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十三章 玉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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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秋心却觉得她救温逸一命，给自己挖了个十八丈深的大坑。
镖师生涯的第一夜，她睡得很沉，沐浴阳光醒来，发现同屋人都出去了，急忙收拾好，出门就撞见温逸，按着刀，本就畏人的面孔快和身上衣服一样黑。
秋心正在想怎样从客人调整为下属的状态，不想温逸不用她费神：“荒废晨光，像什么样子？”
秋心尽量克制地蹙眉，未等说出道歉的话，温逸又道：“你的剑呢？”
秋心第一反应是他没给过她剑啊，只一愣神，温逸一刀劈来，她没躲稳跌坐在地，眼睁睁忍受他居高临下的挑剔：“这点自觉都没有，能教你什么？出你的剑！”
秋心想避开起身，奈何刀尖咬定胸前三寸，令她姿态狼狈，愤愤想：你一个老江湖欺负女孩子了不起？真是翻脸比翻书快，当初被毒蛇咬，还不是躺平等我救——
她终于意识到温逸在说碧落，半是顺势半是刻意学他对谢镜的神情语气：“属下惭愧，的确有负宝剑，请您……”
温逸刀稍微移开，容她站起。秋心取出碧落，觉得不好承认还不会使。温逸看穿她心思：“若是眼下遇上敌人，你也说自己不会？”
秋心最后一点讲理的幻想也破灭，既然他本领高强，总不至于扛不住她一招半式，索性摆个架势挥出。
温逸精神一振，回刀挑上，碧落寸寸前探，两人随之移向院中，一时间碧光紫气，纠缠不清。
秋心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温逸招式十分猛烈，但她觉得与碧落有种奇妙的感应，不需要多想，跟着它的意识就能抵挡甚至回击，困惑和胆怯逐渐退去。
而温逸神情也渐渐起了变化：神光耀眼的碧落如长虹，如旋风，如回雪，如潜龙，却遮掩不住那个动作稚拙、毫无章法的身影，像一只小鹰，羽翼未丰，摔下悬崖却知展翅飞翔……一个恍惚，忽觉碧蓝的带影变作血红，蛇信子般吐来。
一声刺耳的撕裂声，只见温逸双掌双臂死死夹缠住碧落，勉强维持着未倒下，刀掉在地上。他胸前外衫已被划破，显然，差一刻，碧落就可以扎进！
秋心呆住，恐惧得发抖，温逸脸色铁青，却见温卿不知何时站在廊下，朝他点手。他抽掌用力向下震开碧落：“别让我看见你再用它，去演武场练习。”
他随温卿离去，留下秋心后怕中多了迷惑。
尔后温逸不再提这件事，也未见因此为难秋心，但不代表她好过。他教她武功，让她换用普通的剑和缎带，说是教，他一个使刀的，其实不过“我打你你还手”的实战演习，没有一天不带伤的。实在打不下去，就跟着老掌柜云和学待客看货算账等一应事务，云和人如其名和善，但掌柜虽与局主共掌一局，名义上还是下属，只要温逸从旁看着，她仍逃不过数落。夜里也别想睡踏实，被薅起来巡逻。
如此身心俱疲，秋心唯一安慰就是每天睡前想想扈惜泠了，希望她在青扈山别似自己苦逼。秋心算着一月之期，只望表现出色，等她下山才越有可能去寻，她本也聪明专心，武功业务都进展极快，渐感充实而平淡。
如果定要说有什么特别，还是那位本家谢镜总局主。秋心直觉那天有惊无险的对招后，温逸是被他叫去，回来莫名多了焦躁。谢镜隔三岔五唤秋心陪侍，问她进益和身体，讲些武林事，他也使剑，指点一两式便如拨云见日，对缎带亦意外有心得。秋心自是感佩，然而发觉天义镖局的风气是论功行赏，能者为尊，她平平无奇却受如许关照，很快招致异样眼光，上至镖头镖师，下至趟子手杂役，无不让她如履薄冰。
许是一日温逸不在吧，积患爆发了。午后，秋心难得回房小憩，路过六曲回廊。这是局中一处构造奇特的院落，数条狭窄的卷棚走廊纵横斜交，高低错落，迷宫一般，专用来过招。正有两个趟子手各执木棍，在屋顶你挡我拆。
