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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   烟花三月,正是飞絮游踪无定的时节,但说来最是一年春好处,还当绝胜烟柳满宫城。魏王宫的柳色还是经年的绿梦如烟,莲池菡萏未开,却是清晰可见的满池锦鲤,鱼翔浅底。高耸于大梁最高处的王宫檐牙高啄,钩心斗角,飞檐斗拱上是诸侯等级的奇鸟异兽,一轮朝阳勃勃而生,大殿上的朝议却早已进行了数个时辰。
      魏王的登基大典是年前冬至大典上进行的,新王魏圉乃先王嫡长子,德才兼备,名正言顺。彼时魏国文有孟尝君薛文,武有老将晋鄙,虽经魏昭王连年征战,穷兵黩武,兼之以地事秦,国力亏损,可仍旧是六国合纵之中流,新君志得意满,正是一扫前朝颓势的大好时机。魏圉端坐于御榻之上,玉冕九旒,全然是墨玉玛瑙穿缀,透过珠玉反射的光斑,可以看到阶下臣子一举一动,可君王的表情却隐藏在一片深色的阴影里,讳莫如深。
      相国薛文正在进言与赵国联合进军韩国华阳城,老相国的神色一片激昂,为相三朝,贤名远播,可如今改朝换代,他急需一件足以巩固他地位,震慑新王的功绩,可是前朝的连年战败让魏国上下渴望休养生息,魏圉心下清楚却也不动声色,待孟尝君讲完才微微颔首,他偏头看看丹陛另一侧垂首玉立的少年。不过十五岁年纪,魏无忌的个子已经抽了不少,暗红色春装饰着银线勾就的饕餮、螭龙,玉冠束发,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魏圉轻轻勾唇:“信陵君可有何看法?”
      “回禀王上,无忌以为,相国大人所言甚是。韩国弱小却连年犯我边境,不过仰仗秦国淫威,秦国以连横之策远交近攻,妄图灭魏以破六国合纵。经年以来对我魏土蚕食鲸吞,诚不可忍。故而欲永诀韩患,必先抗秦。先考与秦数战,常有惜败,王兄初立,正当是备战以自强之际,于其牟小利以攻韩,还不如秣马厉兵,直到函谷、崤山。无忌年幼,所识浅陋,浅薄之见,愿王上与相国大人宽宥。”魏无忌眼角眉梢都好似缱绻着溶溶的笑意,却没有一丝淬进眸中。
      “信陵君不必妄自菲薄,寡人以为所言极是,相国大人拳拳之心寡人甚许,然则韩国不过小患尔,况韩魏赵三家联盟,先破者背诺,寡人不忍负此骂名……此事容后再议,退朝吧。”魏圉摆了摆手,年轻的脸上写满温和的倦意:“信陵君留下。”
      薛文原想再说些什么,此时却也只能依礼告退,他回首看了眼低眉顺目的魏无忌,摆了摆袍袖与一众大臣退出王宫。
      ……
      “王兄,唤无忌留下所为何事?”魏无忌错后魏圉半步缓缓步出殿外,两人立在高高的台基上眺望满城烟色。魏无忌却再不摆着那朝堂上令人舒适的笑脸,魏圉回头看他——这世上总有这么一种人,明明裹在金缕玉衣中,却偏生是满身的清瞿落寞;明明有一张精致耀眼到连男人都心动的脸庞,却偏生能让初见他的全然注意不到他的容貌,只因为他浑身上下那种摄人心魄的高绝清贵的气质,无人敢逆其锋芒。
      魏圉摇头笑了笑,年轻的脸庞满满是心疼的无耐:“无忌啊,你小小年纪便做出这一副老态,倒显得寡人幼稚了,”叹了口气:“山东局势风雨飘摇,楚国郢都城破,屈平投江,合纵破灭,秦国愈发骄奢啊。孟尝君所图虽操之过急,可却也是寡人所忧,唯有重开合纵,方能挫住秦国的锐气啊。”
      “秦国想要灭我国以切断六国联合,两国必有一战,而一旦进攻韩国必然会引来秦国驰援,秦灭郢都便是后发先至,千里奔袭,万不能心存侥幸啊。”
      魏圉一愣,终是苦笑道:“你说……我们能战胜秦国吗?”
      “能!”魏无忌偏过头看他,瞬间绽开了笑颜,如春水冲破寒冰一般,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坚定到足以令人安心:“一定能!”
