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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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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生渭水,落叶乱长安。
这一年始于皇城的苹末,以看似柔和却锐不可挡的迅猛横扫过官邸王府,席卷了大半个朝堂。继崔叶两家免官罢职之后,一众与司马氏款曲暗通或有裙带勾连的大臣纷纷落马。太子称病、魏王早逝、楚王蛰居,吴王诗书风流独善其身,一时间晋王风头无两。轻劳役、督漕运、重商赋,出自户部的一系列政令雷厉风行,等到尘埃落定,人们才警觉权力的天平微妙地发生了倾斜。户部如今牢牢把持在晋王手中,霜降一过,六皇子也到了开衙建府的年纪,不几日便受封越王入主兵部。
六皇子素与晋王亲厚。兄弟俩一个掌管天下钱粮、一个手握十万雄兵,狼顾鹰视,一旦此呼彼应可以想见后果不堪设想。东宫地位不稳由此成了朝臣们心照不宣的一个心病,而太子病愈后喜怒无常、性情越发狠戾,朝堂上父子俩常常针锋相对,当众唱对台,政见不合就连太子的亲舅舅英国公也劝不开。
紫衣朱贵的士大夫们隐隐觉得要变天了,期期艾艾不知道该站哪边才是正确的政治投机。天家父子相忌成了困扰他们的另一桩心病,大臣们听着更漏击柝声辗转反侧,第二天上朝还要顶着同样深邃的黑眼圈看太子跟皇帝掐架,稍不留神便遭波及,眼看就要集体抓狂。无奈之下,不知道是哪个聪明人率先想到:碰到这种情况,千古不变的传统作法是不问苍生问鬼神。东西两市的官邸趁着夜色渐有身份不明人士频频出入,传闻一卦千金。由于实在是太好赚了,长安城的卜卦从业人数因此上升了一个百分点。
除了算命,同时受益的还有茶肆瓦舍的说书业。
洛阳之乱平息月余,危机的副产品是形形色/色的轶闻。轶闻的中心人物是郑国公司马陌,这位身份尊贵的乱臣弱不胜衣,瞧着病恹恹的却一出手就不是善类,反差强烈堪称逆臣典范。司马氏基因优良源远流长,不止司马陌,连带他的弟弟玉山公子也是个美人,还有七皇子,据说继承了司马宸妃的美貌与当今天子的王者气象,刚柔并济雌雄莫辨,却不幸尸骨无存令人扼腕。
美人由来祸水,这一点看郑国公就是明证;另一方面,死了的美人会成为传奇,因为既悲情又不可能再犯错,所以拿来编故事最合适不过。
三个美人一台戏,一段以司马氏为主人公的奇情演义在茶肆酒楼传讲得如火如荼。故事里,郑国公造反是为了玉山公子,七皇子甘心陪葬也是为了玉山公子,禁断的三角畸恋辅以兄弟甥舅的人物关系,听得长安百姓一面直斥□□,一面大呼过瘾。墙角地缝里蔓生的八卦越传越离谱,终于衍生攀扯到今上与英国公头上。直到某日一队缇骑冲进一家名为忘返的酒楼,把掌柜的、跑堂的、说书的、听八卦的捆扎成一串粽子,拴在马后绕城一周,众人这才醒觉:触了天子的逆鳞。
不止在酒楼听说书不安全,各家王府也不太平。
先是越王府走丢了一只狸猫,越王连夜搜寻闹得东市一带鸡犬不宁民怨沸腾。紧接着,晋王府的许师爷重蹈韩王覆辙,喝醉了溺毙在护城河里,掌心还攥着半页泡糊了的残纸。
朝堂风云变幻,京城暗潮汹涌。
楚王身子仍不见好,门房王仨儿通报宫中有客来访时,长安正迎来今冬的第一场雪。
我看见四爷听过通报无动于衷,依旧负手站在廊下远眺羽花淆乱、倾城缟素。庭院里一泓春水浮着薄冰、倒映着天光云影,更衬得人伶仃寂寥形单影只。此情此景不像花开成了花谢,而是心灰成了心死。
