶子……母子两个被审了好几次,最后一次去她家,人不见了,大家分头去找,有一队就看到她上了苏峰山,还没追到跟前,她就抱着孩子跳了海,正赶上初二大潮,连尸首都找不到了……”

      虽然是个标准85后,新闻专业高材生郭湄的中国近现代史学得并不差,对这场与土地改革、抗美援朝并称新中国成立初期三大运动的历史事件,她还是很了解的。听完郭四叔之言,郭湄在心里轻轻吸了口凉气,转向郭行云低声说道,“郭老师,镇.反就是……”

      郭行云却抬起手,“不用解释,我知道。”

      他知道?他一个土生土长的台湾人知道什么是镇.反?郭湄先是疑惑,转念一想也不奇怪了,黄氏是蹈海自尽,郭家不会不追问死因,特意了解当年历史,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只是正如郭四叔所说,“当年亲身经历那事的人本来就不多,现在早已统统不在人世,母子俩又确实很无辜,之后几十年,他们几乎从不提起,就连我阿爸,当年也只有八.九岁,要不是族长的儿子,恐怕都不会这么清楚……”

      所以,此行不会有更多收获,除了在那一对孤儿寡母最终告别人世的地方凭吊一番,郭行云做不了什么。

      又所以,送走郭四叔后他的沉默,虽然和昨天海边工作时并没有太多不同,郭湄还是有点郁结。

      郭老爷子对铜碗村有愧,铜碗村民也以怨报怨地报复了他的妻与子,郭行云替父忏悔,郭四叔眼中也不是没有抱歉和遗憾,然而无论后人如何清算或勾销,最无辜的黄氏母子都已湮没于东海之滨,族人与家人的恩恩怨怨,他们是永远不会知道了。

      而知道的人,比如郭湄,比如郭四叔,甚至郭行云自己,都没有评判的资格。

      调三脚架的时候郭行云忽然打破沉默,“父亲告诉我,黄氏闺名招娣,大哥是民国二十三年生的,刚出生父亲就回了部队,只给儿子起了小名叫阿菜,说学名等他回来取,结果抗战爆发,他们就断了联系。赵营长在台湾联系到他以后曾经说过,大哥填表时写的大名还是郭阿菜。”

      郭先生没有照顾过儿子一汤一饭,郭夫人却始终为他保留着给儿子起名的权利,又或者郭夫人早已想好无数个寄托了美好寓意的名字,只是为了能让丈夫找到他们,才一直不敢改名。个中原因,六十年后的郭湄是无法断言了,往事太久远,她也无从想象黄招娣抱着阿菜从苏峰山顶纵身跃入大海时,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是怨恨村民,怨恨战争,怨恨人世,还是单纯怨恨那擦肩而过却不来接他们团圆的丈夫和父亲。

      也可能并没有什么怨恨,毕竟一了百了,痛快的解脱其实远胜于村里那些活寡妇们年复一年无望的等待。

      郭湄怔怔想了半天,郭行云已经挪到别处,换了个取景角度继续工作,似乎刚才感叹的一席话不需要任何回应,事实上郭湄也确实不知该说些什么。苏峰山上看出去,无边海景辽远却单调,郭行云不支使她,她便缩到一边悄悄摁手机玩。

      摁到关键处时老板一声叫,“郭湄!收工走了!”

      郭湄慌忙跑过来,小心翼翼地确认,“收工了?现在吃饭有点早吧?”

      说完又很想捂嘴,收工->吃饭?巴普洛夫养的狗,条件反射都没这么快吧。果然郭行云就笑了,“是有点早,本来不是要送茂阿公回家吗。”

      结果郭四叔开了自家车陪他们来,自然也就开自家车提前走了,两人原本计划随便找家洋快餐十分钟解决战斗,现在看来倒是有充分时间好好吃个午饭。郭湄转着眼珠开始盘算,“来不及去海边,我们回县城吃吧,好多东西也是排档做不出来的,什么金钱肉啊,烧腱灵啊,太极酥啊,东山除了海鲜,卤味也很好吃,我知道有家店卤猪舌最地道了……”

      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她看到郭行云不知何时从她背包侧边的网兜里抽出了一条短棍状物体。躲是来不及了,郭行云照准她脑门重重敲了一下,“看来你早上是真的没吃饱。”

      那是她早晨啃了一半的面包……郭湄捂着脑袋夸张地叫,“郭老师,现在不时兴体罚学生了!”

