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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混元幡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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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慢下手,我有话要问他。”胤泽走出来,居高临下望着他,两侧颧骨上的水纹印记浮现了一下,又迅速淡去,“说吧,是谁指使你们来的。”
如岳翁也陡然明白了当下情况,想要自尽,却听胤泽道:“黄道仙君,真不知道以后在仙界史册上,他会被写成个什么狐鼠之徒。但全尸肯定是留不了了,薇儿,晚点拿去喂玄月罢。”
我不满道:“玄月才不吃脏东西。拿去喂狗,溯昭的狗最喜欢吃心肺。就怕这老家伙没这两样东西。”
如岳翁双腿一抖,直接跪在地上:“胤、不,祖宗,求求您网开一面,给下仙留个全尸罢。下仙也是中开轩君那厮的离间之计,现在悔不当初啊……”
“少跟我说废话。是谁指使你的?”
如岳翁看看周遭,似乎不便开口。胤泽把他带出了殿外。王姐走过来,小声疑惑道:“薇薇,何故如岳翁怕胤泽怕成这样?莫非他是什么上仙,比臣之还高位?”
我点点头:“差不多是把。”
“胤泽的名字是怎么写的?为何我觉得很耳熟。”
我老老实实在她手心里写下这两个字。王姐琢磨多时,顿时花容失色:“天啊!!”
“嘘……他不愿张扬。”
王姐捂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道:“你开什么玩笑,你疯了吗?你要嫁给沧瀛神?他,他他……他是我们溯昭的神啊!你嫁给他,这也太……”
王姐尚处惊愕之中,胤泽已拷打完如岳翁回来,用法术把他扔到我脚下:“薇儿,杀了吧,不过他老实回答了我的话,不可喂狗。”
我当然不会轻易动手杀生,只留给王姐处置。王姐让胤泽废了他的仙躯,永除仙籍,把他贬为凡人老头,丢到了溯昭的大牢中等死。我们正在感叹漏了一个人,却听侍卫来报,说开轩君逃到洛水,被一群百姓捉住。百姓对他积怨已久,冲过去对他乱棍围剿,竟活活打死。后来他们把开轩君的尸体抬进殿来,果然肿得像个猪头,满身唾沫烂菜,只能勉强看清轮廓。我们从他身上搜出混元幡和戮仙剑,胤泽道:“奇怪,这两样都是紫修的东西,怎么会到了他手里?”
我道:“紫修?紫修是谁?”
哥哥道:“是魔尊。”
“魔尊?不可能吧,开轩君这么弱,能打过魔尊?”
胤泽勾了勾手指,又一个铜铃从开轩君怀里飞出来。他观察了那铃一阵,又看看那两件先天灵宝,道:“我知道了。开轩君是紫修的人。这铜铃是他与紫修联系的法宝,戮仙剑可召唤毒龙,是用以保护混元幡的利器,而这混元幡里就有紫修要他看守的东西。”
我恍然大悟:“竟是这样。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开轩君只是个贪图荣华富贵的卑鄙小人,从没想过,他会是魔界奸细。”
哥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我们进去一探便知。”
再度进入混元幡内部,场景和上次无甚差别。我道:“这里可是魔界?”
胤泽道:“未必是魔界,但肯定是由魔族所建。先进去看看。”
这一回有胤泽和哥哥在,我也不像上次那样害怕。穿过一道道门,我们走得越来越深入,最终,视线豁然开朗,我们面前出现一座虚空之殿。这座殿堂整体是深紫色,占地上百亩,东北起高楼,西南建朱甍,雕梁画栋,满目飞蓬。然而,放眼望去,偌大的广场中,只有一头兽。那兽长着深青长毛,晶红眼,形似虎,龙须尾,尾如蛇般拧动,周身散发着森森阴气。哥哥道:“这里为何会有梼杌(1)?”
“梼杌……”胤泽喃喃道,“这里果真是紫修的地盘。魔界只有他爱养梼杌。”
梼杌,与饕餮、混沌、穷奇合为上古四大凶兽,放在此处,定是为了抵御外敌。按理说,我们已离它不远,它正对我们而坐,却也毫无反应。我想起上次在此间遇到那名发狂的女子,她也直接从我身上穿过。莫非,这一回情况与上次一样?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们,胤泽思虑后道:“看来,我们在此处看见的都是幻象。我们先进去看看。”
然后,我们进入了眼前的巨大宫殿。这宫殿里没有看守和侍卫,只有宫女。她们与那梼杌一样,完全看不到我们的存在,身着深青画裙,在暗黑的华宫中鱼贯而行,手中捧着的东西,皆是金珠玉钗,绫罗花绡。看样子,这宫中住的是个女子。我们顺着她们队列的方向摸索,终于找到了一个寝殿,但还没进去,已听见里面传来了尖叫声。旋即,一个女子抓乱了头发冲出来,想要逃出宫殿,却被另一道强大的火光包围,硬拽回了寝殿。跟进去一看,发现里面还有一个身影。那是个身穿玄色华袍、头戴龙冠的男子,怀金垂紫,唇淡如水,眼睛却是美丽幽深的紫色。他把那女子强硬地按在床上,毫不客气,说话声音却哄小孩般温柔至极:“又不听话。乖乖躺在这里,养好身子,孤会经常来看你的。”
那女子却不领情,久时眼前这个人是毒蛇猛兽般,顽强颤栗地推他:“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不要看到你!”