花谢可能重开,心死却会死人。
我猜想,来客看到的景致大概跟我一样。
因为传闻武功天下第一的大内总管在踏进庭院的一刹那,先一怔,随即意味深长地睃了我一眼。
目光交汇,一闪就各自避开去,擦肩而过的同时彼此已经交换了心得。
那一天靖总管到底跟四爷说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但是从那一日起,我眼看着四爷的精气神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四爷目光灼灼像是有了活下去的期待,至于究竟是什么值得四爷如此期待我却不得而知。偶尔深夜偷觑,我会看见四爷对着一件金蚕玉丝甲怔怔出神。早些年皇帝曾经送过一件玉风明光铠给四殿下,可眼前这件盔甲不止质料不合,连尺寸也太过窄小,显然不是御赐的那件。
楚王重归兵部对贞曜二十二年的动荡而言是一剂良药,一面倒的局势终于在数度摇摆之后取得了悬丝一线的平衡,使得惴惴不安的明眼人吁出一口长气,暗道:好险。
洛阳平乱后国泰民安,群臣各安其位,大雍朝至此进入了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华彩盛世。没有惊喜的太平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弹指一挥三年过去,遣越王赴凉州劳军的决定是在贞曜二十五年的上元节花灯飨宴上作出的。
是夜吴王恰从吐蕃出使归来,笙歌弦乐正当高处,有人问起沿途风物,吴王笑而不答,却从怀里取出一支双管五孔的短笛悠悠吹奏起来。殿里曲调欢扬人声喧哗,然而笛音响起的一霎,不约而同肃静了。从那管不知名的乐器里逸出的先还是些散音,东一声、西一声,听似龙吟凄绝,俄顷袅袅低徊起承转合,又隐带几声驼铃叮咚风啸呜咽,等到一曲终了,逝去的天籁仿佛在旷夜淼水之间化作有形,声声拍拍、高高低低、延延止止,坠得每个人的胸腔里都沉甸甸的。
云破月开,水银淡墨般的天光下,人人都像是如梦初醒。皇帝率先发难质问吴王为什么扫兴搅局,吴王从容揽衣下跪,朗声应道:“儿臣出使吐蕃途经凉州时,眼见戍边的将士们枕戈待旦守护大雍,却衣食粗陋一个个手脚全教严寒冻裂了口子,是以心有所感,情不能自已。”
殿上一时默然。我侍立在遥遥殿阶下,依稀听见一个威严而柔和的声音感慨:“喻容不愧为喻容,先天下之忧而忧。”顿一顿,像想起什么,“刚才奏的可是羌笛?”
吴王俯首称是。我注意到晋王跟越王对望了一眼,旋即晋王站起来恳请皇帝下令慰军凉州。在我记忆里凉州是个鸟不拉屎乌龟不生蛋喝风吃沙的流放地,但是几位皇子竞相表示愿意出行,由于名额有限,大殿内你争我夺唇枪舌剑,一时间热闹得堪比京城最大的菜市场。
皇帝饶有兴味地看一群儿子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互相排挤,个个理由充分振振有词:
“四皇兄行动不便。”
“五弟文弱,怕是不惯关外风沙。”
“八弟九弟年纪尚小,行万里路这种事大可再过几年。”
“太子是国之肱股,坐不垂堂。”
哥哥教训弟弟,弟弟反驳哥哥,平日里读的左传春秋这会儿终于派上了用场,各自引经据典不遗余力地给对手下绊子,大有干掉一个少一个的凶残。折腾到月上中天、更敲子初,皇帝大概看腻了也听烦了,大喝:“放肆!”喝斥之后是情不自禁的一个呵欠,令人疑心天子不是怒了而是困了。
