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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慕沚番外·迟来的心跳 ...

  •   (一)
      干爹叫我回京的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鄜州的山好水好,十几年来把我养成了好安逸的性子,遇事没有多思考的习惯,干爹让我回去,我便回去了。
      走到了距京城不足百里的时候,即便再迟钝的我也是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爹爹死了,而且死的很不光彩,死的妙州的百姓拍手称快。
      此前我和爹爹几年不曾见过了,他只是把我安排在鄜州老家,和我说他在做着很危险的事情,不方便带着我。
      现在看来造反这种事的确很危险,也的确不适合把女孩子带在身边。
      我很想披麻戴孝的把爹爹的灵柩扶回鄜州安葬,却在走到京郊就被干爹派人秘密的带到了京城。
      干爹说,爹爹不曾造反,是被人所害,害他的人成了英雄,名字叫冯绍民。
      我说,我不在乎爹爹有没有造反,我只在乎他是我爹爹,让我葬了他,再去找那个“英雄”复仇罢。
      干爹似乎很高兴我的态度,但却又不无遗憾的告诉我,爹爹死后惨被枭首,我终是无法再见到完整的他。
      我愤怒,什么人这般的没有人性,人都死了,还要戮尸割魂。
      干爹捏着小指甲摸了摸他的鼻子,依旧告诉了我同一个名字,冯绍民。
      终于明白干爹叫我回京,不是为了奔丧,而是要我去报仇。
      报仇就报仇吧。
      我问干爹冯绍民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说冯绍民很难缠,长得像个女人,却有勇有谋,比个男人还能干,而且做事很警惕,从他身上下手很难。
      我笑了,所以干爹才需要我吧,那我就去会会这个冯绍民。
      干爹满意的向我交待了任务:查清冯绍民的身份来历,找到能够一举扳倒他的筹码,这样才能为爹爹正名。
      这个冯绍民的确很怪,也很可疑,可惜他每天的生活实在太过简单。我跟了她几天,只见他在驸马府和朝房皇宫之间来回奔走。
      我有些疑虑,这样谨慎的人,既然负着驸马的身份,断不会让一个如我这般的女子跟在他身边。
      于是我问干爹,有没有可能从他身边的人找到突破口。
      干爹说他有个爱之如命的弟弟,据说是个纨绔子弟,应该比较好接近,只是如今人不在京城。
      纨绔子弟,我想了想,对干爹说,就是他了。

      (二)
      爹爹的手下找到他时,人在镇州,说是正四处寻找他离家出走的夫人。
      我嗤笑,娶来冲喜的夫人,气走了才想起来到处去找,是该说他混账还是重情义?
      不过这些和我无关,我只需要接近他,扳倒冯绍民。
      于是就有了那次精心安排的“偶遇”,他俊逸的面容,清风般的笑容,揽过我的腰肢把我带到安全的地方,递给了我一锭银子,“姑娘,不用怕,你自由了。”
      这哪里像是一个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倒更像是一个谦谦君子。
      我决定无视干爹的情报,按照自己的直觉走,他不会喜欢把娇艳媚骨的女子留在身边,我需要扮演的不是大家闺秀,也要是小家碧玉。
      还好爹爹把我一个人留在鄜州时也没有忘记对我的教育,演一个家道中落的官家小姐对我来说的确算得上是本色出演。
      接下来的几天,无疑,我们上演了很老套的戏码,他要给我自由,避我而去;我说我无依无靠,只能跟着他。
      第四天时,他告诉了我他的名字,冯成逍。
      第六天时,我照例唤他去用早膳,却许久没有回答。
      我心想他不会是逃了吧,推门进入了他的房间,却被里面的情形唬了一跳。
      他正跌坐在地上痛苦的咳喘着,嘴边殷红的血迹和着晨光让人看起来是那么的刺眼,他已然说不出话来,只一只手艰难的伸向桌上的包袱。
      我似是明白了什么,帮他从包袱里翻出了一个药瓶,倒出了其中一颗黑色的药丸,塞到了他的嘴里,又喂了它口桌上的凉茶,总算帮着他把药送了下去。
      我又担心一颗不够,想再喂他一颗,却发现瓶里空空,刚刚的已是最后一颗了。
      似乎等了许久他的呼吸才恢复正常,应当说我的确是被他发病的样子吓坏了,这么久竟然都没想起来应该去叫个大夫。
      他恢复以后,对我说谢谢。
      我佯装不满他的见外,他“救了”我,我跟着他照顾他是天经地义。
      他终于笑了,说我真是个死心眼的姑娘。
      他又问我说,他的药没了,盘缠也快用没了,该回家了,我还愿意跟着他么。
      我当然说愿意,毫不掩饰高兴的答应了他。
      那是我第一次对着他犯花痴,觉得他笑得真好看。