      “这是体罚?”郭行云把面包塞回她手里,“不让你吃饭才是体罚。”

      这已经不是挤兑了好吗,都开始向毒舌靠拢了……亏她还一直担心他心情不好……

      郭湄很不忿地摸出手机,背着郭行云在那条将要发出的短信上按下“取消”。

      不但如此,她还打消了再从他这儿讨要点什么以装点身份、自抬身价的念头。反正出门两天,他们已经混到可以随意开玩笑(当然好像主要是郭行云开她的玩笑)的程度,以后有什么需要,随时电话邮件联系也行,郭老师嘴巴有点坏,人还是很好说话的。

      只是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郭行云将她送到珍珠湾御园便直接去了机场,郭湄进家门的时候张红霞果然不在——身为鸿运集团董事长一家三代五口人的大管家,霞婶当然不能像一般佣人那样回乡过年,也没这必要,陈董事长早就在珍珠湾御园东区的复式小板楼里选了一套宽敞住宅送给她,自家别墅里也给霞婶和郭湄专门留了房间,甚至郭湄的阿嬷常年卧病,二十四小时贴身护工也是陈女士亲自挑选,郭湄家没有男丁,只剩这三代女人两个寡妇,东山岛上了无牵挂,年年围炉,两家都是不分主仆一块儿过的。临近除夕,霞婶自然在老板家里忙,女儿既然平安回来,她顾不上追问更多,反而留了话叫郭湄过去帮忙。郭湄责无旁贷,换了身家常衣服便轻车熟路地过去了。

      捡珠蚶、吃年饭、祭祖先、做女婿……董事长家里事多,这一忙就忙到了初四。

      虽然按照闽南传统,从大年二十五到正月十五几乎天天有讲究,大城市里却是过完初三,该干嘛干嘛了。初四这天许二公子怀谦便亲自开车到珍珠湾,载了郭蓝、郭湄和郭茗小弟弟去许家做客。

      和鸿运一样,许氏德宜也是乘着特区建设的东风发展起来的商业集团,鸿运主营商业地产,德宜则是药业保健品大鳄,两者在华南地区都颇有声势,两家创始人也是多年至交,陈宝珍平时称呼许展德为老弟,许展德却坚持向大自己十来岁的陈宝珍执半个晚辈礼——也不得不这样,否则两家的小孩差了辈,反倒不好往来了。

      郭湄从小就被陈宝珍当亲孙女养,许展德夫妇当然也不会慢待她一星半点,她又是扮乖装可爱的熟练工,许太太甚至喜欢她多过喜欢郭蓝,每次到许家,许太太都要亲亲热热挽着她手进门,把个正牌大小姐郭蓝撂在后面,惹得郭蓝时常抱怨许阿姨心眼偏得太厉害云云。

      郭湄就刮她鼻子,“就你这一会儿红一会儿黄的头发,一会儿鼻环一会儿唇环的造型,我是许阿姨我都不让你进门。”

      “就你乖!就你乖!”郭蓝喷着粗气掐她,“都是装的,改天我全给你揭发了!”

