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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大梁的冬日反常地暖,冬令三月却粒雪未下,中原大旱,转年怕是难有好年景。
      魏圉自坊门处便下了撵,攒着金丝的靴子踏在石板上发不出声响,他拢了拢貂裘,有些眩晕地合上眼,映着惨白的日头,他的脸颊苍白而透着隐隐青色的病气。魏圉已经老了,曾经英姿勃发的容颜上刻满了岁月冲刷出的伤痕,在御34载,他见过得太多也太少,命运洪流浩荡,及至此时,他仍能感到身不由己的茫然无措。
      在北风吹起的那一刻,魏圉迈开了脚步,白发焦然,连高高的峨冠也再撑不住,他今日要见的人是他一生的亲人、忠臣、对手,他们纠缠了近五十载,如今似乎终于是到了要了结的时候。
      “王上,可要通传无忌公子迎驾?”小黄门的声音在北风中显得模糊起来。
      魏圉看着眼前略显萧瑟的朱门,是了,这里曾有三千食客,门庭若市,是山东六国闻风瞩目,敬而仰之,一呼百应的所在,可自四年前开始,此处便成了这副门可罗雀的模样,实在不得不叫人叹一句世态炎凉。“不必了,他现在哪来的力气爬起来迎驾?”魏圉如斯尖刻地轻笑了一声,他扬扬头,竟似年轻了不少。
      “诺。”
      院门口的老人哼唧着,烂醉如泥,对眼前走过的主仆二人视而不见。院中倒不如想象中的那般凋敝荒凉,信陵君素来谨慎端严,即使是虎落平阳也依然不改其度,院中四棵古柏,两棵雪松,嶙峋森严,扫院的老奴看见魏圉先是一愣,继而便颤巍着匍匐在地,大声诵着王号,空寂的院落里久久回荡着这一声呼号。
      魏圉摆了摆宽大的袍袖快步走进了正殿。
      骤然从阳光下步入略显阴暗的大殿,他微微闭了闭眼,殿宇深处隐约传来淙淙素琴的声音,细细听来是《文王操》的曲调,合着室内醇厚的水沉香,原当是心安的气氛,可在这阴沉昏暗的奢华宫殿里却处处透着诡异,没来由的悚然。他忽然想起细臣上报自己的话:“信陵君与宾客为长夜饮,饮醇酒,多近妇女。”魏圉笑了笑,那黑暗中一个更浓重的影子翕动了一下,他听见几声闷咳,紧接着,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想起。
      “臣无忌不知魏王驾临……望,咳咳,王上宽恕……”
      烛残漏滴频欹枕,起坐不能平。魏无忌不知这四年来有几个夜晚他不曾在湿冷的噩梦中惊醒,但他确信,此时此刻看到魏圉,绝对是他人生中最大也是最后一个噩梦。他颤抖着起身,手掌按在琴弦上发出嗡嗡的杂音,染血的素帕在火盆里逐渐扭曲焦黑,腾起羽毛烧焦的气味。魏圉不说话,魏无忌便拢着狐裘跪伏在地,他的脊背弯成一种温和而驯服的弧度,逆着光,魏圉可以看见他阴影中惨白的脸庞,岁月纵横的痕迹间依稀可辨出十数年前的风华绝代,只是……“王弟,寡人竟不知你也是会老的人。”
      魏无忌的头垂得更低了,寒气顺着膝盖透入肌理,刻入骨髓,他轻轻颤抖起来,仿佛噤若寒蝉,眼底却是一片黝黑的淡漠,流放和离弃让他的谦恭异化成一种畏葸的卑微,磨掉了舍生取义的锋芒,魏无忌怕死,即便是苟延残喘,活着,总归是活着。乌金的长靴从眼前悄然迈过,他苦笑:“王上说笑了,咳咳咳,哪有人不老呢?”