      (三)
      离开镇州之前,他只去过一次药铺,和大夫聊了许久,带了很多药上路。
      我开始觉得他有些可怜,杀爹爹的人又不是他,我照顾他一时也不算什么罢。
      进京的路上并非无事,我虽听见了他和那个叫一剑飘红的杀手劫干爹钱车的谋划,却被他牢牢带在身边,没机会向干爹汇报什么。
      直到他把钱车兑换来的银票收入怀里,才突然告诉我,成逍是他的字,他叫冯绍仁,是当朝驸马冯绍民的胞弟。
      这些我当然知道,不过还是故作惊讶的问他,以后还可以叫他成逍吗?
      他没有回答,我权当他默认了。
      他的家人和朋友们似乎对我的到来很不满,尤其是他那个高贵的公主“嫂子”,似乎直想用眼神杀死他。
      后来的事情也证明他的那个夫人在这些人心目中似乎很受认可,自己跟在他身边只能算个“小三”,而且我很快就知道了,我连个“小三”都算不上。
      和他那个不近女色的哥哥比,他的确算得上是个“纨绔子弟”了。
      他把我安排在驸马府一处独立的院子里,就每天不见人影,驸马府上下对我都很客气,可却也很疏远,这样下去,我的报仇大业很难施展。
      而且我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是几天没有看到他,就觉得开始坐立不安,我宽慰自己是报仇心急才这样的,于是几天之后,我开始行动了。
      我开始承受着驸马府下人们诧异的目光每日守候在忘机阁外,只为早晚见一见那一抹清瘦的身影。
      然而他每次只对我谦和笑笑,便头也不回的做自己的事情。
      冯绍民见我辛苦,来见过我一回,劝我离开他弟弟,我自然不会,只云无处可去,留在这里想要报恩。
      干爹有些抱怨我这么久还能取得任何有价值的情报,我说他们根本不信任我,我需要机会,干爹说他来搞定。
      于是第二天他就不曾出门,只是听下人说突然病重了。
      我战战兢兢的进了他的听风阁,却发现只有他一个人面色苍白颓然的躺在那里,周遭没有一个下人。
      我说他需要人照顾,他出乎预料的没有拒绝,只说随我去吧。
      他身边的小厮和光时常不许我接近他,因此我们常常吵架拌嘴,又一次被他偶然听到,他竟笑着问我是不是喜欢和光,我生气的跑开了。
      时候我才反应过来,我为什么要生气的跑开?

      (四)
      我终于成了每天和他接触最多的女人。
      可我却发现,他的生活习惯很怪,怪得让人不得不产生怀疑。
      他居住在听风阁,那距离他的藏书楼很远,他却总是拖着病中的身子在两者之间来回奔走,我问他为什么不住到近一点的院子里去,他只表情严肃的什么也没说。
      听风阁院中种满了菊花,虽没到开放的季节,却也需要人精心培育,他时常病着,照顾不暇,却又从不让别人去触碰。我有一次笑他,说女人才会这样宝贝花草,他依旧表情严肃,什么也没说。
      他从不让别人侍候他沐浴、更衣,不准人没有允许的情况下私自进听风阁和忘机阁,入夜后整个听风阁都要落锁,他甚至比他那个哥哥过得更加遮掩谨慎。
      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我开始走近他。
      他读书时,我为他温茶;他修剪花枝时,我为他递去剪刀;天凉了,我为他加衣;闭目小憩时,我为他驱赶蚊虫;他提笔时,我为他静静研磨……我觉得我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他已经离不开我了。
      相应的,我觉得他也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恬静美好而不可或缺。
      那时干爹和冯绍民的对决正处于相持阶段,干爹嫌冯绍民对他处处掣肘,让我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尽快弄清他们兄弟二人的身份。
      我苦笑,进一步的行动,爹爹死后,除了干爹,我没有别的依靠,即便要我做这样的牺牲,我也只能服从。
      况且对他,我并非完全被迫。

