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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章一 ...

  •   新帝甫登基的头年科考,文榜三甲竟就死的死丢的丢,这事在短时间内成为京都茶余闲话的第一等话题也不是什么蹊跷事。

      号称京都第一士子聚集之地的状元楼里此刻正聚了不少新科进士,彼此间相熟的几个便坐成一桌。

      而芸芸考生之间,不知道哪位缺心眼的士子,竟叹了口长气:“新帝登基的第一次科考就发生这种事,实在不是个好兆头啊……”

      “啪”。

      “哎哟。”

      他话音刚落,就有不知什么东西干净利落地敲上了他的太阳穴。士子捂着被砸中的地方“哎哟”一声,然后看到一粒干炒的花生米在桌面上碌碌滚远。

      “谁?!”这士子怒而回首,四顾,“谁砸我?!”他视线一溜扫过沿窗的一排桌位,就好生生地呛了口气。

      只见一头戴斗笠的男子坐在窗沿上,左手扶着窗框,脚蹬着方桌,右手上还有几粒干炒的花生仁抛上抛下,最后一粒粒都抛进了他嘴里。

      这男子行动快得很,手一抛头一扬间便有一粒花生落在他嘴里,可这头一低一扬间,全没让人窥见他半点样貌。

      许是知道士子望过来,男子压了压斗笠的沿,醇厚声音里几分戏谑笑意:“我打你。”

      士子被他的态度气个半死:“你是何人?藏头露尾又出手伤人!”

      “出手伤人?我可伤着你了么?”那男子问,声音还是那样笑意漾漾,“我倒只觉得可惜了一粒花生米。这状元楼花生仁炒得火候恰好。但是有些客人却太不称职,成心地想让人再吃不到这状元楼的好酒菜肴。”他这话说的稍微有那么些弯绕,偏被他丢花生的士子又有几分迟钝,脑子打了个结,脸一沉就要发火,被他同桌的一人一把拉住。拉他那人站起身来,将他拨到身后,整了整两袖,对着坐窗沿的男子拱手为礼:“多谢这位兄台出言提醒。在下山东陈斐,敢问兄台姓名?”

      酒楼里一阵哄然。众人面面相觑。

      ——山东陈家人?!

      常言道“山东出相,山西出将”。山东相家又尤以陈家为其中翘楚。远的不说,侍奉先帝的左相,后来挂冠归隐的,便是陈家人了。

      戴斗笠的男子闻言似乎颇有几分好奇,目光从斗笠边沿一溜,将陈斐打(色色小说量了一番。

      这陈斐果然不愧是将相名门之后,穿着朴素白衣布衫,却自有典雅气度,眉目清亮,身材骨架匀称高挑,出得门去绝对惹得未嫁女儿春心萌动。

      斗笠男子笑道:“山东陈家,白衣卿相。果然名不虚传。陈兄叫我这一声兄台,倒叫在下十分惶恐。在下出身穷乡僻壤,家门不便告知,贱名更微不足挂齿。陈兄若实在想知道,便只能委屈你稍等片刻。”

      男子这话说得蹊跷,楼内士子闻言均大皱眉头,被他砸花生仁的那位更是鼻孔出气,独陈斐仍是温雅相貌:“兄台说笑了。沉舟友人幸得兄台提醒,才不至于继续言出大错。兄台反应迅速,实非沉舟等人所及。”

      及至到此。那位被花生米砸的士子才反应过来自己那一声长叹何其缺心眼,脸色顿时刷白。看了斗笠男子几眼,欲言又止,最后咕哝:“那谁又要你动手来着?”

      男子好像没听见,陈斐按了按士子的肩,眉目沉敛:“不要胡说。”复又对男子道:“友人年少,心直口快,还请兄台勿怪。”

      “嗯……年少。”男子点了点头,语中笑意更甚,“年少果真是好。陈兄贵庚?”陈斐冷不防他有此一问,怔了一下,才答道:“二十有四。”

      “嗯,年纪也不大。”男子嗓音懒散,“那缺心眼的这位兄台贵庚?”

      “十八。”士子答得飞快,而后又在一片低笑中涨红了脸,“你说谁缺心眼!?”

      “咦?”男子很惊讶,“你不是明白得很,怎么反倒又来问我?”

      “你,你……!”少年士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陈斐抬手拍拍他的肩:“坚弟,莫气。这位兄台是只是同你开个玩笑,你少年才华,难道还无此容人之量?”