检点战况,鹬蚌相争的结果往往是便宜了他人。吴王存在感稀薄,越王寡言,于是出人意料地成了这场混战的幸存者。吴王清一清嗓子正要开口,越王忽然冒出一句:“三皇兄这不才刚回来?王府的事总要料理一下。何况凉州军本属兵部。”
慰军的人选几经斟酌,最终花落越王。
越王叩首谢恩,冷脸掩不住得意。见八皇子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皇帝漾起一丝诡笑,扬声颁旨:“颇黎和朱雀也跟着你们六哥去历练历练见见世面。”
花灯宴散,群臣蜂拥而出,一边呵欠连天一边啧啧议论今夜这出好戏。晋王和越王并肩同行,走近时我瞥见晋王伸手在越王掌心里摸了一把,低声叮嘱:“你我联手,夜叉你可不能监守自盗。”越王颊侧随之腾起两坨可疑的绯云。
翌日我向王太医问起晋王与越王的牵扯,估计是喝高了,王太医哈哈笑答:“如果越王是不世出的利刃,那晋王就是握刀的手。”王太医宅里新换了厨子,我夹了块辣子鸡,正辣得龇牙咧嘴七窍生烟:“鸡鸡鸡做得太重口,”劈手抢过案头花瓶灌下一大口水才喘回气来:“那七七七皇子算算个啥?”“
“如果他还活着,或许会是藏刀的鞘。”王太医一脸洞察天机的莫测高深,如果不是喷吐着酒气,简直可以去钦天监混个一官半职。
经他点醒,我猛然想起四皇子在精气神上质的升华,顺手抄过一只海碗添上酒递过去。“我记得,洛阳之行老兄你是随行太医?”
“那是自然。”王太医得意洋洋一仰脖干了个碗底朝天,“我王家三代歧黄,不说生死人而肉白骨,也是药到病除…”
“所以当日八皇子闹肚子也是你给把的脉开的方。”
王太医爆出个酒嗝,醉眼乜斜带了三分警觉:“没错,你问这些做什么?”
“最近上火,求老兄你开个泻火的方子。”
“巴豆、决明子、大黄、番泻叶…”王太医说着说着滑到了桌子底下,喝酒的海碗被他衣袖一带跌了个粉碎,横卧地下尤在醉喃:“八皇子临宴腹泻...七皇子死不见尸…今上、今上才是掌控全局的人…”
窗外是如墨夜色,一池荷塘深不见底,窗内每一爿碎瓷都闪着锋锐白光。我蹲下来探看王太医是真醉还是假醉,忍不住告诫:“帝王心术鬼神不言,舌头太长的人通常不长命。”只要试过就知道,杀人比杀猪容易,尤其对象是一个醉汉。出手如果够快,血飚出血管的嘶鸣会像风啸过峡隙。我拨了拨地下的瓷片,又看看外头的荷塘。
这夜有点邪门,刚听过王太医醉后吐真言,回到府里书房的小厮就跑来说:“四殿下找你。”天阴得像要下雨,流云飞卷月黑风高、空气潮湿得仿佛七皇子赴洛阳前夜。每逢这种天气,四爷通常关在书房里写一宿的字,对任何事都不闻不问。我怀着大事不妙的预感蹭过去,果然看见四爷正执笔在一叠价值不菲的澄心堂纸上挥毫狂草,墨汁飞溅猝不及防暗器般糊了我一脸。
确实是上等的徽墨,墨香氤氲看似全无恶意,但是依旧不能掩盖其暗器的本质。
“一时兴起,不料身不由己控不住笔。”四爷将狼毫重重一掷,叹息了一声算是致歉,眼神却明明白白告诉我说事情不算完。
“爷、爷这么说,小的怎怎么敢当。小的不不疼小的没事。”作为一个不算太称职的细作,我对四殿下的了解往往要靠这类意外。譬如几年前我给客房送热水时无意间窥见的隐情:蒸腾如雾霭的热气中,四爷搂住七皇子赤身浸浴在醒酒药汤里,肢体纠缠交颈缱绻,神态温柔恍若归拢全局的珍惜与梦。
“王二,你来府里几年了?”
我仍沉浸在四爷与七皇子春宫未遂的妄想中不能回神,只觉鼻腔一热,脱口道:“七、七七七——七年。”
“我有心托你…你…”四爷说着说着英武俊挺的五官忽然诧异地皱成一团,“你的鼻子怎么了?”