胤泽道:“紫修,果然是他,那——”他的目光转移到了床头挣扎的女子身上。
“这人便是紫修?”哥哥原本好奇,但看了一眼床上的女子,低呼一声,“……娘?”
胤泽走近了一些,愕然道:“尚烟。”
这女子便是尚烟?她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莫非这眼前的一切,都是过去的幻影?还是说,其实她根本就没死。可是,她上一回明明还是一副清雅绝尘的模样,现在简直像个癫狂的妖怪,这中间又发生了什么……
只见哥哥飞扑过去,喝道:“魔头!放开我娘!”
当然,任何法术对这两个幻影都起不了作用,哥哥挥出的剑,也从紫修胸膛空穿过去。胤泽道:“没用的。”
紫修压住尚烟的双腕,黑发清流般落在她身上:“烟烟,闹够了么。闹够了便好好休息。”
尚烟似乎中了魔,双眼还是血红,但有泪水从她的眼角渗出:“天衡,我想天衡,放我出去……我想见他……我不能没有他……”后面的话,尽数消失在紫修的吻中。
哥哥跪在床边,却无法解救母亲,只能握紧双拳,眼眶通红道:“师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我娘生前的记忆吗?您不是说她是病死的么,她为何会落到魔尊的手里,还要遭他玷污……”
尚烟溪流般的泪顺着脸颊落下,浸湿了镶金枕头。紫修做的是狼心狗肺之事,却表现得比谁都柔情似水。他细心亲吻着尚烟,吻去她的泪水。看到此处,我留意到胤泽皱着眉头,看向别处,应该是不忍再看下去。我知道尚烟已经不在人世,也知道胤泽曾经对她有过爱意,但我也是现在才知道,自己是一个自私可鄙之人,即便是他对她片时的怀念,有这短暂的心不在焉,也令我感到满腔酸涩愤然。见胤泽不语,而紫修还在情意绵绵地吻着尚烟,哥哥气得浑身发抖,站起身来,大步朝门外走去:“我要杀了紫修!”
胤泽道:“你恐怕不能杀他。”
哥哥站住脚,握紧剑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现在非他敌手,总有一日能击败他。”
“我不是说你杀不了他,而是你不能杀他。谁都可以杀他,就你不能。”
“为何?”
“他是你父亲。”
闻言,我与哥哥都感到震惊。像是禁当不住这一事实,哥哥身子摇了摇,嘴唇干涩:“不可能。我是仙,他是魔,他怎么可能是我父亲?”
胤泽道:“你是半魔半神之身。从出生以来,你的身体就已被尚烟封印。”
原来,封印了哥哥的神魔之气后,哥哥看上去就与普通仙人并无两样。昭华姬带着个刚出生的孩子,众神都以为是跟凡人私通的结果。所以,此后她带着哥哥在仙界隐姓埋名地过日子,人家当她是耻于见人,还有传闻说她负辱自尽。却无人知道,真正缘由是孩子父亲乃魔尊紫修。自古以来,神魔之子若不堕入魔道,留在神界,只会遭到天谴,绝无生还可能。昭华姬如此做,只是想要保全哥哥的性命。然而,她由于伤心过度,健康每况愈下,时常卧床不起。料想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她把哥哥弃置在九州道士人家。六十年前,尚烟独自来到溯昭,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年华。知道她离世,胤泽便再未靠近溯昭半步。近些年,哥哥年龄增加,力量渐长,封印已压不住魔气,所以,才会有我看见的那两次发狂之症。胤泽带他去神界,也只是想在上界用更多力量,封住他的魔气。
得知关于哥哥的身世真相,我和他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但是,真正令我们诧异的,是紫修说的下一句话:“别哭。天衡现在在仙界,已是仙君,他会好好的。不用担心。”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惊怔不能言。胤泽回头又看了一眼尚烟,眼中有一丝喜悦:“我懂了,此处是异界的平行幻影。这异界其实是魔界的入口,它的真正位置,在溯昭以前的方位。臣之,你娘还活着。”
“也就是说……六十年前,我娘来到溯昭,并没有死掉,而是被紫……我爹关在溯昭附近的魔界通道中?”
“对。尚烟很喜欢溯昭,紫修必然不忍摧毁,但又生怕别人进来发现她,所以让开轩君来看守溯昭。然而,开轩君到了溯昭,却想将溯昭占为己有,于是告诉黄道仙君和如岳翁这里住的都是水妖,已被魔界控制,并拿魔界入口的证据给他们看。因此,才有了薇儿小时的那场灾难。”
我不平道:“开轩君真是太可恶了!”
胤泽道:“后来,黄道仙君见薇儿父王施展流水换影之术,发现溯昭是我造的,便说哪怕找不到神魔入口也没关系,只要抓了一个溯昭氏,回去证明给天帝看,他会我的法术,天帝就会相信我在暗自栽培势力,总有一天会把溯昭找出来。”
这么说来,记得当年溯昭移位之前,我确实听见黄道仙君说了一句“我发现了有趣之事”,原来是指这个。我道:“可是,他们不是在针对魔界吗?为何会扯到你身上?”
