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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二十七章 凤城断(下) ...

  •   三人仍旧走偏院,穿过一道夹映深粉红夹竹桃的小门,到了后花园,繁绿阴阴的花架临近一潭湖水,岸边筑起一座铸剑炉,旁边的石台上堆了些模具。
      秋心看那简易光景,心想原来余苍水说不常铸剑不是自谦,他却并不到那炉边,走到花架尽头,那里连着园中后山,密密苔藓薜萝遮掩着两扇石门。
      余苍水取出钥匙开门,点灯,幽暗的山腹亮起来,竟是一处极为开阔的铸剑秘所,四壁罗列刀剑,仿佛森森白牙,当中的铸剑炉与淬剑池呈太极状布置,还有存放各色剑材的架子箱柜琳琅满目。
      秋心眼前忽然浮现幻象中的洞窟,那个女子拔出血淋淋的肋骨,不由一窒,差点没站稳。温逸轻轻扶她,她悲哀难道再也不能摆脱这些联想,低落道:“谢谢局主。”
      余苍水笑道:“小谢,温局主呼你名字,你为何还叫他局主?”
      秋心想就算没有香雪幽溟剖心,温逸怎么叫她也是他的事,属下岂能相应改口,正想以此推脱,余苍水一脸了然,意味深长道:“不必多言,人在自己心上人面前,总是愿意放低一点的。”
      秋心心底一动,又想余苍水不至于有闲情一而再再而三地专调侃他俩,瞬间懂得弦外之音:所谓长兄如父,余苍水虽比温逸年长,在她看来却免不了拜见岳父大人之感——当然他的心意并不是恭谨地表达出来的,反而毫不掩饰自己不好打发。
      果然温逸道:“余掌柜,虽是我有求于你,不必总旁敲侧击为那些事过不去吧?我想请你帮忙看看秋心的剑,有些问题。”
      隔着面具,秋心也能感到余苍水眉目一凛,意识到这些人不是什么豪爽的局主或八面玲珑的掌柜,是郁孤阁的要人。
      她按温逸示意取出碧落,余苍水显然一眼就明白,惊叹着小心触摸。
      “了不起。适才还奇怪,看小谢的佩剑十分寻常,与人交手可不占便宜,还想温局主不至悭吝大意如此吧,却原来……难怪举止言谈极见风仪,惊才绝艳,假以时日,想必不在凌雪飞鸢之下了。”
      他的神情意外让秋心安慰:既没有惊恐憎恶也没有追想敬畏,好像并不知这剑带给武林也带给她多少麻烦,就如爱书的人看见善本古籍,铸剑的人看见名剑也要感叹一番罢了。
      “那么,小谢,不知碧落有何困扰你处?”
      秋心才要回答,温逸道:“我们来的路上经过一座将军冢,那里鬼气极重,激出碧落中的一个厉鬼,因为这剑就认准了秋心是凌雪飞鸢,要取她命。现在不知那鬼是被困在将军冢,还是又回到剑里,我想这总是个隐患,而且秋心有时无法控制碧落,不知是否与那鬼有关?”
      秋心立刻明白这就是温逸说的,只有他和温卿能介入她的事,其他镖局弟子纵有需要,只能被有选择地透露。
      “无法控制,那便是会杀人了?”余苍水道,“你们此来,总局主知道么?”
      温逸摇头:“是我自己的主意,这总对秋心有益,我想总局主不会反对。若真有什么,自然由我一力承担,不过余掌柜也该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最好。”
      余苍水笑着又压了一下面具:“自然,每个人都有不欲他人知道的事,我有幸与碧落多出今日缘分,已要感谢信任。”
      他引秋心在淬剑池边盘膝坐下,碧落搭在两手上,末梢浸到水里,焕发威严:“小谢,我会先使‘鬼引’之术探查是否有厉鬼存在,你务必澄心,既然那厉鬼认定你是前代阁主,你便要假想自己就是她,只有厉鬼产生感应,才能应牵引遁出。”
      秋心点头:假想自己是郁孤阁主很难,但想自己的母亲并不难。
      “温局主,恕我直言,这神鬼道法之类你能帮的恐怕有限,只为小谢从旁护持即可。”
      温逸不用他提醒,已站在秋心身后。
      余苍水站在淬剑池另一侧,开始结印,池中逐渐激起细碎的水珠,像沸腾一样越跳越猛,一层殷红如血的色泽漫上碧落,缎带剧烈抖动,他骈指喝道:“出!”