我摸一摸鼻端,倏然意识到自己流了鼻血,顿时窘得像当街放屁崩了裤衩,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理由解释说最近吃辣吃太多上火,四爷却显然心不在焉自顾自问道:“凉州有什么特产?”
我捂住鼻子告诉四爷,凉州名驹饶天下。四爷展颜一笑,接道:“既然这样,你替我捎匹好马回来。”
过几天我去东市闲逛,肉铺的张屠户贼兮兮地凑过来说,晋王府假口照料越王饮食派了个厨娘在劳军队伍里、太子吴王也各自送了人。这边诸王府挖空心思朝随从里塞探子,那边户部兵部太医院则忙着办各样事:预备送去凉州的粮草被服、军械骡马乃至不龟手药都一一列了清单,分类点数出库。等到屠苏酒饮尽,家家户户新贴的桃符陈了颜色,启程的日子就到了。
恰值二月二龙抬头,城外龙首原上梨花初绽,极目远眺,点点霜白。三千骠骑拱卫着一车车辎重逶迆向西,骑尘滚滚蹄踏如雷,惊起了正在田里播种春稻的农人。农人们用敬畏而狐疑的眼光目送队伍远去,领衔策马的青年将军凛冽宛如战神,引发了无数猜想揣测。我骑着一匹老马尾随在八/九两位皇子的车舆后,看见八皇子拉开弹弓朝水田里射出一颗又一颗糖葫芦,一个半张着嘴呆望队伍的农夫差点被打落门牙。倒霉的农夫在泥水里打了个滚,摸到偷袭他的是一颗糖葫芦之后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糟蹋零嘴。”
不等我上前劝止,马车里冒出一声嗤笑,重重帷幔也挡不住语气里的不以为然。
除了七皇子,天底下能让八皇子服帖的人扳着手指头数数不会超过两个半,九皇子大概算半个添头。八皇子停了手,仍有些悻悻。“说好一起去找七哥,你倒好,把半个屋子的书全搬到车上了。你挪过去!挪过去些!看我不把你的破书全丢了…”车厢随着数落一通乱晃,旋即九皇子声起,调门高了八度,“喂!颇、颇黎!你再瞎胡闹,留神我告诉六皇兄把你送回京城去!”
八皇子气势顿时一矮,“你、你才胡闹呢!你假扮道士替那些王公大臣扶乩占卦的破事儿要不是我帮你瞒过去,看父皇怎么找你算账?!”
“你也说了是假扮,何况我还蒙了面…”九皇子的声音也低下去,几不可闻,“再说,换来的卦金不也请你尝了燕子楼新出的包子?”
“可是一大半你都拿去买了破书。”察觉到对方有讨饶的趋向,八皇子声气渐壮,直指主题。
“那是价值连城的孤本善本好不好?!”
“你讹人!打着一卦千金的旗号骗人家金子!”
“那是他们蠢…”九皇子息事宁人地拍八皇子的肩,声响大得我在车外都听的清清楚楚,忽而话锋一转:“好哥哥,你要是喜欢用弹弓射人就请随意,请请请。不过别拿我的零嘴,对!放下……这就对了。啊!别说我没提醒你…你也别担心日后七皇兄知道了不高兴。”
“……”
发生在西行马车里的对白八卦纷呈,精彩得难以言喻,给狠狠一脚踏中七寸的八皇子果然偃旗息鼓乖了好一阵。我闷笑之余险些从马背上滚下来,九皇子真把八皇子给看透了,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八皇子最怕的不就是七皇子不高兴吗?