“如岳翁都跟我招了,他和黄道仙君上头的人,是水域天的另一个神君。他也是水神出身,一直看我不顺眼,总想推翻我。”
我担心道:“那你有危险吗?”
“无碍。他几千年前就看我不顺眼。倒是臣之,既然你母亲还活着,我们还是得去把她救出来。”
“是,我们必须去救她!”哥哥急道,“师尊,你一定要帮我。”
“好。”
他们大步朝门外走去,我赶紧跟上去,却听见尚烟发出一声轻微的抽泣声。三个人停下脚步,再度回头看去。尚烟眼中的赤红已经褪去。恢复清醒后,她满面泪痕,不愿与紫修对视,只无力道:“紫修,你究竟想如此折磨我到何时?”
“你是我的妻子,不愿与我同住,不愿夫唱妇随、相夫教子也就算了,还说与我一起是折磨。烟烟,你如此负心薄幸,也未免太伤我心。”
“够了,你我早已恩断义绝。”尚烟已然冷静许多,只是语调绝望,毫无生气,“现在我只后悔,当初辜负了胤泽。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定选他。”
“真想不到,他不过为你建了座赏月之城,你便想他想成这样。你若喜欢,我再为你建十座临月之城便是。”
尚烟讥笑道:“他与我朝夕相处,最真挚的情感,你这六亲不认的魔物,又如何能理解。”
紫修停滞少顷,那双紫罗兰色的瞳仁微微紧缩,却转而微笑道:“无妨,现在后悔也晚了些。孤与胤泽是死敌,孤用过的东西,再是漂亮,他也不会感兴趣。”见尚烟还是无动于衷,他捏住她的下巴,虽笑着,却十分危险:“尚烟,孤不曾对哪个女人如此耐心过,你最好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若再从你口中听见其他男人的名字……”他没再说下去,只是眯着眼,晃了晃她的下巴,起身离去。
与胤泽在一起之后,我第一次发自内心感到害怕。就因为尚烟那一句“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定选他”。明明没有证据,我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有怎样的过去,胤泽也未留下只字片语的评价。他只是拍拍哥哥的肩,催促哥哥离开,前去救尚烟。其实,要救哥哥的娘亲,我真的理解。但是,为何会这样……至始至终,胤泽都没有看我一眼。像是忘记了还有个人在这里,他们就这样径直走出去。
我木然地站在原地,正想离开,却看见尚烟从床上坐了起来,在镜前梳妆打扮。烛光摇红,残影朦胧,尚烟始终面无表情,冷若冰霜,却比寻常少女站在十里桃李中灿笑还要迷人。此前,唯一一次看见尚烟,也是在幻影中。我只记得她有倾国之色,却忘了她的样子。终于,我知道了临行前青戊神女话中深意。从初次看见青戊神女,她就夸过我好看,之后也待我万般亲切。当时我就纳闷了,神界应该不乏一顾倾城之人,为何她独独盯上了我。仔细想来,她如此慧心妙舌,不过是想讨好胤泽。
镜中美人颜,旧梳插云鬓。我与尚烟之间的距离,尚兀自是天遥地远。若非要说我们有点联系,许是眉目间七八成的肖似。若再说我与尚烟还有什么关联,便是胤泽先前提及尚烟在溯昭去世了六十年,而自我从溯昭出生,也正巧六十年。
原以为胤泽神尊薄情,却不知他比我长情得多。他甚至不用说一个字,这些日子来,每一次情浓时的凝望,每一夜颈项间的缠绵,还有那个雨夜将呼吸也焚灰的告白,当年夭桃下那一抹动人的浅笑,都已告知我,此情深至何处。我活了不过六十年,他这一份沉重的思念,又岂止六十年。与之相比,我那短短十载的爱与恨,简直是不自量力。
后来,哥哥又倒回来找我,我终是跟着他走出去。胤泽踏虚空而行,长袍微动起涟漪。我佯装无事,在后面唤道:“胤泽。”
他未回话,像全然没有听到。指甲掐得掌心肉发疼,我已极力在忍。但我再次发出的声音,还是有些哆嗦:“师尊……”
他终于停了一下,半侧过头,冷语冰人:“怎么了?”
他这个模样,与我初次去浮屠星海看见他时无甚差别。当时我就在想,相比师尊长成这样,我更希望自己未来郎君长成这样。而此刻,所有言语都哽咽在喉,我再也说不出话。
原来,应龙载我归去之夜,那一抹徐徐回眸的靛青身影,只是一个美丽的错误。浮屠星海的烟雨中,我飞蛾扑火撞碎冰墙换来的温柔,亦是一场美丽的误会。当春风终于抚平心中的涟漪,我也终于看清他眼中的自己。那个自己是一面镜子,上面倒映两位上神深情的影子。
注释(1):出自《神异经》:“梼杌,状似虎,毫长二尺,人面虎足猪牙,为尾长七八尺,能斗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