      与陈斐两人同桌的另外两位士子顿时一齐端了茶杯来掩嘴角笑意。陈斐这一句话,即意指斗笠男子欺侮少年,同小孩子过不去。生生将男子变成了倚老卖老的典范。

      斗笠男子微顿了一下,随即便一声轻笑。

      陈斐听这一声清亮笑音,竟觉与男子之前说话的声音大不相同,顿时皱眉,看着男子:“你……”楼内其他士人也有几人听出不对,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于是都望着陈斐,盼这位白衣卿相名门之后给自己个答案。

      陈斐正要继续说下去,却听得楼下一阵喧哗。而那阵喧哗不过片刻又安顿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鸦雀无声。

      斗笠男子本坐在窗沿,借着地利居高临下地看下去,顿时一怔。其余靠窗而坐的人也是神色怔忪。

      陈斐及其他士子看到这些人的举动,纷纷向离自己最近的窗口走去,意欲一窥究竟。

      之后整个状元楼连带着周边地区全都陷入鸦雀无声的境地。

      现下逗留此处的士子多是见多识广之辈,眼下这阵仗没见过的,也听说过,说不准还幻想过。

      但即便如此,这一天见上两次,好像就有些大不寻常。

      昨日皇榜已放,三甲具出。

      金榜题名的三位骄子于清晨骑高头探马打马长安街,进宫面圣,风光无二。而今日一早及第士人便见着小宦官捧着黄绢来安排这三甲的官职。只是可惜竟遇上了三人都无法接旨的境况。

      现在楼下这阵仗,比之清早是略逊一二,但分明也是前来授予官职的。

      众人再次面面相觑。——是哪一位有如此幸运,竟能在这种时候被皇帝毫不避讳地委以官位?

      正惊疑间,便听楼下宦官尖柔嗓音;“江西温彦接旨——!”

      陈斐温润眼眸闪过一道明光。

      江西温彦,文榜进士皇榜第四,正位于他之前。但是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也没有见过这号人物。

      众人正逡巡温彦此人之间,楼下已又吊着嗓子喊了一遍。

      斗笠男子把桌上碟里剩下的两粒花生仁扔到嘴里,咬牙切齿一样地嚼了,吐了口气,低低笑了两声,摘了斗笠。

      楼上士人一片静默间,他从窗口跳了下去。

      楼下看热闹的市民百姓皆对那“江西温彦”翘首以待,争相要一睹这幸运儿到底长得是圆是扁。但辜负众人期待的是,那人迟迟不肯出现。

      ——莫不是找错了地方?

      喊嗓子的小宦官心里犯嘀咕,偷瞄了前方的人一眼,那个已显佝偻之态的背影却端然不动。

      没奈何的,小宦人在周围百姓的窃窃私语里打算硬着头皮再喊一遍,,刚提了口气,就听见人群一阵骚动,有人惊呼:“那是……!”

      小宦官下意识那么一抬头,提到嗓子眼的那口气就硬生生憋在了那里。

      ※

      他那么一抬头,先就叫一抹微云的影子反着明媚春光耀得花了眼。

      那抹微云落得速度极快却半点都不惶急,仿佛只是顺着某方的风势从容而下,片刻即至眼前。

      待得那风息衣止发落,露出一张清明隽秀的容颜。

      他安然落地悄然站定。

      眼波清亮,身姿俊挺,独立成景。

      无人能不叹一句:好个眉目如画的少年。

      那少年自二楼一跃而下,飘然落在赵熹身前,清明秀目,敛容整衣,落膝而跪,如一朵冰雪之姿的花移植到尘埃里,依然让人只能惊叹,生不出半点惋惜的心思。

      少年开口,如最沁心的泉水淙淙而过每个人的耳廓:“草民温彦,恭领圣恩。”

      一片惊叹目光里只有赵熹不为所动,笑容与往时一般无二:“圣上有谕:江西温彦,才学超逸,姿妍俊秀,德明品正,实为南州士之冠冕。拜为翰林院六品编修,即日入住翰林院。钦此。”

      将手中黄帛一合,赵熹把它捧至温彦面前:“温翰林。老奴贺喜了。”

      温彦谢恩接了旨,站起身来,对着赵熹扬了扬嘴角,从衣袖里掏出一个不知什么物什来,放到他手里:“赵公公一路辛苦,晚生没什么好送您的,便只能给您个小玩意儿解闷。”

      他这一动作,围观的人刹那便从灵秀之境脱离出来。愤世嫉俗的就怒嘁一声:“也不过如此。‘南州士之冠冕’?不过是跟别人一路的腌臜货色!”