长安早是新绿薄红海棠挂蕊时,越往西去一路却是秋高气象,过了靖远,沿途景致越发苍凉。远山冰峰白首,近泽碧水霜结,水面浮着片片盐碱,饮不了马解不了渴,随处可见遭沙海半掩的人兽骨骸,时不时呼啸过的黄尘沙雾使得每个人都脏得像一头风尘仆仆的驴多过像人。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骑的老马几天前蹿了稀,走几步就要弯曲后腿拉出一泡稀屎,老马这一病不止瘦了马臀、耽误了行程,还让我落到了队伍的末尾。这一天黄昏,队伍正走在某条河流干涸以后的故道上,身后突然响起一阵促急的马蹄声,我转头望去,最先看到的是三尺高的黄烟。
河西四郡向来以少雨干旱闻名,来来往往的商队把曾经的河道都踩酥了,是人是畜还没靠近,尘烟就抢先通报了行迹。我微眯了眼望去,只见一匹黑马冲破黄尘径驰而来。马是健马,马上骑士精悍细瘦,紧窄皮甲裹出一身畅若流水的线条,人跟马形如一体,风驰电掣般已到眼前!
这旧河道距离凉州已经不到五十里,那人身着军甲、马又是军马,除了是凉州军不会有第二种可能。许是为挡风沙,那人以黑帛覆面,只露出一双狐目,眼尾上挑有如刀裁,美得带点儿杀气,错身而过的瞬息,斜睨了我一眼。
眼色刀锋般划过去,令人生出一刀抵喉的错觉。
我愣怔怔看傻了眼,等神魂归位,才醒觉给呛了一嘴的土。
黑马撒蹄狂奔,从目瞪口呆脏得一模一样的劳军队伍旁疾驰过去,奔向地平线。片刻马蹄扬起的沙尘散去,正前方遥遥隐现红红火火一座城池,入暮的霞光下依稀可见城堞高耸、灯火万家,身周微微骚动,嘈嘈切切的欢呼都在说着同一句话:“那就是凉州。”
凉州七里十万家,胡儿半解弹琵琶。
还没到城门,我就听见铮铮琮琮曲调跌宕的琵琶声,闻见一股似香非香说臭也不像臭的异味。我抽动鼻翼,神情困惑,旁边马车陡然车帘掀起,一声低呼:“什么味儿?这么冲!”紧接着九皇子笑道:“史载西域胡人喜用香料,怎么?才这么会儿就闻不惯了?”
“七哥就在这儿?”车厢跟着说话重重一晃,钻出一颗缀满辫子的脑袋,兴奋四顾。西北之地天黑得晚,最后一线阳光下,可以看出突厥血统已在八皇子逐渐长开的险峻眉骨与深陷眼窝中初露端倪。夕照城墙光影交错,少年眉骨下方的阴影像眼睛一样会打量人。
我顺口答,城是城,塞是塞,军营还有十里地。
“你来过凉州?”
正是昼夜交替的逢魔之刻,八皇子瞥过来的眸光隐有绿芒流动。
我支支吾吾,却听九皇子轻描淡写插话:“西境素来依城养塞,以塞护城,不是新鲜事。这麻脸奴是四皇兄府里派来凉州买马的,是个结巴,你何必跟他费口舌。”说话间车队又开始缓缓前行,轮音辘辘中有蹄声趋近,一名扈从打马过来禀报:越王有事进了凉州城,命两位殿下先去军营等他。
河道尽头荒漠雪峰交会,山势至此合拢。凉州军营就横亘在两山夹缝前,野风掠过,一阵急啸。
假如有人展开大雍疆域图,也许会惊异凉州的地理位置。扼西域之咽喉、通一线于广漠,凉州城宛如神兽开明雄踞在大雍边塞,镇守千年遍历风霜。据说昔年奉命筑塞的工头曾斩杀五百降俘,以人血浇灌城基祭拜天地神魔,屈死的亡魂至今仍在荒野上徘徊不去,是以凉州的风又称“鬼哭”。
烽火台上有人呜嘟嘟吹响了号角,正在操场上操练的新兵好奇地朝这边张望,引来一通呵斥。我挤在挨挨擦擦的骡马辎重间巡睃四周,却不见刚才那个骑黑马的军士,倒是中军大帐疾步走出一个黑袍黑甲浑似黑老鸹的武将。劳军的军报早在几天前就送抵了凉州,黑老鸹跟越王的副将像是熟识,两人交谈了几句、不约而同纵声豪笑、再亲亲热热互捶了几记胸膛,便有军士上来引领众人安顿。
我仍惦记着那个蒙面军士,牵老马去马厩时,一路上给自己编借口往凉州城去。说要替拉稀的老马找兽医?不行,军营里有得是医人医兽的医官。说去马市买马?天色已晚,未免牵强。那么说——“难得来一趟西域,想去见识下胡姬风情?”平白给人一个急色的恶劣印象,似乎有点丢楚王府的脸。磨磨蹭蹭,想到最后也没想出什么妥当的借口,正一路唉声叹气,忽然撞见一团黑影伫立在月下马厩前。定睛细看,有脚有影子确实不是鬼,然而白袍侵染月华,脸色难看,看来已然埋伏了很久。
“好你个王二。”鬼影子似的九皇子语气不善。
“小小的不不不敢...”