      缎带尾梢冲向空中折起,戚红珠像一团火焰般蹿出来。
      “妖女!怪物!杀了你——!”
      她尖利的叫喊像鞭子抽打在秋心身上,余苍水手指接连点向空中,那血似的色泽染过缎带竟继续向空中铺张,织出一道血网,将她鬼魂之身罩在其中。
      戚红珠道:“又是什么人碍事!让开!我杀了她!”
      她不断试图扑向秋心,却被血网阻拦,秋心只觉一股挣扎的狂力全聚集在缎带上,温逸冲到身边,覆住她的手握牢,像当初扈惜泠一般道:“秋心不是凌雪飞鸢,你的仇人不在了!”
      “哼,以为我是瞎子吗?没有看见她变成怪物的模样?那妖女杀了我戚家十三口,我就是真多杀一个像她的人又如何?”
      余苍水若有所思:“戚家?难道是以铸剑斫琴著称的终南戚氏?”
      温逸与秋心则同时心中一紧,温逸道:“不可理喻!怎么除掉她?”
      余苍水道:“温局主,你以弥哀鬼气助我结阵,小谢,收聚心神,待我撤去鬼引,这鬼就脱离碧落,阵法只能缚住她一刻,碧落是神兵,可弑鬼魂,你必须一击命中。”
      温逸用力握了一下秋心,起身平刀推出,弥哀涌出漫漫紫气。七月为鬼月,邪气至深,不宜铸兵器,而弥哀正是七月以特殊逆时之法铸成,有天然克鬼邪之效,余苍水自然知晓这点,结印引导,紫气围绕在了血网外,像蓄势待发的蛇。
      戚红珠兀自咒骂,余苍水喝一声“收”,血网消失,紫气继起将她缠绕,秋心知道她该出剑,不然就被攫去性命,但当她看到戚红珠眼神,那双燃烧着悲痛怨愤的火琉璃珠,还有单纯而残酷的狂喜,瞬间一颤一滞,碧落在离她心口一寸时偏了过去。
      余苍水大惊失色,戚红珠一挣,紫气崩消,干枯的手爪插向秋心!
      “大风卷水,温局主!”
      温逸应声而起,风暴似的刀气卷过戚红珠,将碧落一送,余苍水接住便抛出缭乱的一式,居然勒住戚红珠脖颈,仿佛她与活人没什么不同。
      戚红珠痛号,余苍水又一挥,碧落绕过她双臂,穿过洞顶一枚大铁环,她被高高吊起在铸剑炉上,像残火飘摇,秋心后怕未消,又生寒意:郁孤阁对付常人大概也不惮用这种手段,而那举动间的准稳狠疾,无端昭示着若得力量,当真能让神鬼都避让。
      她脸色苍白:“余掌柜,局主,对不起……我想问她。”脱开温逸阻拦走近戚红珠:“你和你家人是什么人,凌雪飞鸢为什么要杀你们。”
      曾经她是畏惧与所谓妖鸢的关系让自己丧命,现在想知道母亲是否真的滥杀无辜。
      戚红珠仿佛受了极大侮辱:“我爹娘当然都是好人!你问我妖女的心思,我倒要问你和她什么瓜葛?不是她,那就是她丢在阳间的野种替她呐喊卖命?她就是滥杀无辜、丧尽天良、猪狗不如,你知道了,替她以死谢罪吗?”
      仿佛配合众人心绪,洞外响起隐隐雷声。
      余苍水似感到些不适,请温逸持住碧落,面对戚红珠道:“戚姑娘,死者死矣,一味仇恨于事何助?在下曾在淮南八公山学习铸剑,听你遭遇颇像我知道的一桩同道往事,敢问你是否是终南戚氏在洛阳的一支?”
      戚红珠只是冷笑,尖声怒骂,秋心隐觉一股冷冷的情绪压过了不安,若非碧落被温逸持着,真克制不了冲动,好在还能意识清明:“她说她被杀时只有九岁,也许不懂吧。”
      余苍水叹息,直接解释:“终南戚氏,男子铸剑,女子斫琴,有‘剑胆琴心,戚氏天工’之称,不过他们族人零散,洛阳的一支已属强劲,自戚衡、戚星野父子起,入郁孤阁司掌铸造——”
      “你撒谎!我怎么不知道爹和爷爷为郁孤阁做事?都是骗人!”