      于是我和干爹说,他们兄弟两个都甚为奇怪,很有可能都是女人。
      我也开始很想知道他是不是女人,如果他真的是个男人,为什么那夜会那样对我?
      可他的生活实在太过谨慎,谨慎地让我抓不住一丝破绽。

      (五)
      他身体渐渐好转,又开始每天出门,不知道忙些什么了。
      因为我和他这段时间以来的“亲密”关系,驸马府的下人们对我的态度有所改观,虽说不上喜欢,但总不似从前那般排斥。
      凭借和他的“特殊”关系,我趁他不备时偷偷溜进了忘机阁,想知道这座他从不允许下人们进入的楼阁之中藏着什么秘密,却发现那里除了书还是书,只有靠窗的地方摆了一些桌椅,我走到桌前,却发现花岗石镇纸下压着的宣纸上写满了大大小小“汐”字。
      我知道,那是他妻子的名字,叫林汐。
      我还没来得及离开,就听到有人进来。我躲到书架后,却看到来的人并不是他,是他那高贵的公主嫂子。
      公主嫂子很给力地撕碎了那张我不敢撕得宣纸,我很高兴,却不小心弄响了书架,被公主嫂子发现了。
      公主嫂子问我怎么会在那里,我刚想随便编一个借口,她却说无所谓,要我陪她喝酒。
      人人都知道天香公主和驸马冯绍民感情不好,我却是从那时开始知道,原来公主嫂子喜欢冯绍民,但冯绍民却对她忽冷忽热,让她忽悲忽喜。
      我心想,冯绍民有可能是一个女人。
      但公主嫂子却一直在我耳边说着,冯绍民那样的智慧,那样的情怀,那样的世间少有,那样的难以抓住。
      那他呢?我不知道,只是忽然开始感到很害怕,害怕他真的是个女人。
      干爹和冯绍民之间的对决开始进入白热化,那晚我第一次看到他穿深色系的衣服,却是夜行衣,和冯绍民一起,成为黑夜里的两个鬼魅。
      想到他身体不好,我忽然很害怕,想去求干爹不要伤害他,却发现和光守在我的门口,对我说外面危险,要我一直待在驸马府。
      我在长夜中一个人等待,却只等来了冯绍民一个人回来。
      他为了保护冯绍民,受伤被干爹抓住了。
      我愤怒,抬手想给冯绍民一个耳光,却被公主嫂子拦住了,我只能冲着冯绍民大喊,有你这样当哥哥的么!
      和光却是在这时反剪了我的双手,冯绍民对我说,害他的人,就是我。

      (六)
      我被囚禁在了驸马府,看守我的是和光。
      我不知他的生死,我不知干爹会如何待他,只知道自己心里像长了杂草一般纷乱。
      我害怕他会死,更害怕他知道一切后会恨我。
      许久以后的许久,仍旧没有消息,我才意识到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如此的担心他的安危,如此的在乎他如何看我?
      黑暗和等待中熬过了一个夜加一个上午,我终于得出了一个足以吓坏自己的结论:原是我不知在何时已经爱上了他。
      与世隔绝的度过漫长的两天后,屋门开启,他和阳光一起站在我的门口,不,他就是我的阳光。
      我哭了,扑上去抱住了他,告诉他他活着我有多开心。
      我想和他解释我不是有意害他,我想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他,然后,带他走,带他回鄜州,回我长大的地方,那里只有我们,和美丽的山和水。
      他却冰冷的把握推开,只用一句话就让我把这两天里想了无数遍的台词噎了回去。
      原来他都知道,原来他从一开始就不曾信过我。
      我笑了,他真的是一个可怕的人,可怕到连敌人都利用的人。
      他说,让我走,忘了他,永远不要再回来,这里的斗争不是女人该参与的。
      我问他,爱过我吗。
      他沉默不语。
      我又问他,那林汐呢。
      他说,她是他的妻。
      原来我只是输给了时间,我想。

