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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伤离 ...

  •   三慢两快。
      谁在温柔地轻声哄慰她。

      花儿随流水,日头抱春归。
      谁的声线如此干净醇和。
      带上些许的膛音,微微的回响。
      即使每天听到,也会忍不住在梦里久久回味。

      可是,这一次,她却只感到无言的疲惫。

      好像回到那一次,毕业后去云南的旅行。
      古老的寺庙,长长的摇金筒。
      她虔诚地一个个摇过。
      走到了尽头,侧门里出来一个老喇嘛,合掌告诉她,你摇反方向了。
      她回头看着那排长得没有边际的金筒,茫然无力,只得再一个个摇回去。

      而这一次,她又该如何把时间的金筒摇回去。
      里面满满的爱情与幸福,还未倾倒,已经干涸。
      再也,摇不回去了。

      如花是被活活饿醒的。
      这种感觉很不爽,她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就要得胃溃疡了。下次如果还有机会,一定要穿到一个人人温饱的年代。

      睁开眼看了一下,视野所及全是熟悉的衣料纹路。
      粗棉布,斜方纹,边角磨得微微泛白起绒。
      右襟衽上有块补丁。
      她缝的,手多巧,还绣了朵梅花在上面。虽然当时他傻傻的没有看出来。
      不过一点点自己,他便知道了。如花。
      那时还逗他说,穿了这件衣服,就好像我一直陪着你一样。
      他只是微微低下头,眉目安静忧伤。
      再后来,他是否有经常穿着它。
      ……记不起来了。
      如花伸手抠着补丁上的线头,想把它扯下来重新绣一遍。
      现在看来,当初绣得真的很难看。

      感觉到她的动作,小倦揽紧她。
      她顺从地倾过去,脸深埋在他的心口。
      每一次困难的深吸气都来自紧实的胸膛,鼻间胸腔溢满他的气息。
      淡薄纯净的水气,被紊乱的心跳温暖加热,透过层叠的棉布旧衣氤上来。
      他洗过澡了,还换了衣服。
      这个认知让如花没有骨气地想哭。
      为什么要这样,他究竟想洗掉些什么。
      一瞬间,那些漂着细白泡沫的血水又流进心里。烈日也无法蒸发的艳红,堆砌的断肢碎肉,迸飞的白色脑浆……如花用力挣脱开他的双臂,跪在地上抑制不住地呕吐起来。胃里没有食物,只是不断吐出淡黄色的胆汁,满口苦涩难堪。
      小倦僵硬地缩回手,指尖发抖。
      直到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她挣扎地站起来,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相似的情景,只是再无人伸手扶她。

      曾经。
      曾经有双温暖有力的手,帮她拍背,递来漱口的水,抱她回去睡觉。
      那时她窝在他怀里,明明身体难受的紧,却感觉无比的放松。他的颈肩线条分明,构成坚稳的三角,她倦然睡去。平淡安心的日子,以为这样便是一辈子了。
      然而只是转瞬,梦便醒了。
      小倦,已经不在了。

      她勉强站稳,声音平直滞板,没有起伏。“给我点时间,我要自己静一会。你不要跟来。”
      小倦黯然。
      她说,‘我’和‘你’。
      不再是我们。
      泾渭分明。
      就像你和我。

      *** ***

      深秋。
      镇子南边,青石板路曲曲折折。
      不是当地人,往往百步之内便会迷路。
      走在其中,每个转角都如此相似。
      山穷水尽,柳暗花明。