      “你认为,郁孤阁主会有闲心管平头百姓?”余苍水道,“本来是你情我愿的事,十年前令尊做家主时,不知怎么想,借参详斫琴秘法为名,将凌雪飞鸢邀至府上,突然发难欲夺取黄泉,大概起了二心与青扈山之流勾结,要达成什么交易吧,凌雪飞鸢岂会束手就擒……”
      戚红珠神情一瞬动摇,又尖叫道:“污蔑!那也一定是我爹要为武林除害,有什么不对!那妖女杀了我全家!”
      秋心不觉已是满怀希冀地看余苍水,不难想到,若戚红珠的父祖为郁孤阁铸剑,他某种程度便算继任者,确知道隐秘。
      余苍水完全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若真有心除害,怎可不谋定而后动?虽然不敬,依在下看令尊实是不知天高地厚,粗心无谋,倒急于暴露,对黄泉和凌雪飞鸢都没有万全了解,所以不知怎样引发意外,凌雪飞鸢在府上变作白发绿瞳——也是那时有了她非人的传言——失去神志,嗜血凶戾,阖府因此丧命。虽然不比琼华昆仑、秋水山庄的惊动,也是令同道戚戚的大事了。”
      戚红珠渐露愕然,只管嘶声道:“骗人!我发誓替全家报仇,等了十年,凭什么听信你?我只要报仇!”
      余苍水道:“你恨凌雪飞鸢杀你家人,但你以怨戾之身附在碧落中扰乱剑息,致使它难于控制,越发嗜血嗜杀,所作所为,与你憎恨的人又有何分别?”
      温逸忍不住道:“跟她也讲不通,要如何解决她?”
      余苍水被提醒,转视秋心,水苍玉纹更衬得目光寒冽:“小谢,我便与温局主再结一次阵,这次再不可失手。”
      秋心望着他,又看被碧落吊住挣扎的戚红珠,仿佛熔成一团的二色鬼火,更像诡丽的双生之花,道:“没有别的办法吗……”
      她也知自己过分了,连温逸也不免怪她旁生枝节,余苍水却不十分惊异:“料不到温局主的人是这等善良性子,那么你想要的是何样办法?”
      秋心逐渐坚定:“我不是随便同情,她说那样的话,我当时就想结果她,但现在不想让碧落又这样染血,已经死了的鬼也不行。凌雪飞鸢终究是做了残忍的事,我不能再加深她的过错。”
      “你的意思是,想要超度而非让她灰飞烟灭?”
      “若余掌柜当真有办法,恳请成全属下。”
      余苍水沉吟着:“办法倒是有,小谢言重了,是我该尊重碧落之主的意见,不过你想化解这种偏执又无知的小鬼的怨恨,只怕徒劳,还很危险——”
      “滚开!我用不着你施恩!”戚红珠大叫,“你在忏悔吗?那就送上命来!”
      秋心道:“戚姑娘,请你安静些,若我是你,能被碧落缚住,血池也没得手,就该知道没那么容易杀我,会想想怎样对自己最好。是我们对不起你,我情愿冒险,但你执迷,我不会没有对付你的法子!”
      她态度宁静又高傲,温逸和余苍水都知道,其实她不可能知道什么法子,可是就那么自然地说了。余苍水击节:“小谢,现在我放心了。仙家铸剑术中有一法‘魂渡’,需要你的强大意念,如果顺利,能将这鬼引渡到你现在的佩剑里,鬼力会消去大半,那柄剑没有戾气,她失去原先赖以滋长修炼的根基,难以发挥力量,再调养得法,慢慢便会化去怨气,终至解脱。但若不顺……”
      “不会的。”
      秋心道,她朦胧感到这是不知多久以来第一次能把握什么,岂会容许失败。
      余苍水居然百忙中揶揄地看温逸,似在说你这位小谢可真扎手,日后怕要难对付,才对秋心交代要诀,让她把剑架到铸剑炉上。
      他生起火,掐诀点化,火焰变成紫色,示意温逸抛手,碧落末梢卷上剑,戚红珠因没有重量并不坠落,炉中光焰腾起,交映红衣碧带似一团模糊的烟花。
      秋心握着剑柄,凝神诵诀,双目紧盯戚红珠,余苍水双掌一推,一道紫光倏地弹开,像一层华丽的紫绡包笼住她们和铸剑炉,流光滟滟,她感到像陷入巨大漩涡,咒骂嘶吼渐远,只余一双晶莹红目,似能将人吞噬。
      杀——杀……
      那是厉鬼十年蛰伏,生不如死的仇怨。
      离开碧落,到新的安身之处来,它伤了你,也伤到我,我不敢说母亲是否也……执念没有任何好处,怎么能让过去的事和永无结果的情绪控制自己……
      这是她的心声。
      戚红珠身形果如烟花,夹裹绚烂的色彩冷却凋零,秋心感到那股鬼力像血流不断滴落剑上,更加专注用力,额头已现青筋,满身汗透。
      温逸担忧地看火苗总像要烧到她身上,却不知秋心不觉灼烫。
      她记得穿过火流光界时,也大约是这种感觉。在江海总是不适,接近干燥的火焰,却由衷舒畅,甚至觉得就投身进去也无所谓——仿佛生来便习惯这样的怀抱。
      戚姑娘,看着至亲死去,有多痛苦?一定比从未见过要难受得多吧,请让我弥补。
      戚红珠已像一片残红伏到剑上,余苍水手势一变,魂渡到了最关键之处,紫光屏障向着她与剑急速收缩,戚红珠却最后拼力一挣,欺身扑向秋心。
      ——我飞鸢血脉决心做的,不会放弃!