      “哈哈,有你这句话,寡人就安心了。等你长大一点,寡人封你为大将军,替寡人平定天下!”魏圉爽朗地大笑起来,蓄势待发的年轻君王有一个相信他并可以为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宏图霸业已经在他胸中形成了波澜壮阔的蓝图,只待时间去实现。
      魏无忌微笑着垂下头去,与魏圉不同,他已经意识到两人之间终会出现的隔阂,王宫内坐战两端分异成统治与臣服的鸿沟。好在,此时的他们还那样赤诚地相信着彼此。
      ……
      魏无忌走下辇车,站在信陵君府前的时候太阳已经升上了头顶。这座府邸年初刚刚修建而成,过分奢华,住起来并不算舒服,只是院内几棵柏树颇有古意,深得他心,被魏圉早早就圈下来辟作了宅邸,说是送给他的册封之礼。府门前早早有老府丞静候了多时,上前难免一番嘘寒问暖,搅得在朝堂之上尚且侃侃而谈,面不改色的信陵君立时就有些手足无措——他向来是不惮于面对最深的恶意,却总是不习惯他人的善心,于府丞如是,于魏圉也是同样。
      府丞子氏,是前商的后代,入魏之前也是个游侠,年老后因与无忌的母亲有几分渊源,才安定在大梁城里,魏无忌自结识他便一直唤他殷伯,一身武艺也全由他所传授。知晓他要回来,府上的仆从早早在柏树的凉荫下置了小榻,摆了茶案与他解渴。魏无忌摆摆手示意几人先退下,抬手拿了简牍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此时的信陵君手中的情报网虽说还远未到将来可以和国家机器相抗衡的地步,但也已初具规模。去岁秦国兵围大梁,全靠韩国将军救援方才解围,最终割地求和方才求得一夕之安寝。魏圉深以为耻,封自己为信陵君后便命自己暗中秣马厉兵,操练士卒,以期将来能够抵挡得住秦国浑水摸鱼之举。全心投入的他自是不曾注意,一个雪团似的小孩,穿着一身月白色短打,手里拿着一枝春桃,小心翼翼地绕到魏无忌身后,悄悄地把那枝桃花簪在了无忌的发髻。
      “龙阳……《易》看完了吗?”魏无忌也不抬头,只自案上取了一份新简,提笔写了起来。
      被称之为龙阳的小孩撅撅嘴从他身后走出来,背着手眨眨眼睛哼了一声:“公子,龙阳又不去演天算地,为什么一定要看《易》?”说完,他立刻讨好一般地凑上前使劲摇着魏无忌的胳膊央求道:“公子,龙阳新学了两支曲子,只等着公子你来听呢,去教坊吧。”
      魏无忌无耐地摇了摇头,桃花从枝头簌簌落到他的发间,眉梢,旖旎的凤眼缱绻了一半春色,龙阳愣了一下,暗暗垂下头去,拉着勉勉强强站起身来的魏无忌,一路往府中赡养的教坊而去。直到内里的鼓瑟声款款传出,两人才缓了步伐,龙阳回头看去,才发现魏无忌已将发髻上的桃花摘下,扔进了泥里,眉目间复又是一片淡然的冷色。
      “见过公子。”教坊的伶人们纷纷停了舞乐,俯身向魏无忌行礼。
      无忌皱了皱眉,并不叫众人起身,顿了一会儿才吩咐道:“都起来,请殷伯来一下,我有话要问。”众人立时噤若寒蝉,龙阳更是胆战心惊,生怕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才惹的这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生气。不一会儿,殷伯赶来向无忌见了礼,后者并不坐下,只是冷冷问道:“这六佾舞是谁叫你们排练的?”
      “公子,王上命宫中乐府排练八佾舞,卑下……”回话的却不是殷伯,而是一个高挑挽髻身着烟色曲裾的妙龄女子,原是府上司乐的女官子婷:“此事未等公子示下便已现行排练,是卑下僭越,只是想来……”
      “胡闹!王上排练八佾舞我等无需干预,纵是府内依仗荣宠僭越诸侯之礼又何来长久,日后……”魏无忌顿了顿,眉目中闪过一片厉色,“罢了,再有下次,严惩不贷。”说着拉过龙阳的手,也不顾身后一片谢恩之声便往正殿处走去
      “可是公子……”殷伯示意子婷稍安勿躁,快步跟随出去,轻声对魏无忌道:“王上演练八佾舞难免有问鼎之心,公子若是沿用四佾舞,王上知晓,只怕是疑心公子讽谏,心有不快啊。”
      “……信陵君府自此罢歌舞。”
      ……
      龙阳一整天看见魏无忌总是有些畏缩,后者知晓是因为自己今天发怒吓坏了这个八岁的小娃娃,却也无计可施,最后还是把这孩子抱进自己的寝殿,泡了一次连堂堂信陵君都不敢奢侈的花瓣浴,早早搂着睡下才勉强算是哄得这小祖宗安生下来。
      “公子,你不喜欢龙阳唱歌吗?”
      沐浴过的小男孩一副粉雕玉琢的模样,烛光摇曳,长睫在眼底映出一片鸦色。魏无忌轻声笑了:“大丈夫当志在四方,你身体不好,我不忍叫殷伯教习你武艺,原想着你能学富五车也能成当世名士,为我大魏效力……巫医乐师并非不好,只是终究难以受人尊敬啊。”他摸摸龙阳的头,叹了口气:“多少学些,免得他人欺你。”
      龙阳咬了咬下唇:“既然公子不喜欢,那龙阳便不唱了。”
      魏无忌不再说话,只有东海长鲸炼制的长明灯油在哔啵作响,良久,窗外传来几声蛙鸣,他才悠悠地叹道:“龙阳,会唱《汾沮洳》吗?”
      “当然会了,魏国人哪有不会唱的呢?”
      “唱给我听吧。”魏无忌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小的陶埙呜呜咽咽地吹奏起来,龙阳愣了一下,才跟着这既陌生又熟悉的曲调轻轻哼唱起来:“……彼汾一曲,言采其藚。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魏无忌恍惚忆起病重的母亲抓着自己的手一遍遍唱着这首歌谣,他知道,这首歌是唱给他那多情而又绝情的父亲。而他又是唱给什么人听呢?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夜愈发的深了,月明星稀,玉绳光转,低回苦涩的埙音伴着稚嫩的歌声婉转流连。自古人月两难圆,魏无忌在八岁时失去了母亲,十五岁失去了父亲,他不知自己还将会失去什么,龙阳、殷伯,亦或是兄长的信任,前途似乎一片茫然,他睁开眼,却什么也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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