      (七)
      又回到了干爹身边,我才知道,那天他在大殿上摆了干爹一道,当众宽衣证明了他真的是一名男子,干爹很生气。
      但干爹并没有把气全部撒在我身上,我又才知道,原来干爹从未指望过我,我只不过是干爹用来迷惑他们兄弟的幌子而已。
      干爹同我说,其实不是我一直在骗他,而是他一直在骗我。
      我生气,原来在他心里,我一直都是一个好骗的小傻子。他骗走了我的心,却还在那天让我心存愧疚的离开,真当我的心如此好伤么?
      干爹说已经弄清了他的身份,想要设计抓到他,我毫不犹豫的应允干爹,我去。
      他似乎真的没有想到我会出现,愣是没能躲开射向他左腿的那一箭,再没了逃走的机会,被我当做战利品带到了干爹面前。
      干爹很高兴,用沉重的镣铐束缚了他的行动,逼他说出调动玉蟾、玉隐和玉虚三宫的方法,他当然不肯配合,一言不发的默默承受干爹对她所有的折辱和折磨。
      一夜过后,干爹对她的“审讯”仍没有任何结果。顾忌到他的身体状况,谁也不敢再对他用刑,干爹和五大护法都显得一筹莫展,所幸将他仍在暗牢里,任我去照顾他。
      我再见到他时,他已被折磨的不成人样。关押他的密牢很小,也很暗,仅有一方狭小的天窗能透入些许微弱的阳光,然而他却由于脚上镣铐的束缚,连这点仅有的阳光也触碰不到。
      看见这样的他,我的心紧紧的揪在了一起,痛得拿不住手中的食盒,食物掉落在地上,碎裂的同时却传来一阵“嘶嘶”声。
      我低头一看,不禁大骇,干爹若要害他,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究竟是谁,非要在这里用这种手段结果了他。
      想来想去,终于联想到了他的身世,这世上最想让他死的,除了干爹,应该就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大业皇帝了罢。
      有什么办法,能让大业皇帝消了害他的念头呢?
      成为对皇位没有任何威胁的人,也就是废人。
      隐约记得在忘机阁里读过的两本史书,我打定了这样的主意去找干爹,我向干爹建议,冯绍民和冯绍仁都是高傲至极的人,要撬开他的嘴,就要先磨掉他身上的傲气,不如想办法弄残了他,消了他的意志。
      其实我有私心在里面,若他真成了一个废人,余生便再也离不开我了。
      干爹对我这个想法很是赞同,看着我别有深意的笑了,说,那就挖了他的双眼吧。
      那双好看的眸子,若是就此瞎了,该多可惜。我忙劝干爹,他身体底子太差,若贸然挖眼,怕是活不成了,那我们想要的三宫,一宫也得不到了。
      干爹用小指甲摸了摸鼻子,撇了撇嘴,那就打折他的双腿好了。
      这次我没有再说什么,反正按照他目前的身体,即便双腿健全,也没有力气站得起来了。
      行刑的时候不没忍去看,只是隔着两间密室,仍听到了他撕心裂肺的痛呼,此前,尽管也受过不少酷刑,他都不曾喊叫过一声。
      那之后我再去看他时,见到的就是一个满身血污的人形正一点一点地向阳光照到的地方蠕动着,他身下的血迹染出了一道触目的殷红,他却终于停在了离阳光不远的地方——缚脚的链子已是延展到了最长,任他如何挣扎,却再不能向前移动分毫。
      我不忍,不顾看守他的金亢龙的阻拦,执意卸去了他双脚的镣铐,一双已经残废了的腿,还绑缚个什么!我拖着他的身子助他移动到阳光下,他同我说谢谢,干哑的声音,是他落到干爹手里后说的第一句话。
      但他始终在回避我的目光,不肯抬头再看我一眼。

