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若相伴》汐予

2、2

　　事实是，慕家小姐果真不白，甚至还没有秦筠之白。

　　第二日，筠之坐在窗前，仿佛叶少游第一次在学堂见到他的时候，那样乖乖的模样，任由一只纤细的小麦色的手捻着一截芦荟在他额头上涂抹。

　　如果不是再次见到，少游几乎忘了，筠之还有这么乖的时候。他站在原地不动，像是在静静地欣赏一幅画。

　　屋里的女子开始说话，声音清甜，用词简明，像是口齿不很清晰似得，“手，不要碰，爹娘瞧见，不好。”

　　她话一说完，筠之一把捉住了她的手，死皮赖脸地说：“那你给我再揉揉。”

　　女子轻叹了一声，想来也是对秦筠之无可奈何，手指轻轻按在秦筠之额上，细致温柔地揉起来。
　　筠之一脸傻笑着说：“慕仙子，你真好。”

　　按在额上的手嗖地一下收了回去，秦小夫人清晰地吐出两个掷地有声的字：“出去！”

　　筠之素来就不是个乖孩子，从他在夫子背后贴画了王八的纸条开始，少游就知道。

　　他瞧着秦筠之从屋里出来，嘻嘻的笑脸在瞧见他的那一刻变得尴尬。少游不无幸灾乐祸：“姓慕？名甚？”

　　筠之笑眯眯地往屋内看，很欠揍地唤声“黑妞儿”。

　　“啪！”

　　这会子，连窗户也关上了。

　　筠之嘟囔：“真是泼妇。”

　　“大可休了。”

　　筠之飞快摇头，煞有其事地说：“不舍得。”

　　这神色中究竟存了几分得意与享受，少游不愿深究。

　　只这得意，少游目睹了第一次，就会有很多次。

　　筠之得意之余，却也极爱调笑秦小夫人——他在内在外，从不喊她的名字，只会换着花样给她取外号。

　　譬如秦筠之额上的伤好了之后，便开始喊秦小夫人“芦荟君”，秦小夫人不应，他便对着她窗前的芦荟叫嚷。

　　这样的结果，往往是秦小夫人赶他出门让他闭嘴。

　　筠之站在院子里，仍旧喋喋不休：“你求我，求我我就不叫了。”

　　秦小夫人默然不语。

　　这时，筠之就死皮赖脸地在院子里哀求：“我求求你，你就求我一回好不好，芦荟君。”

　　秦小夫人轻笑一声，再不敢不应他取的外号。

　　筠之得意洋洋地跟他说：“我赢了。”

　　少游还能说什么？

　　不久后，是生机盎然的春日，筠之兴叹：“万物复苏，真乃世间第一美景。”

　　转身回家，便高兴地喊秦小夫人“复苏”。

　　使得少游一度以为，慕小语应是天姿国色，再不济，也是冠绝蓟城的。

　　易蓝讥笑道：“约莫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暮春时，是筠之生辰，秦府大摆筵席。

　　少游第一次见到秦小夫人。

　　秦小夫人皮肤黝黑，实在算不得美人，幸而五官还算标致，性子却是极沉稳的，百来个客人张罗下来，井然有序，不见有丝毫的乱；说起话来，虽温婉沉静，席间宾客无一不是竖耳恭听。

　　筠之高兴之余，竟在光天化日下狠狠地亲了秦小夫人一口，惹得宾客哄闹不止，羞得秦小夫人躲闪不及。

　　少游醉眼朦胧地盯着得意的筠之，浅笑盈盈地喝着酒。

　　易蓝冷哼了一声，重重地将一杯酒掷在叶少游面前：“少游兄，我敬你。”

　　叶少游浅笑着，与他碰杯、仰头、一饮而尽。

　　易蓝却不动杯子，盯着他说：“妈的！你丫分明很难过，为什么还要笑？我最见不得就是你这样虚伪的样子！”

　　少游朦朦胧胧，易蓝愤慨的脸在他面前模糊不清，扭曲得丑陋，他懒懒笑道：“因为笑起来比较好看。”

　　易蓝哈哈笑起来：“少游，你的傻，果然不是装的。”

　　少游微笑着拍他的肩膀：“咱们彼此彼此。你分明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况且，回来了又能怎么样？

　　酒醒时分，少游仍孑然独立，看筠之乐此不疲地调笑秦小夫人，于是，他嘴角还是噙着那抹终年不化的微笑。

　　此后的筠之，越发嚣张了。

　　夏日时，筠之会暧昧地喊秦小夫人“罗衣”，即便是在好友面前，也收不住嘴，张口闭口“我家罗衣”，因此有了很大的显摆的嫌疑，他仍旧那样得意洋洋：“有本事，你也娶一个去！”——以至于数月都无人理会他，他反倒落得清闲，终日与躲在府里与妻窃窃私语。

　　秋风起时，因秦小夫人站在水榭，衣袂飞扬，与落叶纠缠成，难解难分，他一时心疼，愤然道：“我妻如秋叶，实因我过。”