      秋心抽回剑,挡下呼啸而至的腥风,胸口闪耀白光,似有猛力撞在玉石上震开,她也被震倒,待回神,紫光全消,戚红珠不见了踪影。
      余苍水喘息着收手,看着她胸前的梨花白玉佩,他的面具出现一道裂痕,略用手挡着:“小谢,为何不早说你有东皇春雪护持……当真有惊无险。”
      秋心不明:“这是别人赠送的,只说能免我难耐高寒。”
      余苍水道:“奇了,不是那人不知道,就是有意显得不那么贵重?此玉与帝女翡翠乃是一暖一寒的一对,能驱寒强体倒在其次,最可贵者能安神辟邪——”
      温逸忧心忡忡插话:“那女鬼呢?”
      余苍水微笑看秋心:“碧落之主,不同凡响——或许该说,碧落之主众多,小谢是独一无二的一位。”
      秋心明白魂渡成功了,难抑喜悦:“多谢余掌柜!以后我可以正常用碧落了?”
      余苍水道:“没有厉鬼干扰,确实不会太难控制了。不过碧落传说由上古天神铸造,虽不可稽考,终是霸道,杀戮过多,仇恨、欲念、邪戾积累日久,就算主人强大也不免被连累,我想前代阁主大概就是如此。不过人驭使剑,还是剑驭使人,说到底可不看个人意念?小谢是坚定谨慎的人,若始终心念澄明,自不会重蹈覆辙。”
      秋心肃然:“秋心定铭记不忘。想不到意念如此重大。”
      “当然,就拿剑中魂灵说,自愿殉剑者为剑灵,灵剑同心,如虎添翼;被杀的则是怨魂厉鬼,像戚姑娘一样妨害你。当然其中还要有我恐怕一辈子不知道,也不愿触及的邪法,说得难听些,有些祭剑之法,无非是讲究杀什么人、怎么杀,我但愿你也永远不会需要这些。”
      说到魂灵,他道:“你这剑太普通,又添个怨魂也麻烦,不知可否转赠我研究?我再赠你一柄趁手的便是。”
      他这一场谋断层出,强势稳健,秋心佩服,不料还慷慨大方。温逸也道:“今日给余掌柜添麻烦了,我虽知你擅长铸剑,想不到有这许多奇特法子。”
      “过奖了,都是年轻时学的一点关于铸剑的仙家法术,不太常见,见笑了。”
      他走到罗列的刀剑前,眼光甚毒,立刻挑了极合适的。温秋二人谢过,余苍水道:“我这里还有些收拾的,得在此歇息一阵,温局主和小谢先走吧,请代我向局主道个歉。”
      两人出来,发觉乌云已是压将下来,雨丝断续,拣着廊下走,秋心自沉思,发现温逸一直盯着她。
      “局主在看什么?”