做贼难免心虚,尤其碰上九皇子。由传闻判断,众皇子里要属九皇子最不可捉摸。九皇子十一岁,比八皇子还小一岁,人前乖巧懂事,人后是天大的胆,什么书都看,什么祸都敢闯。
“你已经敢了。”九皇子莫测高深。
我申辩讨饶,这一路上小的什么都没干,不知哪里得罪了殿下?不如说出来好歹让我死个明白。九皇子一副神通广大谁也逃不出他手心的样子:“刚才我在八殿下跟前替你解围,难不成你以为就这么算了?”
大惊之余冷汗涔涔,我立刻表态愿意为九殿下效力。
九皇子笑道:“四哥让你来做什么,我就要你做什么。”
我一边嘀咕:怎么这么容易就暴露了,一边脱口而出:“那就请殿下助我进凉州城。”
入夜的凉州城胡音缭绕气味丰厚。
风裹挟着细沙越过城墙、拂乱酒旗,打着呼旋在酒碗里洒下一口酒半嘴沙的边塞风味。街边酒肆爆出一阵阵粗豪哄笑,由于不受禁夜令约束,声色喧哗更胜帝京。我牵马走在前头,身后马背上九皇子的视线时不时戳过来,扎得人脊梁泛寒。
小半个时辰前,九皇子扯谎恐吓守卫的景象宛然就在眼前——眉不动眼不眨,恰恰印证了传言:今上第九子绝非善茬。其实依我看,皇帝的九个儿子谁都不是省油的灯。离开长安时,显德殿和靖总管各有交代,太子一心探查七皇子下落,靖总管的任务则涵盖了越王以及□□两位皇子。也难怪皇帝对哪个儿子都不太放心,放出去个大的要找两个小的看着,两个小的呢?再另找几双眼睛盯着。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螳螂还是黄雀。
“凉州有什么吃的玩的?”神游的当口,九皇子突然发问。我条件反射地答说胡人夜市上樱桃毕罗、五福饼、古楼子滋味新奇,要是渴了,城东石皮巷有来自高昌的地道龙膏酒,色若榴火醇香扑鼻,啊!酒不离色,城西流莺楼还有身段妖娆善舞善饮的胡姬...正说得口水漫溢唾沫四溅,九皇子迸出一声冷笑:“刁奴!还想抵赖么?”
我醒悟上了当,但为时已晚,只好坦承自己年少不经事时曾在凉州附近当过马贼,麻子是娘胎里带的,结巴却是陪法场吓出来的,殿下您就行行好别再追问我那些口是心非的旧事啦。“谁管你那些个腌臜往事…”九皇子鄙弃地踹过来一脚,蹬了我个趔趄,“既是凉州熟客,说说看,凉州城哪儿有卖古籍?”
九皇子嗜书如命出了名,跟年岁相仿的八皇子凑在一块儿,连带不爱读书的八皇子也会读些兵书。两人一搭一档,一个出鬼主意一个负责实施,闹得皇城内侍人人头疼叫苦不迭。难得今夜九皇子肯撇开了八皇子独自作怪,其中必有玄机。我半张了嘴瞪住九皇子,脑子里一点不闲,跑着各种猜想,直到九皇子又一脚踹上来:“卖的什么呆!”