      (八)
      他的状况很不好,而且越来越不好。
      除了外伤,原本的病情也开始加重,他甚至开始吐血、抽搐,所有人看来都觉得他活不过当天,却没想到他就这样捱过了一天又一天。
      我知他不想见我,每日只在牢房外默默看着他,只要他微微有着一点动作,我便能感到一阵心安,他还活着。
      很快,似乎所有人都对他失去了耐心,五大护法一齐要求干爹杀掉他,干爹也准备这样做了,却被一个临时传来的消息阻止了。
      玉蟾、玉虚两宫已经开始集结,一同寻找二公子,她们之间原本的内讧只因着他的消失而化解。干爹至此才恍然大悟,从来都不存在什么调动三宫的法子,只要他冯绍仁死在干爹手上,三宫必然全部听从冯绍民的调遣,齐心对付干爹。
      原来他从一开始打的便是这个主意,枷锁和镣铐只能锁住他病弱的躯壳,却锁不住他运筹帷幄的心。
      我唏嘘,他这样做,有没有想过我们这些关心着他的人啊!
      干爹彻底怒了,让我弄活他,只要他还活着,就是干爹对付冯绍民最有力的筹码。
      我终于可以堂而皇之的走进他的牢房照顾他。
      他依旧昏迷着,我把之前干爹在他身上搜出的药丸喂给他,强灌了他一碗温水,而后又开始为他褪下已经破烂不堪的中衣,处理那些已经溃烂发炎的外伤。
      他背上的伤口蜿蜒纵横,触目的血污和着原本就不健康的肤色,让常人不愿再多看一眼。我抬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木护法,只见她一脸的不可置信,而后掩嘴跑出去吐了。
      我轻笑,连制造这些伤痕的人都不想看了,他若清醒着,一定会不屑于嗤笑她们吧。他曾经是那样骄傲的人啊,如今却像断了线的布偶一样趴在地上,这样的对比令我心酸,也令我心生愧疚。
      我开始小心翼翼,无比轻柔的处理他背上的伤口,和着密牢里昏暗的烛光,一个人对着他清瘦的身体,很久,很久。

      (九)
      我为他涂好伤药,穿上干净的布衣时,那方唯一的窗口已有晨光洒入。
      我把他的身体轻挪到能晒到阳光的地方,轻轻翻过他的身子,想让阳光照上他了无生气的面庞。我把他的头轻轻的搂在怀中,拿起素白的绢帕打算为他拭去脸上的汗珠、血污和泥渍,重现那一张好看的脸。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醒了,一双清眸依旧那般明亮深邃,仿佛里面装了整个天下。
      我再也抑制不住眼中的泪水,直到此刻,他还是那个高傲到足以掌控一切的他,酷刑从来都拿不走他的尊严,身残也带不去他的傲骨。
      泪水逸出我的双眼,滴落到他苍白如纸的脸颊上,他努力的动了动手指,似是想为我拭去泪水。我不忍看他为我耗费力气,自己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给了他一个难看的笑容,想换来他一个好看的笑。
      他的确如我所愿的牵动嘴角的肌肉,给了我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嘴唇微微的开合着,却半天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忙唤门口的木护法端了一碗清水喂给他,他缓了好久,微弱干哑的声音终于成功的传入了我的耳朵,他要我,或者说他求我,求我告诉冯绍民,他已经死了。
      干爹能想到的,他自然也料得到,他终于肯对我笑,却是存着死志,要我去宣告一个活人的讣告。
      我知道我不能答应他,我不会让他就这样死去,我告诉他,只要他或者,我会在必要的时候对冯绍民那样说。
      他似是终于放下心来,对着窗口的阳光痴笑了一阵后,复又沉沉昏睡。
      趁他再度昏迷,我开始检视他双腿上的伤。
      一样的触目惊心,干瘦的骨头扭曲的排列在一起,变了颜色的皮肤映和着血迹呈现出让人难受的红紫色。尤其是左腿的情况更加不容乐观:原本小腿上的箭伤如今已经大规模的溃烂,腐蚀着他的皮肤和健康。
      我有些觉得无从下手,这样的伤,若让我用刀割去腐肉,恐怕只会剩下了骨头。
      我只能先给他的又腿上药,并用木板尽力固定住。但我心里清楚,他这一生,都再也不可能站得起来了。
      不如截肢吧,我心里冒出了这个想法。

