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位》蒋小曼

3、皇后徐贞

　　征元三年，七月初十。

　　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大炎天子奕诩亲临掖庭，挑选出宫宫人。看着俯身长跪的一众女子，奕诩微微蹙眉，面上依旧是一派冷淡。身旁执事的黄门令秦忱不断叫着不同的名字，被叫到名字的女子便起身上前，他略扫过一眼就要决定该名女子是去是留。过程虽不至于繁琐，但也是无趣得紧，偏生又十分漫长，上百名女子等着他一一过目。看了约莫三十人，奕诩眸中略有不耐之色，转瞬即逝，就在此时，一个清越女声忽然自众人后方响起，宛若鹂音初啼：“求陛下许奴婢出宫。”

　　奕诩定睛看去，只见一名原本俯身跪于众人之间的女子稍稍抬起头，柳腰轻折，剪水双眸盈盈望过来，却又含着似蹙非蹙的嗔怨，容色出众且熟悉，竟是当日在宴会上献舞的女子。

　　见她言行无状，立于奕诩身旁的秦忱出声喝斥：“大胆！何人竟敢在陛下面前放肆！”

　　奕诩抬手制止道：“让她说。”

　　秦忱立即噤声敛容，垂首道：“诺。”

　　得了准许，舜华却反而落下泪来，哽咽道：“奴婢陋质，自知无福侍奉陛下，还望陛下开恩，准许奴婢出宫。”

　　奕诩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意味难明的笑意：“朕知你受委屈了，往后再不会了。”

　　舜华微微怔住，似乎有些疑惑的看向奕诩：“陛下？”

　　奕诩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目光，沉声道：“秦忱，传朕的口谕下去，掖庭局宫人……”他说着看了一眼俯跪在地的舜华。

　　舜华立即心领神会，柔声道：“奴婢裴舜华。”

　　“掖庭局宫人裴舜华秉性端淑，柔明毓德，着封为美人，赐居云意阁。”

　　一时间，秦忱有些愣住，不知陛下为何如此抬举一名掖庭宫人，但他随即缓过神来，这名女子的面容似曾相识，稍一回想，他便恭敬道：“诺。”

　　与此同时，墨染正焦急的等在房内，一边绞着手帕一边心神不定的走来走去。她一早便得知舜华的计划，有资格出宫的宫人众多，孙嬷嬷来传唤时，她借机帮忙遮掩了一下，舜华便低着头悄悄的混进了其中。虽然混了进去，但陛下面前那一关才是真正的难关，她不得不替舜华担忧。

　　等了好久，终于听到一阵渐近的脚步声，她连忙打开房门，见到舜华和两名面生的宫人一起走过来，不由得快步迎上去，慌张道：“裴姐姐，你怎么样了？”

　　舜华嗔道：“妹妹怎地如此慌张？”她说着微微加重了手上的力度。

　　墨染会意，不再多问。

　　舜华微微笑道：“外面日头大，我们进屋再说吧。”随即又回头吩咐，“两位姑姑稍等片刻。”

　　进屋之后，墨染立即神情紧张的问：“姐姐，究竟如何了？可担心死我了。”

　　听完舜华的叙述，墨染终于放下一直悬着的心，不过仍有余悸：“姐姐此举实在是太冒险了，如果陛下当时没有认出你来，那么姐姐你可是犯了宫规且冲撞了圣驾，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我也知道此举实乃兵行险招，但是若不这样，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陛下。我只能犯险，还好一切顺利。”

　　“那么姐姐你眼下便是要收拾东西搬去云意阁吗？”

　　“不用收拾，本就没几样物什，那边一切已经安排妥当，我便是特意回来与你话别的。”

　　一听此话，墨染眼眶便泛红了，她与舜华朝夕相处一年多，早已情同姐妹，此时一想到要与舜华分别，不免心中十分难过。

　　舜华亦是十分不舍，动容道：“妹妹不要难过，我们定然还有机会再见面的。”

　　墨染点点头，叮嘱道：“姐姐你快去吧，不好叫两位姑姑等久了。日后姐姐便是一人了，千万照顾好自己。”

　　二人话别完，舜华便随两位宫人去往了位于未央宫东侧的云意阁。

　　未央宫，椒房殿外。

　　一名小黄门神色匆匆的自别处赶来，殿外把守的卫士见了他都未上前阻拦，均自然的放行，想来此人身份特殊。

　　殿内，皇后徐贞着杏黄描金团绒绣如意纹窄袖绕襟深衣侧坐于刻有吉祥云纹多子多福金丝楠木坐榻上，意态闲闲的翻看手中的竹简，见到林义急匆匆的进来，蹙眉道：“何事如此慌张？”