围观的有人注意到秋心，窃语声又起来了。秋心不想理会，正要走开，廊上两人接连跃下，踹在她肩上，跳上另一条走廊。
秋心犹想当他们只为借力，不料对方骂道：“你这丫头怎么不长眼睛挡道，害咱差点失脚！”
秋心被赤裸裸的挑衅引起气性，笑道：“不比你们空长着嘴，找茬的功夫低劣得很。”
那两人轻蔑道：“呵，嘴巴挺厉害，谁知是不是假把式，敢上来较量吗？”
秋心在局中众多规矩里记得一条，同伴挑战不得拒绝，深感棘手：蹿房越脊、飞檐走壁虽是必修课，她也受温逸威逼只一周就练成大概，究竟不比老手。拒绝会坏了规矩抬不起头，接受呢，很有可能不等对方出手，自己先一失足成脑震荡。
“怎么，局主悉心指导，连上房也不会么？”
说实在的，秋心犹豫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温逸对她说不上好，但她也不想给他惹麻烦。然话到这份上，再退让反倒是对不起他了。她强迫自己显得底气十足：“两位哪个站不稳的给我腾地方吧，当心别再失脚，可有群乌鸦等着哭丧。”
人群正恼火，忽听温卿的声音：“何事喧哗？”
众人息声，向温卿见礼。温逸这个妹妹是京城分局的，又自小常在相近的洛阳总局随侍谢镜，此番刚从北边走完一桩大生意，名正言顺升任京城局主，哪里说话都极有分量。
温卿看着秋心：“你要上廊？正好。”足尖轻点，飘然跃上：“让我看看差点刺死哥哥的美人，到底有多少斤两！”
众人骚动，原担心温卿也会偏袒秋心，不禁暗爽，况且不信秋心真能伤到局主，只瞧好戏地看温卿亮出一支碧玉曲笛。
秋心宁愿解释：“卿局主，那天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好像无法控制……”
温卿柳眉一竖：“少啰嗦，以为天义镖局是什么地方？仗着身份，总局主器重就顶用了？自己兵器都控制不了，趁早离开！”
她在高处的审视同温逸如出一辙，也无疑说出众人心声。秋心苦笑，那天对招虽由温逸引起，她一直心怀歉疚，才处处顺从隐忍，不想成今日局面。姑且不论谢镜和温逸那能否叫器重……身份？她连身世尚且不明，这个词对她无异最大讽刺！
她提一口气，蹬柱上廊，趟子手早幸灾乐祸扔去木棍。温卿歪了歪头：“不用你那缎带么？”
“我解释过了。”
“如果是我可不放弃，哪怕它失控会杀了我。”温卿嘲讽道，“不要指望敌人和你讲公平！”
温卿的碧玉曲笛名为流莺，一如她轻盈身姿，出手却凶猛，直捅秋心小腹。秋心勉强闪开，流莺照头抡下，她举棍横挡，不想温卿力气大得出奇，震得她浑身酸麻，跪在屋顶，瓦片硌得生疼，更糟的是听到木棍喀嚓喀嚓的断裂声。
“认输随时欢迎。”
秋心只留一截断棍，颤巍巍起身。温卿一愣，笑着步步逼来，秋心退到尽头，温卿横扫她双腿，她奋力向另一条较高的走廊跃去，只扒住屋顶。温卿足尖一转就飘了过去，流莺重重击上背脊。
秋心痛得叫出声，知道不能放手。温卿俨然猫戏小鸟一般，俯身用笛子掀她，秋心咬紧牙关，冷不防翻身勾脚，踢中温卿胫骨，令她也跌倒了。
再无人敢看轻秋心，他们在六曲回廊向温卿讨教，不是瞬时被掀落，就是连吃几记意志涣散认输，自问做不到这般坚忍。有人不怎么响亮、但很清晰地叫了声“好”，一片赞同。
温卿爬起时也已是认真的笑容：“麻烦了，这要怎么让你认输呢……”竟还含几分撒娇：“小谢吗？我们先商量好一件事，我要是弄坏了你，哥哥面前你能不能说是自己磕的？”
秋心有些意外，温卿再度欺上，更加迅猛，秋心这才知道她刚才未使全力。她作势横削秋心颈部，要待她躲闪时袭她胸前空门。
秋心直接向后跳，很不巧落在最低的死角上，还摇摇欲坠，温卿紧随扑来，再无可避，孤注一掷将断棍朝她扔出，只盼将她打落。
众人尽管惊叹秋心大胆果决，一见此举只有惋惜。