      (十)
      我守了他三天,已然没能下得去手。
      他左腿的伤势越来越严重,根本无法得到有效的控制,他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身体开始忽冷忽热,我心知是左腿的伤已经带起了风寒,不能再拖了。
      他烧得严重,有时竟开始说胡话,干瘪的声音呢喃不清,我揽他入怀,努力的再三辨认,他叫的是“汐儿”和“姐姐”。
      原来他是这样唤他的妻。
      到这一刻他靠在我怀里,口中呢喃的却是他的“林汐姐姐”,我终于明白,在他的世界里,从来都没有我的位置。
      原来我爱得是这样的卑微,这样的一厢情愿。
      可我就这么爱上了,而且爱得不能自拔。
      我不能让他死,我要救活他。
      我和干爹说我去街上买药配药,却隐匿行踪遁入了飘花楼,我知道他的“小三”在那里,岚音一定会让我见到冯绍民。
      冯绍民来得很快,而且身后还跟了两个女人,一个是公主嫂子,另外一个就是他的妻子,我曾经想象过无数次的那个人:林汐。
      我告诉冯绍民,他的情况很不好,要尽快救他,我会把关押他的地点泄露给他们,但一定要快,因为,他已然撑不了多久。
      冯绍民答应了,屋内五个人很快制定了详细的计划,明日天黑,偷换出他。
      冯绍民临走时对我说,经过了这件事,干爹一定不会容我,让我今后和他们一起,弃暗投明。
      我当然不会答应,我告诉他我是慕青衫的女儿,总有一天我会为爹爹报仇。但现在,为了他,我不会杀冯绍民。
      似乎所有人都为这句话震惊了,我感到事情略有不妙,林汐撵走了他们几个,说有话要单独跟我说。
      我以为她会想要打我,正妻对小三,哦不,是小四的控诉,历来天经地义。
      她却只是冰冷的对我说,她叫慕汐,不叫林汐,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一样,也叫慕青衫。

      (十一)
      我茫然,哪里多出来个便宜姐姐,更何况他还是我的情敌。
      林汐,不,是慕汐对我说,爹爹的死与冯绍民无关,有她在,不会容我伤害冯家兄弟。她还叫我今后同她们一起,扳倒干爹,还朝堂一片清明。
      她说那是他的愿望,可我觉得听起来更像是冯绍民的愿望。
      不管我信不信,慕汐还算清醒,她说一切等救出他之后再听我的回答。
      我答应了,毕竟他才是我的阳光,我的希望。
      我回到牢房时,他难得的清醒着。他同我说他饿了,我开始很高兴,继而又突然心慌起来,他突然的好转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只能不停告诉他,过了今夜就一切都会好起来,求他振作,威胁他若他死在今夜我一定不会告诉冯绍民。总之,我想为他找到他该活下去的理由。
      我聒噪的在他的耳边不停的说着,说着林汐,说着他的公主嫂子,说着他哥,说着和光,说着岚音……他却一直在笑,释然的笑,安详的笑。
      他笑得很艰难,满脸的血污和泥渍被机械的牵动起来,在我看来却是这世间的最美。我不停的摇晃他的身体,告诉他不要睡,再等一会儿,一会儿一切痛苦就都会过去。
      他却要求我为他梳洗一下,我应允了,拿起绢帕小心翼翼的擦拭着他脸上的血污,生怕触碰到他的伤口,又解下他的发带替他把发髻梳理整齐,整个过程中他一直在笑,却是让我的泪水早已无处安放,他是想以一种干净美逸的姿态等待什么?
      夜晚终于再一次到来,冯绍民果然如约带人拖住了干爹,林汐带着人化好妆潜入进来,在我的帮助下带他离开了这座炼狱。
      我清楚的看到,他在见到林汐的那一刻,欣慰的闭上了疲累的眼。
      我黯然,原来他一直等的,都是她。
      林汐让我跟她们一起走,我是为了他,因为我最熟悉他的病情。
      我情知这个借口很烂,却还是不由自主的跟着她们走了,只为了还能再见到他。