　　“启禀皇后娘娘，今日陛下在掖庭挑选出宫的宫人时，不知怎地，居然见到了之前信阳侯府上那名献舞的歌伎，那名歌伎口口声声求陛下放她出宫，怎料陛下竟然封了她为美人，还赐居云意阁。”

　　听完他的话，皇后“啪”的一下合上手中的竹简，薄怒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那名裴美人现今已经搬进了云意阁。”

　　“岂有此理，本宫倒是没看出来，一名低三下四的小小歌伎竟然如此有心计，都被打发进了掖庭，还能想方设法到陛下面前去惺惺作态！”

　　在旁边服侍得力的宫人见皇后动怒，连忙劝道：“娘娘息怒，娘娘凤体金贵，犯不着为这样的低贱女子动气。”

　　皇后稍稍冷静了片刻，随后眼波一转，唤道：“绿萝。”

　　方才的宫人立即躬身道：“奴婢在。”

　　皇后斜眼瞥了瞥案上的竹简，沉声道：“既然陛下这么抬举她，那她自然是要学着如何好好伺候陛下的，你去一趟云意阁，代本宫将这《女诫》赏给新封的裴美人吧。”皇后说着轻挑蛾眉，“让她多多翻看学习。”

　　叫绿萝的宫人侍奉在皇后身边已多年，如何能不明白皇后的心意，旋即含笑领命：“诺。”

　　待绿萝着人拿上竹简退出内殿后，皇后又转头看向面前的小黄门，状似平淡的吩咐：“林义，你既是内侍省侍监，眼下那名裴美人新封，人手必定欠缺，该如何做你自己应当很清楚，不用本宫教你吧？”

　　“这个奴婢自然知晓，定会办理得妥妥当当，不让皇后娘娘为这等小事操心。”

　　很满意听到的回答，皇后总算露出一丝笑意，颔首道：“那就好，你去办事吧。”

　　“诺。”

　　云意阁位于未央宫东侧，距离皇帝日常起居的宣室殿之间仅隔着麒麟殿、金华殿两个主殿，庭院及四周常年种植着木槿花，每逢花开时节，庭院内枝繁叶茂，繁花似锦，如若清风拂过，一片姹紫嫣红皆随风轻颤，自有一番韵味。此处环境幽雅，清静却不会僻静，实在是极好的住所。

　　舜华走进云意阁，入眼便是满院木槿，不免赞道：“此处倒是极好。”

　　跟随在她身后的其中一位圆脸、体态稍胖的宫人含笑道：“那是自然的，云意阁满园种植木槿花，雅致清香，娇艳动人，正和美人一样，宫中制度是婕妤以下皆均掖庭，陛下破例赐居此处给美人，实在是恩宠非凡。”

　　舜华只是回以一笑，并不接话。

　　说话的这位宫人吴繁枝是内侍省安排下来的，负责照顾舜华的日常起居。另一位长脸、身材瘦削的李女史则是舜华的教习女史，专门负责教导舜华宫中的礼仪和侍寝的规矩。

　　舜华多行两步，步入云意阁内堂。整个内堂显得非常清雅，用具摆设一应俱全，一扇紫檀镶云石雕梅纹屏风将内堂前后隔开，屏风后是一张紫檀云纹书案，案上压着一枚田黄石秋韵薄意镇尺，案桌后挂着一幅人物御龙帛画，由墨线勾勒，用笔流畅，气势磅礴，左上的题款却有些模糊，只能依稀辨别是庆元元年这几个字，看不清出自谁之手了。仔细看来，这内堂虽不奢华但也十分讲究，可以看出来布置的人费了不少心思。

　　这样想着，舜华便转头询问繁枝：“这云意阁之前可是住了哪位嫔妃？”

　　繁枝不料舜华会这样问，胖胖的圆脸上本来挂着的笑容刹那僵住，过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的开口：“裴美人您是第一位住进云意阁的嫔妃。”

　　舜华瞧她神色有异，不由得追问：“那这里之前住的是何人？”

　　繁枝嗫嗫嚅嚅，始终说不清楚。

　　舜华看繁枝的样子便知其中必有内情，于是复又询问李女史。那李女史本就一派严肃，此刻更是声色俱厉：“裴美人，在这皇宫之中，礼仪虽是必须的，但比礼仪更紧要的是什么，美人可知道？”

　　舜华明白她话中有话，依言道：“李女史请讲。”

　　“那恕奴婢今日在此僭越了。美人既已获封，此生便是要长留宫中了，高墙之内，太多的规矩和礼法需要遵守，除了不该做的，不该问的，还有最重要的一事。”李女史说着加重了语调，“那便是不该知道的千万不要知道！”

　　李女史话中的意味让舜华为之一凛，明白自己所好奇之事正是宫闱秘辛。

　　就在几人说话的当头，绿萝等人进了云意阁，行至舜华面前施礼道：“椒房殿长御苏绿萝参见裴美人，恭请美人德安。”