      下一个转弯处,同福客栈的招牌高高挂起。
      掌柜姓掌名柜,在同福客栈掌钱掌柜掌了十多年,从来没遇着过今天这等子的怪事。
      店小二姓店名小二,在同福客栈跑上跑下跑堂跑了三年,从来没遇着过……
      啪唧——掌柜一算盘扣到店小二的脑瓜上,“你咋不叫店八哥呢,别学我说话。”
      店小二抱着头,吱哇乱叫,“不行,店八哥那是我弟的小名。”
      掌柜吹着楠木算盘,白他一眼,“那你换个出场白行不?”
      店小二委屈,窝在墙角里不出来,长香菇。
      掌柜继续拨算盘,眼皮都懒得抬,“出来行不,咱不缺香菇。店门口那个长得还不够?”
      有人比自己还凄惨。店小二从中汲取到安慰,从墙角探出菌丝,瞄了门口一眼,回来和掌柜报告,“那个傻子都站那儿站了三天了,咱要不要……赶他走?”
      “我看你才是傻子。”掌柜算盘拨的噼啪响,“一个萝卜一个坑,有他在小米就不会来了,多划算。”
      店小二恍然大悟,点头称是。每年这时候,丐帮小米都会举行“抗议没有白面馒头填肚子之示威静坐”,比□□还□□,直到店里破馒头请走灾神。现在最佳地点被他占了,看这两天小米急得绕着他团团转,毫无办法。
      “而且,”掌柜贼兮兮地笑两声,压低声音,“最近店里财源滚滚,比上月银子多了一倍。”都是邻里闺女大娘,来喝茶嗑瓜子,叽叽喳喳,一坐一下午。
      闺女看美男,大娘看落魄。
      这年头,人气就是银子。有人自愿在店门口免费表演失魂落魄美少年招揽顾客,他何乐而不为。
      店小二把鄙夷嚼嚼咽回去,听到掌柜的又说,“送两个馒头过去,别饿死了。”
      “没用,他不吃,昨天送的都被小米摸走了。”
      “……”掌柜在心里叹气,追忆起自己曾经的年少轻狂。
      鲜衣怒马,轩宇年少,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活活累死。

      店小二擦桌子。
      擦了一遍又擦一遍。
      擦了一遍再擦一遍。
      擦了一遍又擦一遍……
      暗自打量坐在桌边低眉沉思的女子。
      三天前,那个傻子少年抱来昏迷的她,开了间天字一号房,给了银子让他们好好照顾她,然后就退到门口招牌下,一动不动地枯站着。第二天她醒来,吃了满桌子饭菜又全吐出来,吐到眼睛都红肿了,三天闭门不出。
      天南地北的人也见识过了,店小二有种直觉,这俩人之间有戏。
      只是,这戏唱的是哪出?
      把抹布搭回肩上,店小二问,“客官,还有何吩咐?”
      如花倚在桌边犹自失神,完全没注意到屋里多了一个人。
      “客官?”店小二提高声音,“客官?”心里有些可惜,这么美的女子原来是个聋子,那么俊的少年是个傻子。上天果然很公平,给了他健实的身子和健实的阿香……啊!阿香,嘿嘿,光想着心都软软的了,等他赚足了银子就回村娶她,店小二乐呵呵地退出房去。
      “等一下。”如花缓缓开口唤住他,嗓音象重感冒后的沙哑。“我怎么,会在这的。”
      店小二撞倒门板上。敢情这是一对儿傻子,都住了三天,这会儿突然想起问这种问题。
      “客官,您不知道?”店小二倒吸气,揉着额上的包,憋了好几天的话闸子滔滔不绝的打开。他是如何如何焦急地抱着她冲进来,如何如何语无伦次地请大夫,如何如何不眠不休地守候在门外……

      “是么。”她听完后,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仿佛只是听了个别人的故事,冗长而乏味。
      店小二兴味索然,原来这女子不是傻,是冷。道了声客官早歇息,便退了出来。
      小二走后,如花躺倒在床上,扯过所有的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和他渐渐拉开的距离,遥远到已经像是别人的故事,听起来都不觉得伤心。
      少年为了少女付出的种种单纯痴傻,完全美好的像个童话。
      可是童话背后长着两条血淋淋的翅膀,一路飞来拖着蜿蜒的血迹,羽毛狰狞,片片腥红。
      她忘不了那些记忆,也接受不了他。

      他才多大。十六么,好像冬天就十七岁了。手起刀落,完全不眨一下眼睛,一个生命就此消逝了。谁给了他这种权力。难道自己的命就是鲜活的,别人的命都是卑贱如野草。谁不曾有过自己的笑与泪,谁不曾在唯一的生命里恣意昂扬过。她不知道他杀了哪些人,有些穿着奇怪的衣服,有些只是普通的官府衙卫,忙忙碌碌了一上午,正翘首盼着午后那餐温饱。
      就那样,都死了。
      她的心,也死了。

