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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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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至死,俞芑都记得她嫁去平阳那天的样子。
残阳落日,塞外边城,雁鸣关外,十里黄沙。
她身着火红色凤纹日月锦绣的嫁衣,罩着鸳鸯锦红盖头孤身一人站在盛世红妆前,身畔遍布厮杀血雨。
刺客手中的长刀嘎然而止,他打马仿佛从天边而来,单手执剑斜挑开了她的红盖头。
她见到他的第一眼,脑袋里寥寥无几的情词蓦然想起了这句话。
彼其之子,美无度。
一、远嫁
八月初六,上弦月上梢头,空高气爽,蚊子稀少。
但凡皇宫里伺候皇上的内侍宫娥嬷嬷们,今儿晚上是万分小心翼翼莫不可出了差池的,都晓得皇上他那尊威今晚上怕又是一场暴风怒雨。
平南景王第三封退礼不娶的折子到了。
世人皆知平南王十二岁掌权十七岁封王本是极大的殊荣,但谁知平日里不入京都朝拜,年纪轻轻又惯是安分守己的景王却这般大胆的三番五次违抗皇上的赐婚圣旨。
平南习氏异姓封王沿袭至今,树大根深兵权在握,皇上动怒之外也奈何不得,只可惜了那第三封退礼的左丞相家的二小姐,怕是正闺阁伤怀罢。
秋宸殿正是映了秋宸二字,常是清爽宜人的,若不是不及皇上的清凉殿景色舒爽雅致,怕也分不得公主的住处。
这几日俞芑坐在正殿里就干了三件事儿,吃饭,睡觉,斗蟋蟀。
斗蟋蟀讲究个天时,参悟个地利,了得个人和。初秋清爽,这是天时;点心醇酒,这是地利;蟋蟀精神,这是人和。值班的小内侍倚着门框子打盹,阿平匆匆而过激的小太监朦胧着睡眼连忙的问候着姑娘好。
俞芑身边的侍茶女官阿平才刚进了殿门,一个大礼拜过俞芑百战百胜的大黑头刚斗死了今儿个小太监孝敬的大黄头。
俞芑拿着根木棍点了点僵直躺尸瓷罐中央的大黄头,又拿出竹笼重新装起来依旧威风凛凛的大黑头,又抬手续了杯小酒,才慢悠悠道:“我说你这般火急火燎的,怎么?”
阿平垂手立于下首,大礼拜过略有几分心焦,上前几步道:“郡主难道真要远嫁平南,远离京都吗?虽然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确是辜负了郡主一番心意,可是郡主不能就这么远嫁了给太子妃便宜!既然郡主属意了太子,男子又不免三妻四妾,太子侧妃还是还是……”
俞芑摇了摇面前青瓷酒杯,一饮而尽,起身掸了掸裙子,长明宫灯打在脸上忽明忽暗,看不清她此时的表情。水红色的宫装略有些凌乱的搭在身上,发簪珠钗尽卸的发丝扫在脸庞,杏眼薄唇,是个美人。
她随手拈起块桂花糕来,神色平静,语调却模糊不清:“啊,是的。”垂首瞧了片刻,手指微抬,像是平日里吃糕的模样,但当点到唇角的时候,却猛的抬手丢出了殿门,惊起了几只晚归的家雀。
四下空寂,只余下了簌簌草丛中几声渐远的清脆微鸣。
“但是,现在已经不喜欢吃桂花糕了。”俞芑表情空洞洞的目视着空无的前方,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突然攒出了几丝笑意来:“现在啊,已经不喜欢了。”
阿平惶恐道:“郡主……”
俞芑转身落座到主位,拉进了局促不安的阿平,停顿片刻笑道:“听说今天晚上侍寝伴驾的是卓妃?”
月上枝桠,已近戌时,妃嫔戌时三刻侍寝于浩青殿,从淑华宫到浩青殿需一刻时,到现在还有不过二刻时。俞芑从腰间摸出块白玉方佩,映着月光模糊看出龙凤盘旋的纹样,递到阿平手里浅声道:“你现在将它送到淑华宫去给卓妃,她会明白什么意思,以后我走了你跟着她,也算是好出路。”
阿平震惊的猛的抬头,月已过枝桠,不等她开口说话,俞芑已微仰下颌道:“快去!”
三更伴随着那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长音敲响,俞芑缩在大殿的长榻前却异常的清醒,清醒的甚至能听到打更的小太监哈气连天的颤音,能闻到太子大婚这座皇城中余庆末的烟花,能看到逐一灭掉的宫灯在夜风中摇曳。
空荡荡的,死寂的,只余自己心跳声的夜晚。
大雍广崇十七年八月初七,寅时一刻,俞芑在自己寝殿梳妆匣里翻胭脂水粉,惊醒了守夜的小宫女慌慌张张的打来水为她梳妆。
“郡主昨儿个歇在正殿里,奴婢不知,郡主恕罪,郡主恕罪!”