      说归说,郭蓝从来也没揭发过她,好姐妹一辈子嘛,大人眼里,郭蓝总是叛逆小孩问题少女,而郭湄,永远是个乖巧伶俐懂事听话的好姑娘。

      “爸,妈,大哥!蓝蓝湄湄他们来了!”许怀谦才进玄关就大声叫唤,很快楼梯上传来脚步,却不是往日最积极迎门的许太太。饶是郭湄做了几天几夜的心理准备,还是要深吸一口气,才敢抬头看向来人。

      黑了,瘦了,头发短了,皮肤粗了,再不是两年前那个温雅如兰的翩翩郎君,可那双笑盈盈望着她的眼睛,有着两年前曾熄灭殆尽的生机。

      他在笑,真诚的,温暖的,饱藏着久别重逢的惊喜,云开雾散的光明。郭湄几乎要哭出来了,心疼他的生活如此艰苦,欣慰他的伤口渐渐痊愈,哪一种心情都在逼她落泪,她却不能哭,她只能笑,笑着跑过去紧紧抱住他。

      “怀谨哥。”她把脸埋进他怀里,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

      两年牵肠挂肚,只得这三秒彼此相拥,于她却是足矣。后面还有郭蓝,郭茗,他们都是许怀谨优容宠爱的弟弟妹妹,她只是其中之一,他的拥抱,她也只能拥有三分之一。

      倒是郭茗大了,不肯搂搂抱抱,学着大人样子和许怀谨互捶一拳就算表达感情了,郭湄在心里偷偷羡慕,臭小子,姐姐我想多抱一会儿都没得抱啊……

      想当初郭茗还小,许家兄弟偷偷带两姐妹出去喝酒,小丫头片子喝两杯就醉了,郭蓝不肯自己走,许怀谦主动蹲下来背她,郭湄其实还能动,也赖着不往前,趁机爬上了许怀谨的背。两个大男孩背着两个小女孩,顺着海风在沙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很远很远,郭湄都记不得那天到底是怎样回家的了,只记得许怀谦嫌郭蓝重,要跟大哥换,两个小女孩一齐扭着喊不要不要,差点没从各自的座驾上滚下来。

      那是十一岁,还是十二岁?是了,那是爸爸走后的第一个夏天,那年她十一,蓝蓝也是十一,阿谦十四,而怀谨哥已经十九岁了。在那之前她从来没意识到,阿谦和怀谨哥在自己心里其实是不一样的。

      蓝蓝呢,是否那时她的不肯换,也冥冥中揭示了某个当事人至今都不肯承认的事实。

      “湄湄?”许家屋后的小花园,许怀谨略显意外地看着独自溜出来的郭湄,“还以为你和蓝蓝一起上楼了呢。”

      “蓝蓝被郭茗拖去阿谦屋里看新出的游戏了。”郭湄嘴上说着,心里暗笑,到底谁拖谁啊,蓝蓝拖着郭茗去还差不多,“怀谨哥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出来抽根烟。”许怀谨挥挥烟盒,顺手掐灭了手里的烟。郭湄刚要讨一根来抽,一看他手边装了好几根烟蒂的烟灰缸,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怀谨哥,你烟瘾变大了。”

      许怀谨不好意思地笑笑,“林芝那地方,你知道的,单调得很,平时工作压力也大。”

      “吸烟有害健康,还是少抽点吧。”

      “哎,当初还是你死皮赖脸要我教你抽烟,现在倒管起我来?”

      “我是你教出来的,可我特偶尔才抽一根,哪像你。”郭湄在双人秋千上坐下,脚一蹬地,整个人便在丁香树下轻轻摇摆。她看看灯火通明却没有人影的大厅,又看看稀薄月光下许怀谨的身影,鼓起勇气小心问他,“怀谨哥,你是不是又惹阿姨不高兴了?”

      “小丫头,眼睛挺厉害嘛。”

      “那是,当年是谁第一个看出你要跑路的。”若不是她心向着他,只消通个风报个信,许大公子就别想先斩后奏跑去林芝做援藏医生。对着这个机灵敏感的小妹妹,许大少也不隐瞒,痛快承认,“她希望我过完年别再回林芝,我不同意。”

      是我也不同意啊,没人能同意……

      郭湄抬起头转向他,凝视良久,方才轻轻开口,“怀谨哥,快两年了,也够了吧……”

      他却望着没有星光的天际,“做一期援藏项目,两年是够了,可是湄湄,要忘掉一个人,不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分离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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