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箫呤》梅三有语

16、第十六章

　　刚刚落身于前厅外门,便又驻住了脚步,想到昨夜种种,仍是一脸道不出的羞愧,此时此刻要他怎样面对赵康。
　　筹措停步,左右为难之时,又洽巧迎上了刚刚走出前厅的梅凌锦。
　　“三弟,来的正好,刚巧要去寻你,快——侯爷要走了,怎么说,你也要跟你的救命恩人道个别才是!”边说边拉着梅凌欢转身回了前厅。
　　一进了前厅,便看到庄内所有人皆在，赵康立于众人之中，正在一一话别。
　　依旧如初识时那般,跟前这个人，一身墨碧色大袍,执剑傲立,透着与生俱来的王者之风。
　　梅凌欢有些愣神，被梅凌锦轻推了下，方才缓过来，垂目而入,冲着父亲和大哥施了礼，转而到赵康跟前。
　　脑子里再次涌出昨晚情景，当下已是万分羞涩，可此时此刻不开口又似乎更加引人猜测，于是只淡淡地问道，“侯爷的伤还未全愈，为何不多住些日子？”
　　“朝廷琐事繁多，不便长久搁置。”
　　梅凌欢点了点头，“侯爷任重，能者劳心，虽说朝廷中少不得侯爷，但也望您能保重自身，切勿过劳。”
　　赵康倒是一脸正颜，冲着梅凌欢浅浅一笑，“赵康身为将门，为百姓为皇上守住这疆山是份内的责任，哪敢言劳，本侯倒是十分羡慕三公子，天地山川任君畅游，悠然自在。”
　　被昨日相劝之辞堵了今日之口，梅凌欢只觉得心头一沉，压得有些透不气来。
　　半张着嘴，欲语难说，终是又咬紧了下唇，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垂下眼帘退了下去。
　　此时梅龙胤含笑走向前来，“侯爷，此去一别，不知还要等到何时，才能有幸再请到侯爷。”
　　赵康朝梅龙胤抬手相拜，“多谢梅庄主及贵庄连日来的盛情，有机会本侯定然再拜，只怕届时叨扰，扰了贵庄清静。”
　　“侯爷如此说岂不是折煞了梅家上下，且不说您与弘儿的感情深厚，幺子欢儿更是在您的庇护下才得已脱险，还连累了侯爷身受重伤，若是侯爷再与梅家客气，纵便梅某一张老脸百般厚，也是万分挂不住了。”
　　赵康淡然道，“梅老庄主说的哪里话，平常之人若是遇到险难，本侯见了也没有不救的道理，更何况是梅三公子，梅庄主如此说岂不是见外了。”
　　“好——好——侯爷既然如此说，老夫也便不再说什么了，只是还有一事，请侯爷在临别之前定要应了老夫之求——”梅龙胤说完，随即一扬手，两个侍仆由缓步堂双手全力捧上一长形紫檀龙刻木雕锦盒，走到了他跟前。
　　众人见了不由惊叹，就连梅家三兄弟也不约而同地惊呼。
　　“父亲，这是——”
　　梅龙胤意味深长地一笑，再一招手，“弘儿过来——”
　　梅凌弘听唤上前，“父亲！”
　　“打开锦盒——”
　　“是——”
　　梅凌弘听令行事，打开了锦盒，却也因早知盒之物是何等贵重，而分外小心。
　　待锦盒打开，一道红光射出，即便是在日照当空的晌午，也将整个厅堂映得通红。
　　梅龙胤上前，亲自取出盒中之物，捧至赵康面前。
　　赵康醒目一看，不由心中震憾，梅龙胤手中捧的竟是一把三尺长剑，那剑把上为九龙缠绕所成，九龙尾为剑柄末端，端口镶有一颗鸽血红石。
　　梅龙胤将剑缓缓抽离剑鞘，赵康定睛再看，九龙首自剑身底端环绕而上，龙口咬住剑刃，首首交错相对，而那剑身一现更是令人震惊，只见它剑身通红，似血中浴出，咋一看，犹如梅龙胤手中射出了一条火龙，直冲上天，好不壮观。
　　翻身一跃，梅龙胤执剑纵于堂外一石山前，横手便是一扫，剑身转于身后，之后返还堂内，一席动作也只不过是瞬间之事。