温卿最擅长的一是轻功，二是暗器。她在空中一抬手就截拿住断棍，如风摘游丝，莺拂柳带，亦抢上死角。秋心勉强挡了几下，只觉招式如雨点四面泼洒，忽然被敲中头侧，眼冒金星。
跌落前，听到匆匆赶来的脚步声。
＊ ＊ ＊
当秋心为尊严而战时，扈惜泠正进行生死挣扎。
汹涌的急流冲得她趴在通道里猛咳，徐子衿将短剑钉进壁上支撑，腾出一只手拉住她：“别慌，起来跟我往上走。”
扈惜泠松开拉环，由于身后是洞厅，通道里水其实并不深，然而没走多远，又是一阵钝响，两道石门一前一后降下，将两人封在中间。
急流被阻挡，可是扈惜泠觉得这比刚才还要糟。
徐子衿靠在壁上：“精巧的机关？”
扈惜泠发现这里壁上也有一尊衔着拉环的铜青鸟，徐子衿打量片刻，露出了笑容。他推测这湖下通道有两道门，拉下近洞厅的拉环，第一道门打开，拉环缩回关上；此处拉环则开第二道门，水虽会涌入，门不久也会合上——第二道门后定还有一尊铜青鸟，如此只要把握时机穿过石门，就可以任意往来两端，每次只放入两门间隔空间的水量。
“可是刚才两扇门一起开了啊？”
若是秋心这般问温逸，只会挨一记眼刀。徐子衿道：“你很善良。”
这机关若只有一种启动方式，操作错误还无恶果，岂不太易破解，失去意义。“试一下这尊吧，当心别再拉到底了。”
扈惜泠小心翼翼将拉环往下拽了一寸，什么也没发生，不管怎样拽都没动静。
一片死寂中，徐子衿声音幽幽：“想不到，居然是恶连环啊。”
看似彼此独立的几个机关，然一步出错，余者便彻底崩坏，无可挽回。
不用他解释，扈惜泠也内疚得要哭了：“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这话说过太多次，自己都担心一点诚意没有：“随便你怎么骂我……现在还有法子吗？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徐子衿笑着摇头，面向石门考量：“若没猜错，你该和我一样是五灵属风？”石门沉重，仙术比武力有效，而风克土，水生风，在这湖底最有希望的就是用风系仙术轰开了。
“不知道……”扈惜泠早就无条件信任他，把镜台湖验灵的事说了。虽然扈潇扈澄也猜她不是属风就是属水，但她的血同时向五色晶石流动，并无偏向，扈晚暝也承认她灵属奇特。
徐子衿讶异：人之五灵属性与生俱来，无论修习仙术与否，即使能通过修炼达到均衡，也不等于没有先天偏向，不过……
他也愿意相信她：“那更理想了，今番能否出去，全仰仗你了。”
扈惜泠慌道：“可是我没学过仙术啊，连仙杖都还没有！”
徐子衿从背后扶住她的肩：“其实我更不懂，但以你天赋悟性，和剑法应该是一样的。清净心神，别多顾虑，相信自己……你不是想听《二十四诗品》解释的武学，便以剑代杖，像酝酿剑气一样试着感应导引灵力，会有奇效的。”
真奇怪他为何可以用如此心安的声音说着不那么心安的事实。
就在这时，扈惜泠感到一丝极不寻常的颤动，仿佛发生在头顶，在湖水之上，甚至在夜空之中，却无比清晰，针刺一般从头顶扎入，然后是躯干、四肢……
“啊啊啊——”
她感到清凉之气冲贯指尖直达剑上，狭小的空间有无名力量鼓荡。徐子衿看不明白发生何变故，只知此时若不引导她运息将十分凶险：“听我念，心随耳识，剑应心识——”他使短剑比划，扈惜泠跟着使长剑模仿：“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巫峡千寻，走云连风。饮真茹强，蓄素守中……”
喻彼行健，是谓存雄。
天地与立，神化攸同。
期之以实，御、之、以、终！
一股绚烂的鲜绿和着狂风在金兰剑尖爆开。
夜晚的镜台湖，仿佛密林中一只幽邃的眼。
扈潇和扈澄站在湖心石台上，将一根新打成的雪白仙杖沉入湖中，仙杖顶端近于透明，却散发幽绚的五彩光芒——那是内熔五灵晶石所致，五色合一，归于无色。
湖水轻微颤动，似被夜色撩拨。突然，湖底轰鸣，有什么东西崩裂了，仙杖转动起来，湖底五堆晶石的光芒也跟着交织在一起，越旋越快，湖水被搅成一条巨龙，直干云霄。