      魏圉冷哼一声,缓缓坐在尚有余温的榻上,他若无其事地揉弦,老迈的手指在吴丝蜀桐间轻拢慢捻,像是抚摸珍爱之人。他眉目低垂,与魏无忌相似的容貌却更显薄情,眼角似乎潋滟着柔情似水却又全无半分在意,霜白的鬓发倒平添几分潇洒落拓之感,“寡人有四年不曾见过你了吧……窃符救赵,矫诏杀将,客居邯郸十年,归国抗秦依旧是一呼百应,天下影从,寡人的臣下敬尔如神明,王弟啊……寡人只怕你忘了自己也是人啊。”他摇摇头,目光中却似是添了几分恍惚的怀念,彼年的信陵君终究是被自己折断了羽翼,生生钉死在大梁这片沉默而繁华的土地上思及此节。魏圉只觉得胸口闷闷得疼,他仰起头合上眼:“起吧,不必拘礼,经年不见,寡人惦念得紧。”
      “谢王上,”魏无忌缓缓起身,他垂着眼看着自己老迈的兄长,熏炉的龙口喷出淡淡烟雾,氤氲了他的眉眼,魏无忌恍惚忆起弱冠之年,自己救鸠审鹞,这位还尚天真的兄长笑自己童心未泯,装疯卖傻,殊不知魏国上下早已悉传信陵贤名。心口一阵刺痛,他护了一辈子,也斗了一辈子的人,此时早不是当初模样:“臣……不敢。”
      “王弟……太医说寡人的命数活不过今年了,你身子可还好?”魏圉不再拨琴,突兀伸在空气中的手指因寒冷而僵硬,丑陋的老年斑变成了灰青色,“寡人记得你四年前还硬朗得很,可领千军万马驱敌千里……怎么不生火。”
      魏无忌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声声地直到弯下身来,破碎的喉音衬得魏圉的话语愈发轻浮,他偏头看了眼将熄未熄,火焰阑珊的紫铜盆,鼻腔里灌注着水沉的凝香,眼前阵阵眩晕,紧接着一口浓得发紫的献血从他的喉中喷涌而出在地上凝成黏腻的一摊,在馥郁的殿堂内腾起一股浓郁到令人反胃的血腥气,早就侍立在一旁的小黄门一声惊呼便欲上前搀扶,却被面沉如水的魏圉抬手制止,他轻笑一声,像每一个年届花甲的老人一样慢悠悠地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着:“你知晓寡人赐你的熏香有毒却又不敢不用,寒冬九月也不敢神火,生生把药性拖了四年才发作。”他边走边说,举手投足间亦带出几分闲庭信步的风流,可他的话却好像砸在魏无忌的脊背上,让他显得格外佝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恐怕早已知晓寡人命不久矣,便鼓动西王妃暗杀增儿……”他深吸一口气,身形竟是踉跄起来:“无忌啊……”
      魏无忌终于撑不住身形,重重跪倒在地,他凄厉地惨笑起来,冰冷气流穿过胸腔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鲜血争先恐后地从他口中涌出,雪白的狐裘上渐渐开满了猩红的泼墨红梅,他昂首,脆弱纤细的脖颈仿佛易折的枯枝,灰白的长发纷乱,他的目光终于凝住魏圉的眼睛:“王上啊……咳咳……无忌之心日月可鉴……王上啊,咳咳,我所图……不过……”
      “不过什么?寡人一生从不敢小觑任何人的野心……”魏圉像是被激怒了一般,曳地的袍服无所顾忌地从血泊上划过,在地上抹开一片炫目的殷红,居高临下,他猛地伸出手扼住魏无忌的下巴,直直撞上了那双幽深的眸子,掌下的脸庞约摸还是惊恐地颤抖着的,可是那双眸中直挺挺地映着他扭曲的面容,却全然是毫不留心的淡然冷漠,他不由愤怒地切齿道:“你一贯是这么谦卑柔顺的样子,寡人却知道你这颗心……从未驯服,”像是倦极一般,他轻轻垂下头来,干涩的嘴唇轻轻触上魏无忌被冷汗湿透的额头,他能感到那灼热的温度和难捺的颤抖,鼻腔充盈了滚烫的血腥味,魏圉喃喃道:“无忌……为寡人殉葬吧。”
      魏无忌驯服地合上双眼,任由自己的兄长亲吻自己的额头,他的唇角翕动,一丝血线在唇角凝固,他的眼前开始出现数不清的光弧和幻影,白茫茫的光影背后是大梁春日无边的柳色,飞絮萦绕了满眼,似乎还可以闻到淡淡的海棠花香,站在王宫玲珑的飞檐之下,身边华服峨冠的青年爽朗地笑着,温暖的手掌裹住自己的手,他牵着自己的手指点着大梁城的各个方位,乃至整个大魏的边关重镇,繁华都会,青年说……
      “愿有一心人,甘于共河山……无忌,这是寡人的江山……”
      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无忌……不敢……”
      紧接着,他被唇边冰冷而坚硬的触感拉回现实,一只黑陶的酒爵抵在自己唇边——魏圉还记得自己厌恶青铜的腥味。他可以嗅到美酒的芳香,宫中特醅的绿醪酿,及不上自己平日饮的酒醇烈,却绵厚悠长。牙齿触碰陶瓷发出“喀喀”的声响,模糊的视野里可以看到案边放着黑漆的食盒——那是小黄门入府前便提着的。
      鸩毒,无色无味。
      他陡然清醒,猛地挣扎起来,一把推开钳制着他的魏圉,他的王兄不善武略,年老后更是劲松力泄,即便是自己已然病入膏肓,仍把他推得一个踉跄坐倒在地,一旁的小黄门惊呼一声上前搀扶,魏无忌再无力气站起来,又一口鲜血漫出唇角,冲散了旖旎的酒香。然而当他冷漠地看清魏圉的老态龙钟之后,转瞬,他又后悔了——最后的时刻何必再起争端呢,够了啊。于是,魏无忌做了一个令所有人诧异的举动,他抬手束了束长发,拢拢染血的狐裘,继而一叩到底,一如年轻时谦恭的模样:“无忌……不敢……蒙王上钦赐。无忌……自领。”
      ……
      铜壶中的流沙停滞了一刻,继而若无其事地流淌,殿中除了老人沉重的呼吸再无他声,魏圉有些愣怔地看着魏无忌早已不再年轻的脸庞,他竟分明看到那眼角的泪和唇角的笑,他死了,他再也无法战胜他。
      “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殊异乎公路。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异乎公行。彼汾一曲,言采其藚。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
      信陵君竟病酒而卒。其岁,魏安釐王亦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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