　　众人再醒神时，朝那堂外望去，只见石山已齐口滑断，轰声落地。
　　“好剑——”赵康惊叹，不由出声赞许。
　　梅龙胤手抚胡须，得意地笑了两声，“敢问侯爷可晓得此剑？”
　　赵康摇头，谦恭拱手，“还请老庄主赐教！”
　　“不敢——”梅龙胤双手抚起赵康，这才继续说道，“此剑乃是先祖当年用从天石中所取的玄铁，经地火所制，据说，剑成当时，一只白鹭从天而降笔直冲入熔炉，鹭身血染铁浆，最终化为剑魂，所以此剑名为‘鹭血’。”
　　“难道这就是贵庄至宝，‘鹭血剑’？”赵康惊颜，看着那宝剑目不转睛。
　　“不错，此乃我傲梅山庄震庄之物，也是老夫当年夺得天下第一剑时所用。今日老夫将此宝请出，就是要把它送予侯爷，请侯爷务必收下。”
　　“什么？”
　　梅龙胤此话一出，惊堂四座，赵康更是半天转不过神。
　　“老庄主万万使不得，此乃贵庄先祖所留，本侯今日得此一见，已算毕生之幸，又岂能有窥探之心，如此本侯不是成了强盗！”
　　赵康连连推却，梅龙胤却是赠剑之意不改，躬身一动不动地等着赵康接剑。
　　眼见梅龙胤这般执意，赵康又怎好视而不理，侧首看向梅凌弘，可就连梅凌弘也走上前来劝解，“此乃家父一片心意，还请大哥收下此剑。”
　　“贤弟，这——”
　　梅凌弘来到赵康面前，回首望了梅凌欢一眼，再对赵康言道，“家父此意深重，大哥就莫要再推辞了”
　　赵康思了片刻，方才点头，来到梅龙胤跟前，躬身了接过宝剑，叹道，“如此，本侯便愧领了，谢梅老庄主抬爱，托付之意，本侯定不辱命。”
　　再让张卫收了剑，命他派人，加强保护，一路严守，此事才算划过。
　　抬眼一望，午已过半，庭院外人马早已归齐，张卫回到前厅，请示赵康何时动身。
　　赵康徐缓回身，将身后的大袍一扬，庄严威武。
　　出了前厅大门，面视堂下众人，一举手，队伍自成。
　　“出发——”张卫得令下命，众人整装待发，没了来时的繁物，很快便出了庄门。
　　梅凌欢站在堂阶下，目视着队伍离开，那一身墨碧色之人，在队伍的最后面，久久未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风吹墨袍，那人在天地之间孤傲独立。
　　一世英雄，背影却是如此地孤冷——
　　那个背影，也装满了梅凌欢的双眸——
　　他就在他的不远处，几步可及——可他却无力抬手。
　　衣襟处的几朵梅花，在他的双拳下，被攥得紧紧的，像是手中流下的血。
　　鲜红得刺目，刺心——
　　墨色衣衫之人似有触动，袖口抖动了一下。
　　可下一刻，他却挥手扬鞭，策向马背，那座下名驹便如箭羽，扬蹄而去——
　　留下一路尘烟——
　　终是要如此的——
　　梅凌欢深吸了一口气，望向庄门许久——
　　平安侯一行人已走，堂内众人皆散，梅凌欢缓步走回了上院。
　　途经莲花池，他侧眼望去，一座木桥入眼。
　　记得初识那日，他被那身墨碧色之人阻了去路，以剑指颌。
　　他握着他的手，要他的“一腕风华”。
　　那时，他是平安侯，不可一世——
　　当他再度握手，出语相迫时，却是问他此刻之心为谁而动。
　　他满目期许，要他一生。
　　那时，他是赵康，情深意重——
　　怎奈——
　　天涯无尽时，无奈终须散——
　　赵康——
　　你我只是对方人生里的一方匆匆过客。
　　此生——缘至以此——
　　你我只需记今日恩，莫念往日情——
　　梅凌欢低首看了看手中的碧箫，眼中却终是有些模糊。
　　突地，前方传来马声长嘶，他抬眼，那飞絮被人从马棚里牵了出来，却是在不驯地不停摇首。