      (十二)
      他的左腿最后还是没能保住,被林汐用匕首从膝盖以下截去了。
      冯绍民那天晚上也受了伤,却还是强撑着陪着他,一群人都围在他床前,却没了我的位置,没了我的空间。
      他并没有如我想象那样会昏睡很久,当晚就在林汐的陪伴下醒来了,听冯绍民转述,他醒来时笑得很真诚,他说他没有时间可以用来昏睡了,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冯绍民还同我说,希望我留下来,随时可以报仇。
      可他却残忍告诉我,当初爹爹其实是死于他的剑下,他才是真正的英雄,也是我真正该报仇的对向。
      我惶然,他们兄弟两个截然相反的说法,我该相信谁?
      他和冯绍民果然不是一样的人,如果我当初把心放在了冯绍民身上,会不会好过很多?
      可现实是,我已经爱了他。
      他无意留我,这驸马府也没了我的位置,我不想再停留,忍住欲滴的泪水,回到了干爹身边。
      出乎意外,干爹并没有责怪于我,后来我从冯宝口中得知,干爹不会让冯绍仁死在自己手里,那夜其实是有意让我放了冯绍仁。
      又一层算计,我觉得很累,疲惫的想要离开京城。

      (十三)
      拦住我的人,又是他,也只能是他。
      不知他与冯绍民又使得什么计策,他刚从狼窝出来,又被送入虎穴。
      接仙台里,干爹需要有人监视他,冯绍民需要有人照顾他,这个人,只能是我。
      病中渐愈的他脸色依旧苍白,却找回了不徐不疾的从容,我还像从前那样细致的照顾他,除了他的双腿已不能行走,好像没什么不一样。
      如果时光能就此停驻,该有多好。
      每日看他与老皇帝下棋、品茶,谈古论政,仿佛忘记了外间的局势有多么波谲云诡,忘记了这两人,亦是不共戴天的世仇。
      可惜偷来的安稳,注定不能长久。
      九月廿九,老皇帝先被带到了接仙台上,紧接着林汐带人杀到,我和小皇子,只能在干爹亲随的保护下向接仙台外撤逃。
      其实我本不必逃,只是本能的想跟着欲仙帮离开,也不知自己究竟在躲避写什么。
      干爹的败势来得很快,因为冯绍民的兵实在是太多了,多到杀都杀不完。
      也好,这样我就无须为他担心了。
      我自走我的,从此人生不再相见。

      (十四)
      命运总是喜欢开玩笑,抱定主意不再相见时,偏偏又见。
      他的妻护着他,他苍白的面庞毫无表情,即便是见了我,也波澜不兴。
      只能再度自嘲笑笑,我这一颗心,不管错付对付,总归是付给了他。
      苦笑间脖颈一凉,我自没有他那般淡定,惊骇的睁大双眼,看着金亢龙,“金护法,你做什么!”
      金亢龙却不理我,只冲他喊,“叫外面那些兵停手,放我们走!不然我就杀了他!”
      看来金亢龙真的是走投无路了,用我,也能威胁到他?
      我绝望的凝着他漠然的脸,却惊喜的见他的眉头微蹙了蹙。
      只这一点,便足以让我心慌乱。
      “咳咳,把他放了,我放你们走。”他声音不大,却格外沉稳,稳如磐石。
      我应该高兴的,然而却被一种说不出来的痛彻心扉的酸楚抓住了心。我深深吸气,手捂着胸口,想要平息,却不料两行热泪滚了出来。
      我听到金亢龙在我耳边大喊,“不行!她必须同我们一起走!”
      我看到他摇了摇头,我知道他会救我,这就够了。
      我尽量好看的笑了,双手握住了金亢龙的大刀,用尽全身力气,向刀刃扑去……
      大地消失了……接仙台消失了……五大护法消失了……林夕消失了……他,也消失了……天空虽浩大,却分不清方向,我感到自己很轻,轻的好似一片云,随风越飘越高,越飘越远。
      我慢慢合上双眼,从此,不再相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5章 慕沚番外·迟来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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