被水流挟裹着抛到空中的，是扈惜泠！
她纤柔的身躯舒展，像封在冰中的一片草叶，又似洗濯了翎羽的青凤。巨龙在空中扭开，绽放鲜丽的水莲花，那根仙杖亦出水腾空，嵌进她手中。
仙杖入手刹那，光华照亮夜空，扈惜泠眼中黑暗也被点亮，闪过纷乱画面。
满目疮痍的大地。
群山皑皑，一位绿衣神女被铁索捆缚在高崖上，风雷、冰火和坠岩一次次将其击中。
一赤一蓝两道剑光撕开天幕，紫色妖雾弥漫，妖风大作。
青翠山谷环抱的湖泊，白荷如星，叶如墨玉，还是那绿衣神女，与一白发女子在湖面对峙。白发女子手持琵琶，冷漠挥弦，神女落入水中，鲜血染红了一湖花叶。
哗——
光华熄灭，扈惜泠随水流跌回湖里。徐子衿早看得焦急，抱住她游到岸边。
扈潇扈澄赶来帮忙，正要问她为何从湖底钻出，岸边腾起雪花光影，扈晚暝自当中现身，还跟着一个穿柏绿长袍的中年男子。
她看来是感知异象匆匆而来，云髻微乱，显得几分苍老。那男子则戴一顶垂下青纱的冠帽，遮住脸，看不出怎样。
扈晚暝道：“带客人退下。”
潇澄二人忙引徐子衿离开。扈晚暝挥动她的仙杖鸾影，杖头雕的倒坠洒金鸾鸟吐出一缕火，绕着扈惜泠转了一圈，她衣服干了。“方才你看到什么？”
扈惜泠只觉额头灼痛，想起那些画面更是不寒而栗，摇了摇头。
扈晚暝也没逼迫她：“你该没有忘记我说的，要你做圣女随侍吧。”
扈惜泠点头，扈晚暝转向那男子：“璞玉已得其主，这就见证结誓吧。”
扈晚暝领着扈惜泠走到湖心石台，男子站在一旁的白石路上。扈惜泠看扈晚暝托出一根簪子，正是她交给她的。
扈晚暝明了她的目光：“你寻回的圣物，名为天蛇灵窍，乃是青女娘娘挣脱天帝囚禁后，娲皇后人分出天蛇杖之力打造相赠，自娘娘在青要山被妖孽杀害，不知所踪，既由你寻回，你当担起重任。”
扈晚暝挥杖施法，天蛇灵窍发出微光，渐强的光芒照亮整片湖水，丰富的色彩像在照映另一处天地。扈惜泠更惊讶的是，湖面缓缓升起了一个透明逼真的影子，是扈依滢的模样。
虚幻的扈依滢仿佛比真实的更轻柔可人，扈晚暝示意扈惜泠举起她的璞玉仙杖单膝跪下，几乎同一时刻，扈依滢的影子也举着墨君做了同样动作。
“圣女承青女衣钵，随侍如青鸟，禀相同血脉，无论离合，相感如一：尔当辅佐圣女，护卫女娲族，铲除妖邪，报仇雪恨，兴盛百年基业。倘有离心背弃，神人共谴，必遭天罚！”
随着扈晚暝的声音，天蛇灵窍飞离她的手悬浮在两个少女中间，蜿蜒开两道光弧与她们的仙杖相连。扈惜泠不觉肃容，心潮涌动，虽然她还需要和师姐增进感情，还有很多要了解的，但此刻起，她仿佛不再是一个过客，惊心外亦有欣然。毕竟，哪一个少年不希望被认可，会拒绝与众不同的人生？
扈晚暝再次挥杖，光弧断开，天蛇灵窍径自飞入扈惜泠手中，幻影消失不见。扈惜泠忽感头痛再度袭来，摇摇欲倒。就在她以为要支撑不住掉进湖里时，一直不说话也没有动作的男子大步上前，推开扈晚暝，双手放在她肩上。
“路还很长，要保重。”他声音很虚弱但温雅。
扈惜泠对着那了无生气的青纱，本能地颤了一下，又听道：“命运选定我们从来不是为了顺应心意，而是去做我们最不愿意、最不擅长的事。”
肩膀上的手和方才徐子衿的感觉很像，又不完全一样，扈惜泠猜自己一定已经晕了，恍惚想，如果她有父亲，或者任何男性长辈，大概就会这样关照她……
扈晚暝鸾影一横，冷冷隔开他们：“眼下女娲族便有一劫，速速下山相助吧。”一面握住扈惜泠的手叮嘱：“天蛇灵窍交圣女保管。今夜之事，不可对任何人说，否则将置圣女与你于危险！”
扈惜泠懵懵懂懂点头，忙去找徐子衿了。扈晚暝看着男子：“出人意料，看来下一次，你们就会相见吧？”
夜重归晦暗，林风低啸，不知今晚有几人，会在沉沉湖水的注视下难眠。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第十三章 玉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