      多想为他找个正当防卫的理由,弱肉强食的借口,脱罪。
      可是怎样也说服不了自己,接受那些勉强的说法。
      已经不会再为他而疼痛的心。
      如花只感到彻骨的寒冷,由内而外,蜷缩在被子里,咬紧下唇。
      不如,就忘了吧。忘了这一切。
      忘了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人。

      北方的天空晴澈明亮,无风无雪。
      今年的隆冬,便这样悄然来临了。

      *** ***

      一大清早,公鸡还在梦母鸡,如花便起床了。
      酣睡一宿,HP完全回复。她向店家要了一大木桶热水,将自己好好刷洗一番,顿觉神清气爽,重获新生。对镜梳头,“哎唷”一声,梳齿刮断几缕头发,左看右看,觉得头发黯黄不少,末端还分叉了,索性拿剪刀铰短了一扎,顺便自己修了刘海,剪得跟六岁孩子嘴里的牙差不多。
      脸色太苍白,早餐要了最养血的金丝小枣糯米粥。粥熬得滑糯粘稠,满口甜香,贪吃了几碗,唇边粘到的枣皮像长了圈胡子,她对着铜镜嗤嗤笑,临走前回来呲牙,确定门牙缝里没有枣皮。
      店小二打着哈欠过来收碗碟,被眼前活蹦乱跳的人儿惊得一哆嗦,用力揉眼。
      “这里有什么热闹好玩的地方么?”
      “咱这是小地方,”店小二机械地回答,“最近要说热闹,也就是钱家做寿,在宅子外搭了戏台,好多人都去看。”

      天未亮,墨蓝的边缘是微亮的宝石蓝,层叠洇染,像宣纸上铺开的水墨画。
      空气凉丝丝的。这种天气,最适合在手边用力呵一口气,看着白色的暖雾缭绕在四周。
      上一个冬天,是谁曾这般低下头,弯着腰,帮她暖着手。
      那些呵出的雾气,一度凝结成露珠,温润了她的心。
      她看着指尖中流散的微弱雾霭,心情有刹那恍惚,却触摸不到那些想法的真实轮廓。

      咿咿呀呀的戏曲,比婴儿的初语还晦涩难懂。她跟着人群呵呵笑起来,一直挨到傍晚最后一出唱完,回来时被青石板路绕的晕头转向,转弯处撞到一个人,低头说着抱歉。
      伸到面前的是一双修长有力的手。
      心一抽紧,她险些尖叫失声。
      “没事吧,”他叹气,扶她起来,“你还好么。”
      如花松了一口气,心头隐约浮上说不出来的复杂滋味。
      “还好,”她牵牵嘴角,“没事,谢谢你。”
      南烟皱眉,欲言又止。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对的。”
      “不,我应该感谢你,让我知道这一切。”她浅笑,刘海挡在面前。
      “那你决定好了么,”南烟长长唉叹一声,“跟我走。”
      如花闷头抠着指甲,半晌无语。
      手指尖苍白,指甲盖生疼。

      *** ***

      美到不寻常的人,自然也有符合其身份的不寻常嗜好。
      滢星在他旁边上下左右团团绕圈:“南烟啊南烟,你是烟,你不是蝙蝠。”
      南烟眉毛动了动,“你是滢星,你也不是萤火虫。”
      滢星气爆了肺。如果它有肺的话。滢星趴到他鼻梁上,想咬他一口。如果它有嘴的话。
      “你能不能去床上睡?”
      “不要。”他扭头,甩掉它。
      吱哑吱哑,继续倒挂在一株老树上来回摇晃。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他突然唉叹了一声,侧头,孩子看糖果般笑看着它。
      “除非,有佳人相伴。”小白牙亮闪闪的。
      滢星羞红了脸。如果它有脸的话。

      可惜,它什么都没有。

      朱红的光芒闪了闪,变成黯红。
      南烟心一抽痛,赶紧翻落下来,双手合十,将它轻拢在柔软的掌心里。
      “滢,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可别多想。”
      滢星安静地俯在他纵横纠缠的掌纹里,时明时灭。
      南烟的心七上八下的。
      “没有,现在我已经很幸福了。”过了一会,它细声细气地开口。
      带点甜涩,一丝无奈。
      即使只能这个样子陪在他身边。
      被他手心里的汗水粘住,便再也走不了了。