　　舜华知道椒房殿是皇后的住所，椒房殿长御乃是椒房殿掌事女官，负责宫中诸事，以及照顾皇后起居。旋即正了正被方才的事扰乱的心神，展颜笑道：“免礼，不知苏长御前来可有要事？”

　　苏绿萝满面堆笑的奉上数篇竹简：“皇后娘娘得知裴美人新封之喜，特意着奴婢将此《女诫》赠与美人，并特意吩咐美人切记时时翻看学习。”

　　看到她手中的竹简，周围的人都不由得变了脸色。裴美人出身低微，且未承宠，被陛下封为美人实为逾礼，本是大家心知肚明之事，谁都不敢点破。但皇后此举无异于当众明着斥责裴美人身份卑微，不够资格侍奉圣驾。连李女史都不免微微侧目，不知舜华会如何应对。

　　稍稍一顿，舜华便示意身旁的宫人接过苏绿萝等人递上的竹简，面上笑容不减分毫，谢道：“多谢皇后娘娘挂心，妾身必定牢记皇后娘娘的教导，时时翻看学习。”

　　苏绿萝见舜华面色不改，神色一凝，随即躬身道：“椒房殿事务繁多，美人若没有其他吩咐，奴婢这就告辞了。”

　　“好，有劳苏长御了，长御请慢走。”舜华仍是笑盈盈的，似乎一点都没有因为这份侮辱而受影响。

　　苏绿萝前脚刚走，林义又带着数名宫人和内监进了云意阁。见了舜华，行礼道：“内侍省侍监林义参见裴美人，恭请美人德安。”

　　舜华看到他身后跟着的一众宫人，心下已是了然，微微笑道:“免礼。”

　　“恭喜裴美人新封，这些宫人和内监是内侍省特意挑来侍侯美人您的，都是些机灵人，不知美人看着可还合意？”林义说着侧头示意。

　　他身后的一排宫人和内监立即齐齐行礼道：“奴婢们参见裴美人，恭请美人德安。”

　　舜华微微颔首，也不说什么，只是唇角噙了分笑意，目光一一扫过面前的一众宫人。先前陛下赐封她时，内侍省便立即给她安排了繁枝和李女史随身伺候，她进来云意阁时，看到里面本来便有负责洒扫的小宫女，眼下内侍省又给她安排了这些宫人和内监，个个都低着头一副顺从的模样。

　　舜华脸上的笑意愈深，曼声道：“都起来吧。”

　　“诺。”

　　“果真都是些机灵人，真是有劳林中贵了。”

　　林义垂首恭敬道：“这是奴婢应该的。”

　　舜华看向林义，似乎不经意道：“我记得初入宫时，便是林中贵你给我引路的。这宫中之路曲曲折折，有时确实是需要明眼人在旁带路，才不至于走偏，林中贵你说是吗？”

　　林义越发躬身：“美人明眼慧心，所行之路必定顺畅无阻，何来走偏之说。”

　　“那便承中贵人吉言，希望如此。”舜华微微笑道，“林中贵带来的人我瞧着都甚合心意，中贵人可以回去复命了。”

　　“多谢美人，那奴婢便告辞了。”林义仍是恭敬谨慎的样子，语气虽恭顺无比但听起来却并不让人十分舒服。

　　打发走了林义，舜华将他送来的人都安排在了廊外，只留下繁枝一人在内室服侍。这一日之中，经历了太多事情，舜华实在疲惫不堪，因着她是由宫人直接晋封为美人的，要学习三日的礼仪和规矩才能够侍寝，沐浴更衣后，她便早早歇下了。

　　在宫中，流言就如同长了翅膀的鸟儿，一旦被人有意放出去，那便是传得最快的东西。不到一天时间，整个未央宫上下都知道了皇后送给新晋美人的这份大礼。许多本在观望的妃嫔都打消了送礼的心思，既然皇后都已经如此表示了，那么此时再去向裴美人示好，那便是直接跟皇后作对，谁还敢动这个心思。

　　未央宫，永延殿内。

　　一名着石青色宫服的宫人一边打扇一边对面前闭目养神的女子道：“夫人，听说那裴美人被皇后娘娘羞辱了，其他的妃嫔都没有再送礼过去呢。”

　　女子轻轻的“恩”了一声，依旧闭着双目。

　　斟酌了片刻，该名宫人小心翼翼道：“夫人您真的决定要将这羊脂玉镯送去给她吗，恐怕皇后娘娘知道了会不高兴。”

　　“你去便是了。”淡淡的语气中已流露出些许不悦。

　　深知自己主子的性情，该名宫人再不敢多言，轻声应道：“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