俞芑微抬了抬手示意她起来梳妆,下眼黑青只怕是要多涂几层脂粉才好见人,小宫女颤颤巍巍的拿着牛角梳子篦着头发,从头到尾,然后灵活的挽了个高簪。收到发尾时俞芑刚好抹匀称了脂粉,左右瞧了瞧,还勉强能见人。
俞芑十三岁在她阿爹没病死哥哥没战死之前,是没有入皇宫来打着陪太后娘娘消遣的名义长住的。
按照辈分来算,皇上他老人家正是她世上仅存的亲舅舅,太后娘娘没登上太后宝座之前不过是贵妃之位,上一位皇后福薄,留下了一个女儿便早早归西,皇上情深,至死未在立后并且对其女及尽宠爱,周岁立为舞阳长公主,及笄礼便赐婚与当年俞氏少将军俞铮,也就是俞芑她阿爹。
可惜了这位尊贵的长公主也福薄,最后难产而亡,也不过留下了一子一女。这便是俞芑她的娘亲,可怜她现在过的这么活蹦烂跳,却是拜她娘亲一命所赐。
三年前西北边疆成连可汗起兵,大了她六岁的哥哥领了将印出征,七战七捷却重伤身亡,这便是她入宫的始末了。可悲偌大的俞氏将门,最后所剩不过她一个孤女。
本是皇上对他黄姊舞阳长公主的补偿,内定她为太子妃,世事难料本不过是世事难料,她一心认定的夫君最后娶他人作妇。
这皇宫,这权势,全败给了阿爹当年的一席话,入不得,呆不得了。
八月初七的第一缕晨光划过窗栏映在了她的脸上,她现在就好似拼着全部身家的赌徒,没有退步,不知何去何从。若平南拒婚,那便是命,命里注定她或指婚于那群纨绔子弟,或嫁与太子做侧妃,便都是命了。
但是她还是要赌一把,若赢,从此远离皇都这充满了阴谋算计步步杀机的地方,远离那个辜负了她的男人,若输,全盘皆输,从此听天由命。
但愿上苍仁慈,留有生路。
日头初升梳妆完毕,阿平风尘仆仆站在寝殿门口,小宫女知趣的告退出门外等候。:“郡主万安,卓妃娘娘说,叫郡主拿着这枚玉佩,在皇上下朝后亲自去御书房叩见圣上。”双手上呈,白绢内正是俞芑昨晚亲手递给她的白玉方佩。
俞芑愣了愣:“她还说什么了?”
阿平红着眼眶,平稳着嗓音道:“卓妃娘娘别的什么也没说。”
俞芑接过玉佩,没有人能比她更了解这是什么,它代表的意义,这是俞氏将门十万大军兵符。
卓妃连这可以给她的四皇子安生立命的兵符都不要,她要的到底是什么?甚至,当年阿爹和哥哥最后将兵符交给她的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她守住俞氏的最后一点血脉,还是在给将来的她留有活路?
她不知道。
御花园的景色秀丽,还未沾染上初秋的萧瑟颓唐。
俞芑抻起袖摆挡住温热的阳光,在脸上投上了一片阴影。
温暖舒适的空气间还残留着半刻钟前忐忑不安的思绪,兵符献上最终以皇上微微点头的叹息声做结,或许这也是一个好结局。
亦或者是真正的开始。
尤记得皇上的那番“便是留在京都,也总有你一份好归宿,你若愿意,朕赐你半幅正妃仪仗嫁入邺儿府邸也未尝不可,不必远嫁。”她想,皇室在薄情,也总归是有几分情分在的,虽然不晓得这情分能有几分。
月季花从后闪过一片水蓝色宫装衣角,绣着细细密密的暗纹,阿平走向俞芑,一礼过后立于一旁。
俞芑将手伸向花叶,慢条斯理的揪下来撕扯道:“圣旨今晚就到,我不能带着你,卓妃那也算是个好归宿,你也算陪了我这么久…我不能带着你去冒这个险。”一脱手,破碎的叶片扬扬洒洒的洒下地面,她捂住了脸。
阿平招呼了躲在一旁洒扫的小太监,指着洒满碎叶小径强笑道:“郡主还是这样喜欢撕叶子,可怜了人家刚刚洒扫完不是?”
小太监察言观色着手脚麻利的又洒扫了一遍,俞芑放下手道:“你为难他做什么。”
阿平退后三步,站住,缓缓跪下将手置于头顶拜服,行了一个大礼。:“阿平恭祝郡主长顺万安。”又顿了顿道:“阿平只希望今后郡主还能不违逆于自己的本心,从将军的话,长顺平安的活下去。”低头抹了抹眼睛:
“阿平今后在无法时时伺候郡主,望郡主珍重。”
俞芑怔愣着看着这个稚嫩还带青涩的小姑娘一步一步稳稳当当的走回淑华宫,仿佛每一步,便是一层更加稳重的蜕变。
不远处月季花从阴处隐隐绰绰着一道倩影,送行般望着不远处的话别。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俞氏嫡长女昌平郡主俞芑,贤良恭顺,才德兼备,终温且惠,淑慎其身,端庄礼肃,秉性安和。咨尔册其为礼和昌平公主,赐婚于平南景王,于八月二十五逾旨完婚,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