　　日后，只含情脉脉喊她“秋叶”。

　　于是，秦家大少爷与少奶奶便是伉俪情深、 鸾凤和鸣的典范了。

　　父亲以此来劝导少游成亲，少游只得翻着白眼骂秦筠之：“嘚瑟！”

　　彼时，筠之正握笔写完画卷上的最后一个字，闻听好友被逼婚，便如叶父一般摇头晃脑地说：“少游，你也老大不小，是该成亲了。”

　　少游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筠之哼出声来：“不管就不管，小爷还不爱管。”

　　“围炉博古。”少游瞥见他的新作，用的是从不轻易示人的行楷，端得是隽秀无双，算上前些时日的画作，一共十二幅，全是这一年来他与秦笑夫人一起的趣事儿。

　　筠之不无感慨地说：“再过几日，竟就一年了。”

　　“难为你，躲在我这里画了这半个月。”

　　“日后，你有喜欢的人就知道了。”

　　少游继续翻白眼。

　　腊月初四，是秦筠之去年成亲的日子，叶少游一早命人将画作送到秦府。夜里时，却见筠之一脸盎然地站在叶府。

　　“木头。”筠之说。

　　叶少游笑：“不怎么好听。”

　　“喝酒！”筠之甩下两个字，一头扎进夜色里。

　　这样落寞的模样，叶少游从未见过。

　　筠之一口气灌下三壶酒，惊得少游目瞪口呆。

　　自去年婚礼大醉过后，筠之还是第一次这样放肆喝酒。

　　然后，少游听见筠之絮絮叨叨地数落：“因为她爹答应了我爹，她就嫁给我了？你说这年头了，还有这么听爹话的孩子，是不是木头！

　　“我已经尽量不去想起她叫慕小语，我永远不会叫那个人叫过的名字，她为什么老是要让我记起！”

　　筠之第一次在他面前叫夫人的真名，竟是……这样？

　　筠之撑着额头，有水珠从他的下颚滴到桌上，溅起水花落在少游手背上，那么细微的冰凉，却让少游觉得，他整个人都被淋湿了。

　　“她说我一心放在她身上，不会有结果的，她……她居然劝我纳妾！或者让她做妾！”筠之红着眼发泄心中的忿恨，哆哆嗦嗦得给自己倒酒，却怎么也倒不进杯子里，弄得满桌都是酒。

　　少游按下他的手，筠之一把挣开，“我自己来！”他倒了几次没倒进去，索性拿着酒坛往嘴里灌。

　　少游终究没有拦他，只是觉得那样的酒好似直接灌进了他喉咙里，火辣辣地刺激着他全身的器官，呛得他把肺都咳了出来。

　　筠之犹自一边喝一边没出息地说，“我不会怪她的，谁让我那么疼她呢！唉！木头！头……”话没说完，人却一头栽倒在桌下，不省人事，眼角还带着温润的泪。

　　这一天，少游一个字都没有说，默默将筠之搬回府中，皱眉、独坐——至天明。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时日久了，少游甚至有些记不清，到底是谁跟他说过的，“慕家小姐，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因而，少游中规中矩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筠之，你早知道，她对萧十一有多么念念不忘！”

　　醒来后的筠之，好似忘了昨夜的事，只是咧着嘴笑：“哈哈哈！少游你还要说几遍？”

　　少游无可奈何：“筠之？”

　　“我知道！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

　　“那你又何必？”

　　“我……”筠之犹豫着，似乎在思岑着言语。

　　少游轻轻扣着桌子，半响不语。

　　房里静得仿佛只剩炭火噼啪的响声，一声一声，伴着筠之欲言又止的踌躇。

　　“呵呵！”筠之忽然笑起来。

　　少游瞥见他拾了新炭又去挑炭火，便想起去年的“黑妞儿”来，散漫的神色终于黯淡下来。

　　筠之笑起来，理所当然的样子：“我也是个人，我总会难过的……但是……”

　　“比起这个来，看不见她我会更难过，只有她在，我才会觉得踏实。”

　　少游低着头，不让筠之看见自己的脸，闷闷地说：“那是你太在乎，所以才害怕。”

　　筠之在他脑门上弹一响指，惊呼起来：“少游，看得很准呐！”

　　少游抬起头来，嘴角溢出一丝讥笑：“那你以后怎么办？”

　　“我对她好，是因为我想对她好，如果有一天我不想对她好了，我便不对她好。”

　　少游乏累得闭上眼，很是疲倦地说：“你总是这么孩子气。”

　　“起码，我在的时候，她在笑。”筠之嘀咕着，趴在桌上写写画画，少游意识模糊之前，脑海里仍是筠之惯常自豪得意的嘴脸，他听着他说，“笑一笑，十年少！”于是，他忍着心里刀割一样的疼，嘴角还是不自觉得扯出一抹笑来。

　　等筠之从桌上爬起来的时候，少游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离开前，筠之添了碳，将火挑得更旺些，移近少游，然后轻轻合上门。

　　桌上，筠之群魔乱舞的字迹依旧分明。

　　“纵使相爱，不若相伴。”

　　然后，筠之义无反顾地，继续投身于为秦小夫人取外号的事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