      片刻温存,却有无端的愧疚浮上心头。
      为了那两个人。
      “烟,”滢星小心掂量着字眼,“你不该和他做那个交易的。”
      顿了一下,看看他又说,“你现在也犹豫了,对么……”声音越来越细微。
      他嗯嗯啊啊的含糊应答。
      真的错了么。
      即使真的错了,我也,不在乎。
      南烟深深望向它。
      “若是被十二圣坦知道,你和闇狱里的人有牵连……”滢星仍自担忧。
      “滢,算得出他们下次的行动么。”南烟语气平静,抹开话题。

      酽酽夜色,滢星幽然飞舞,明暗交替,身影融在满天繁星中。
      南烟的视线紧随着它,倏忽明亮,倏忽暗然。就是这该死的能力,害你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
      “下个满月之夜。那时‘噬’会沉眠一宿。”
      没有‘噬’的能力,他终究只是个普通的孩子。
      他们不会错过这个动手的好时机。

      “到时那个女孩子该怎么办?”
      “我会带她走。”南烟顿了顿,还是告诉它,“十二坦的人要她。”
      滢星停落在他银白的发心上,不再说话。

      这样的沉默让他有些局促不安。
      “怎么,吃醋了?”他仰头,把它晃下来,逗它。
      “不是。我只是不明白,十二圣坦要她做什么。”滢星打着旋儿落下,跌进他展开的掌心里。
      “无聊呗。”南烟嘁了一声,“你也知道,那些家伙没事就喜欢和闇狱对着干。”
      “什么那些家伙?”滢星闪了闪白光,翻白眼瞪他,“是十二圣坦大人!”
      “十二圣坦大人~”他学它的腔调,捏细嗓子。“也就你,傻了吧叽的,还圣大人。”
      滢星跳脚,飞起来灼掉他一圈眼睫毛。
      “哇,火气这么大!”他抬手揉眼,笑,“知道你怕我跟别人跑了,也不用这样毁我容啊。”
      手心里的光变成桃红色,像少女颊上的红晕。
      滢星戚戚支吾半晌,还是小声骂他一句,“自恋狂。”
      南烟仍轻轻地笑着。
      如果我这种程度的自恋都算狂了。
      那么,我对你的算什么。

      同福客栈。

      打更声一阵接一阵,从遥远的巷子里传来。
      从一更听到三更,依然没有睡意。
      如花卷紧被子,边颤抖边忏悔。

      什么叫做“还有三天,我再考虑一下”。
      你不是都考虑好了么。
      离开他,忘记他。
      怎么一到关键时刻,什么都说不出口。
      她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的怯懦。

      那日地牢里,南烟的话犹在耳畔。
      闇狱……邪术……噬……分尸……
      小倦……
      小倦小倦小倦。
      怎么会,怎么会。
      牵扯到一起。
      她抱紧被子,还是无法阻止在虚无中下坠的感觉。

      窗子掩得严实,可总会有那么一丝风,间或从何处蜿蜒爬进,捎带来他的气息。
      他在外面守着。
      无论她怎样遮住眼睛捂住耳朵不看不听,可是却无法不想。
      七天了,他怎么就那么傻。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让他不要跟来,又没让他在外面站着等。

      也该结束这种折磨了,她想。
      棉麻布湿了水,一丝丝刺得脸颊发痛。
      明天,就去找他吧。

      跟他。
      好好告别。

      *** ***

      淡粉的亚光,圆润的弧度,半掩在明杏黄色的丝绸中,失了生气,却美丽依旧,恬静如昔。
      任谁看到都会忘记,这只是一枚指甲。
      一枚死人指甲。

      以前,你最爱用指尖描画他的眉眼,梳理他的发,满脸怜惜宠溺。
      你对他百般好,可是他对你做了什么。
      他杀了你,忘了你,认了另一个人做姐姐。
      姐姐……很快就能为你报仇了。
      息跪下,虔诚地磕拜。

      美丽的指甲。
      轻薄如蝉翼,锋锐如利刃,剜出他那双眼睛时该是怎样的痛快淋漓。
      当他的鲜血四处飞溅时,能否让独自在地底冰冷长眠的你感到些许温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伤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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