　　他手中紧紧握着碧箫——
　　赵康，我能许你的，今生也许唯有这些了——
　　旋身一跃，一掠白影，落身马上。
　　那长絮与主的心意相通，不用言语，已知其意，还哪需用得鞭策，转眼间便扬蹄而驰，穿过了前堂，牵马人拦不住，就这样纵了他从庄门里奔了出去。

　　赵康带领着一行人马从山上走到山下，只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已是行出了老远。
　　再回首，那山庄早已没入在了山林之中。
　　经转俗尘间，前日庄中梦。
　　仿佛一脚踏出了这山间，便似梦醒一般，可是心中怅然，那滋味唯已独受。
　　肩上的伤未好，不能强行执缰，由赵康领着，这一路人走得便不再如出庄时那般急速。
　　张卫打马上前，离了赵康身后侧两三步远，即可不打扰他沉思，又可随时听令。
　　怀中揣着刚刚得来的密报，却也知并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于是无言地跟随，行了一段路后，才被赵康一手招了过去。
　　“可是有来信？”
　　“确是有来信，侯爷请看。”张卫恭恭敬敬地递了一小段空心竹节过去。
　　赵康接过，用小指勾出里面一卷纸张，摊开来细瞧，看过之后又交给张卫，张卫取出火折，将那方纸烧得干干净净。
　　“所行之事，你可都已交待清楚？”
　　“侯爷放心，属下已将事情分级部署，哪怕之中有一方折损，也定不会相互有所影响。”
　　赵康点了点头，再无多言。
　　沿河而行，没多久便走到了龙爪河畔，看着那气势雄伟的河川分流而去，清晰记得当日梅凌弘指着这方天地挽留，要他在这山林深处做个世外神仙，当时只觉得是说笑，而今真的离开了，才恍觉——那才是人之向往。
　　黯然伤情，怅然怀梦，赵康目眺远方，任思绪飘离了很远。
　　张卫看到一脸沉然的赵康，知他怀了心事，定是牵挂着山庄里的那个人，又不敢妄自劝解，怕哪句不妥碰到了他的痛处，一句言不敢说，悄无声息地跟在赵康身后，一行人在沉寂中走过一路，却突然在一声扬驹长鸣中，纷纷回了神。
　　“侯爷，你快看——”
　　赵康顺着张卫所指的方向，扬首望向身后的一座高坡。
　　迎着光束，赫然夺目，一人一马，通身雪白，那白驹座上的白衣人衣袂飘飘，犹如仙子下凡，此时正勒马止行，目视着山下队伍，傲立在山顶。
　　所有人都惊了颜，寂静之初更能清晰听到剑戟落地的声音。
　　赵康打马回身，调转方向，遥望那山头，与那人四目相对。
　　少顷，山头上传来一阵妙妙萧音，犹如天簌，箫声婉婉，满溢着送别的酸楚。
　　悠风荡荡，春意化成思，化影入梦，怎料愁织。
　　心头难忍终离去，却是无解片片痴。
　　奈何——奈何——
　　赵康双手握紧了缰绳，将目光狠狠地盯在了那座山顶上。
　　飞鸿向天，岂能笼困——
　　梅凌欢，也许你当真就是那只向天的傲然白鹭，而我赵康——
　　却是今生注定要做那追鹭之人。
　　真正被困了的，究竟又是谁？
　　“传令——队伍驻扎二十里外‘流云亭’。”
　　“侯爷？”张卫的思绪还处在悠扬的箫声中，听到赵康下令竟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心早已奔向了那山顶，哪里还顾得了他是否听清，马上墨色之人举手扬鞭，松缰策马，一声长喝便是如风驰向那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