      “你。”温逸干脆道,竟是故意要她尴尬。
      但秋心很快垂下眼睛:“局主看到什么,我在血池,是不是也变成了白发绿瞳。”
      温逸知道她一定能将戚红珠和余苍水的话联系起来,还是惊讶问得如此直接突然,她却笑了:“没关系,你说过不会再隐瞒任何事,那是今后么,以前的便不管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雨忽然下大,温逸的心就像无边落雨瞬间漫漶开来,伸手环住秋心肩:“因为我……并不在意。我是看到过这样一个有些奇异的姑娘,但现在看到的,是她貌似纤弱,只做别人安排的事,不说不争,旁人的看轻欺辱她也可以不大在意,却不知她认定什么就会做到,谁也改不了,甚至不敢让她改。”
      手臂收得紧了些:“但我希望她哪怕有一丝不顺、不快,也对我说,发生了我不知道的事,也告诉我。希望我知道她在想什么,让她不烦恼,至少能分担,虽然也许我也是麻烦的一部分吧,与她一起面对困难。这不是怜悯,是许诺,我相信她不会迷茫——但就算你真的可能‘失去神志,嗜血凶戾’,我也会尽自己所能,陪着你。”
      这个拥抱同样直接突然,秋心不知他在香雪幽溟就酝酿过了,周身迅速泛起薄如雾水的一层温热,比血更温,比火更暖,她想她应该回抱的,手却像被凝寒的冰冻住,怎么也抬不起来,同时庆幸他没有更明确的话,抱歉而笨拙地道:“谢谢……我明白了……你也一样……不要在这里了吧,不是还要去找卿局主?”
      温逸缓慢松开:“你太累了,这里我还熟,给你安排间屋子完了。”
      他带她向客房走,大约也想换个话题缓解,道:“余苍水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
      秋心感念话中的信任和亲近,叹道:“余掌柜,真的很厉害啊,我觉得他很好。”
      温逸毫不掩饰惊讶怀疑:“为何?”
      “因为他说的话吧,他知道碧落和母亲,却并不把我当成她们的附庸。”
      “我刚才说过了,这我也一样。”
      秋心差点没噎着:这个,一定不是喝醋吧?“总觉得余掌柜也是坎坷之人,很是坚强,他对卿局主不是也很好?”
      说到妹妹,温逸不再隐瞒担忧:“就是这点不可靠,他不是一开始就在镖局的,五年前全盛时才不知从什么地方来,和卿儿同时到的京城分局,明明是圆滑之人,不知怎么让她信赖亲密得不行——她连他真面也没见过。我没法查他根底,听卿儿说自称当年阁主派出的内线,因意外流落多时,也教人难信。”
      秋心“啊”了一声,心绪百转:原来余苍水可能与母亲有这种联系?此种难以查证的身份,却担任要地要职,而谢镜总不会戒备还不及温逸……
      “局主是关心则乱,那这些可跟卿局主说过么。”
      温逸也发觉一下倾倒太多,不好意思道:“说过,就是现在这样。有时候也只能想,她心放在哪里终究看她,只是我要让她知道我的想法罢了。”
      秋心不禁莞尔:“局主也是个温柔的人呢。”报复地看温逸尴尬,宽慰道:“余掌柜像是卿局主会喜欢的那一种人,她自己也聪明,不会——”
      一语方至,更强烈的念头闪现:总是一身黄衣,兵器碧玉曲笛也名流莺的温卿,莫非就是夜宴上温逸代掷那支签所指?

      流莺飘荡复参差,渡陌临流不自持。
      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
      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
      曾苦伤春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

      才十八岁就出任京城局主,武功能力性情样貌样样出色的温卿,也算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飘荡无依吗?余苍水和她一个眼神动作都流露深情,彼此体贴、敬重、爱慕,地位又相当,怎么看都是一对璧人。老实说,她看着暗生羡慕,莫非真如温逸担心并非良缘?若是连她在京城连栖身之处也没有,那将是怎样的变故?
      命运一事不信则已,一旦存了念头,便会越陷越深,被无力感吞没,偏偏她在地牢见到那个黑袍客,谢镜都对他谦恭谨慎,是否,她和身边人的命运,真的已像签下卖身契一般,被那一句诗,可能还有一朵花檃栝。
      她思量不可停顿太久,草草接道:“你也别太担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话一出口,她大窘:这声口好像他们是对老夫老妻一般!