      赵熹手里拿着那“小玩意”,仔细看了看,笑了一声:“这小玩意儿古朴有趣,老奴在宫里倒少见这样的物件,温翰林费心了。”

      温彦从容微笑,眉目晃上一层春水流光:“乡野小物,入得了公公的眼便好。”

      赵熹身后小宦官实在好奇,不着痕迹伸长脖颈瞄了瞄。赵熹正好把那物件收入袖中,他依稀只窥见是个木制的什么东西。

      赵熹收物入袖,嘴角笑容自然多了几分真意:“温翰林,时候也不早了,老奴告辞了。您也早些收拾收拾罢。”温彦拱手:“公公提醒的是,还请慢走。”

      赵熹点头回礼,领着宫内诸人转身,走了一段,小宦官眼见着他又将那什么温翰林送的东西掏出来,挺仔细地看了看。这次小宦官看清楚了。那还真是个乡野小物,而且还是个小孩子的玩意。只不过比一般东西精巧了些。

      那是艘江南河上常见的乌篷小船。木制的船底子,黑麻的小篷,船头上盘膝坐着个戴斗笠的艄公。小巧的降板搁在艄公手边。这人也是木雕的,与船身浑然一体。斗笠倒是细篾竹编的。

      ——怎么也不是有眼力见儿的士子会送给这位赵公公的礼。白亏得那个什么温翰林居然还一眼就把赵公公给认出来了。

      小宦官心里这么嘀咕。

      不过再想想那少年冰雪之姿,偷偷撇嘴:好吧,谁叫人家读书人,心气儿高。又是那样的人物,自然不肯流俗地送些黄白粉翠之物。

      然而叫小宦官奇怪的是,那位被下层奴才们巴巴艳羡的两朝老人,居然拿着那小玩意儿看得仔细,最后又珍而之重地收回了袖中。

      ——难道是有什么特殊的寓意?

      小宦官心想。又一撇嘴。

      ——看样子再怎么清高的读书人,也不免要来“投其所好”这一套官场把戏。不过还真是可惜了。那么个人……

      只这么走了个神的功夫,再抬眼,他便愕然瞧着背影已有佝偻之态的赵公公已经将他落下了五六步之远。他急忙跟上了。又心里暗暗纳罕。

      ——怎么。这赵公公的背影突然间仿佛挺直了一些?脚步也更轻快了……好像,撂下了什么包袱似的。

      “原来阁下便是温彦温公子。这般人物,无怪当今圣上青眼有加。”赵熹领一众人走远了,围观人也尽散去,温彦抓着黄帛临风站在状元楼口。刚吐了口气,就听见身后有人用不冷不热的调子这般说话。

      这声音温彦很熟,刚刚在楼上还听过。他勾着嘴角,半转过身:“陈兄过誉了。小弟只不过运气好些,刚好顺在那三位之后而已。所谓‘青眼有加’。呵,若真是‘青眼有加’,那圣上也该只是垂青于在下无权无势,身家单薄罢了。”见陈斐一怔之后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温彦笑得更开了一些,“在下还想去翰林院探探情况,先告辞了。”

      “等等。”陈斐听他要走,怔了一下开口留人,“还没请问温翰林,年岁几何?”

      这下倒让温彦一怔,他抬右手触了触脑后因不及弱冠所以仅扎为一束的长发,笑了:“说起这个,方才同陈兄在一起的那位兄台,还烦请陈兄帮忙带句话给他。就说小弟方才多有得罪,还请他看在温某年少的份上。不要怪罪。小弟福薄,得万岁青眼已是惶恐,再惹不起旁人了。”

      他说了这么一串就是不提他的年岁。虽然整个人眉目温和话语从容温雅,但是那“温某年少”四字即便没有重音也是十足十的戏谑反讽。

      陈斐压了下眉脚:“温翰林……若不想告知在下,直说便是。”

      温彦勾起嘴角,认输一样地一摊手:“好吧,我十六。倒也不小了。”顿一顿又嘱咐,“方才的话千万替我转达。”然后不等陈斐反应,就抓着圣旨摇摇地跑远了。

      “十六岁……”陈斐抬眼望着少年的背影,眉眼落落,“就这个年龄来说。当真是个剔透的厉害人物。”他稍向左侧头,“陈伯。”

      “公子。”本来坐在状元楼一旁青阶上的老人接着就应了声。

      “劳烦您,帮忙查一查‘江西温彦’。我实在很好奇……”他又瞄了一眼只余柳条繙眢的街道,“他究竟是谁。”

      好一句“只是垂青于我无权无势,身家单薄”。如今新帝仓促登基,朝中形势未稳。皇帝若要培养新仕,自然不能选那些根基深厚家大势大的进士。否则日后于政事上必然要对其背后势力多加忌惮,无法全然信任,从而放不开手脚。

      还有那句“更再惹不起旁人”。

      与陈斐同桌的少年进士本名周坚,乃太后同族晚辈。温彦未必猜得出周坚背后到底是何方神圣,但他必然能从那少年骄纵无知之态中猜得出其背后是他惹不起的人物。

      真是……

      陈斐低低笑了两声。

      聪明,但聪明得太锋利,也太明显。

      看似恳请原谅意图明哲保身,但实际会引出的后果……

      他扯出微笑,回身单手负后进了状元楼,温文尔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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