      秋心早就心虚,到了客房前脸还红着:“谢谢局主,我没事,你见过卿局主也早些休息吧。”
      温逸没动:“换个称呼,叫我阿逸。”
      秋心一震:不得不说余苍水点到了心上,而且她对温逸又不比他对温卿,为了方便,人前人后索性都是一般态度,温逸想必也想到这点,没理论过。但他现在介意起来了。
      在因她有所顾虑而未得回应的拥抱后,又一次示意。
      但她仍是道:“……为什么。”
      秋心没有后悔在香雪幽溟先剖白,能说出那番话,一切都是早晚,然而一切在温逸是热烈一步步逼近,在她却成了恐惧一步步退缩,宁愿躲在一个安全的形式界限后。又怕温逸觉得她这些反应伤人,低声道:“也许就像余掌柜说的那样吧……不好么。”
      这不是病态的敏感或无聊的矜持。她既怀疑“凤城何处有花枝”指温卿,自然会想到自己的“前溪舞罢君回顾”,为雨所败的牡丹,然他日尽逐流水时回想,今朝犹算新艳,绝不是好的命运。
      她怎么能将这个人,拉进这样的命运?
      谁知温逸脸色一沉:“你拿什么搪塞我都行,唯独别拿他的话怄我。”又和缓地认真道:“人前你还觉得怎样方便罢了,没有外人时,叫我阿逸,或者别的什么,我更喜欢。”
      秋心被他噎得连忧心都断了,只差翻个白眼:难道你就不是听余苍水提醒的吗,妹控真是要不得啊。她双手好像没那么僵冷了,半真半假道:“是我错了,可是总觉得这样就真把自己卖了,不甘心呢。”
      温逸一本正经:“我认识的秋心,是没那么容易卖,只能等她自己愿意。你是要我把廊下的话再说一遍?厚镖都难谈拢,接下了,山长水阔也要送,就算真闪失,那是我的过失,又不是镖的。这我还能没点准备?”
      他懂,所以够了。秋心笑着咬牙:“什么厚镖买卖,这是个局主说的话吗!逸哥你还不快去找卿局主,这镖就要被人抢了你不急?”
      纵寒窟烟浪,要君怀抱,凤城风雨,奈我相思。湿红处,有几多心事,岁老相期。

      扈依滢从尚书府回来,刚走到镖局后花园墙外,淅沥雨丝变作倾盆。
      她对镖局并无敬重之心,并不多想,翻身跃了进去。
      园内湿绿阴秀,湖上雨雾弥漫轻寒,几树夹竹桃在雨中愈显幽艳,她注意到那湖水,那铸剑炉和模具……忽然感到奇怪的思绪漫上。
      她身有辟水咒,却还是依着常人反应走到花架下避雨,看到后山上,一扇苔藓斑驳的石门半开着,透出温暖的光。
      一个苍青色身影背对她而坐,正缓缓擦拭手中的剑。
      一道惊雷滚过天空,也轰开她的记忆。
      多少年前,镜台湖畔,女孩落水被人救起,浑身湿透,邀进温暖的冶炼之室里。
      她一震失神,辟水咒断了,大雨穿透花叶,浇了一身。
      隔了多年的湿透全身的水,却是一样的感觉。
      甚至,更加感动。
      那一抹,多像那时的人。
      那一步,她忘了身在何处便迈出。
      余苍水感觉有人便转过身来,他还戴着有裂痕的面具,但未刻意挡着,和着殷殷的雷声走上来几步,冷冷道:“姑娘是什么人?哦,原来是青扈山的仙子,想必是局主的贵客?”
      就让她那么在雨中淋着。
      “恕我直言,不知贵派如何立足武林,不是靠着随便闯别人的地方吧?哪家都有些秘密,青扈仙子想必更不用提醒。”
      这话和温逸在玉佛寺说的很像,更不客气,也让扈依滢产生了犹疑。
      毕竟,她并不很清楚那个人的样子,而且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局主对您客气,我便不说什么,就此止住为妙……”
      他的声音沉如古玉,亦有玉的冰冷,都与记忆中的很不相同。
      石门合上,留给扈依滢的是重重薜萝苔藓。
      她仍有些神经质地快步走到门前,触那湿漉漉的绿意。
      愿得句芒索青女,不教容易损年华?
      苏州乘月赶来的身影,或是此时隔雨相望的身影,是她太过思念,总是要命地认错吗?或者从一开始她就没有认错,可是徐子衿又分明不记得……她也想从头来过,现在为什么又让她疑惑动摇,还生出背叛记忆的愧疚呢?
      如果她是背叛记忆,那么他是忘记了她,还是从来就不记得。
      这样的记忆,还能支撑她走下去,假装从不曾失去什么,不曾迷茫吗?
      她转过身贴在冰冷的植物上:无人可告,探寻无门,是该“就此止住”吧,可就算她想从头来过,又有什么用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第二十七章 凤城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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