很难想像民风奔放、跟书卷气一点不沾边的凉州城真有卖古籍的铺子。商铺名叫“集古斋”,掌柜是个波斯人,一脸大胡子从左腮蔓到右颊,恰到好处地掩饰了奸商和盗墓贼才有的狡诡。我把九皇子交托给波斯商人的时候,毫无意外地收获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意思是:你从哪里弄来的扎手货,可别砸了我的铺子。
人人落到九皇子手里都难逃失算,何况区区一个胡商?
好不容易送走九皇子,我吁出一口长气,冷不丁瞧见夜市一角挤满了人,人头簇拥像是出了什么大事,然而挤进去细看却只是肉铺案板上平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胡女。距离集古斋不过一箭之遥的肉铺老板提刀把案板拍得啪啪响,大声揽客:“这吐蕃婆娘背人偷汉,谁若肯出一钱银子,我就切一斤肉给买家!”
围观的众人窃窃私语交头接耳,透过人群缝隙可以看见那吐蕃女子颧骨高耸、下颌尖削,全身皮肤像马奶里匀了一勺茶。不是雨前龙井或阳羡雪芽,而是吐蕃砖茶,板板正正一块足以砸得人头破血流。有人玩笑地掷过去一个铜子儿,肉铺老板就手抄住,龇牙啐了一口唾沫:“要手给手,要脚剁脚,要奶/子削奶/子,一文钱够买只耳朵!”言毕手起刀落。
人群爆出一声惊呼,呼声尚未来得及拔到最高处,突然毫无过渡地变了调。杂了金铁交击声的尾音拖长成南腔北调、听得懂听不懂的无数个“咦?”,收拢在半路杀出来的一截刀鞘上。
奔向胡女耳朵的杀猪刀猝不及防给这黑沉沉的刀鞘断了去路,火星四溅,双双僵在半空。
周遭看热闹的人本以为会见血,哪知有人跳出来打抱不平,一个个全睁圆了眼。我扒拉开人群挤进去,只见肉铺老板的眼里像要迸出火来,恶狠狠地瞪住横插一档的刀鞘主人。
“人生的每一次相逢都是久别重逢。”忘了谁曾这么说过。
如果在凉州城外呛我一嘴沙土也算旧识,那么眼下英雄救美的青年军士跟我该算是冤家路窄或狭路重逢。我踮脚张望,不出意料,那匹俊俏黑马拴在人群外的柱子上。之前掩住口鼻的黑帛这会儿被青年扯落颈间当了围脖,彼时匆匆一面未窥全豹,然而眉眼间明灭隐现的威仪却作不了假。鼻高挺、眼狭长,似曾相识的五官从娟秀端正的容颜上浮凸聚合,拼成一个失踪经年、长大成人的七皇子。
眼前青年既像极了七皇子,又哪都不像。
先不说气质阴柔阳刚天差地别,仅从挺秀鼻梁上横贯过的一抹胭脂色刀痕,不止诉说着戎马生涯,还隔绝了前世今生、透出三分匪气七分煞气和十一万分的诱引。明眼人一看便知,那要人命的一刀只要再稍稍向上半分就会毁了一双流波明眸。逐战沙场,半毫半厘即判生死,过分的幸运使得青年更像一团谜,而谜团总是惹人好奇,尤其青年本身足够标致。一个标致秀气的青年干点什么不好?居然从军干了这么血淋淋的一行,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众目睽睽,齐刷刷地从裸女身上移到青年脸上,目不转睛兴味浓厚。连一直闭目无视的胡女也睁开眼,朝青年投来一瞥。青年大概没被这么多人嬉笑着探究着盯视过,脸色瞬红,声气却仍硬朗:“你一个大男人,欺负个离乡背井的弱女子还要脸不要?”这话自然是冲着肉铺老板质问的。肉铺老板这一刻才跟其他人一道看清楚了青年的身份,他早该看清楚的:阻住他的刀鞘属于一柄直刀。方圆百里只有豹骑军才用直刀,就算没有直刀,皮甲军马也预示了青年从哪儿来。
“她是爷买下的媳妇儿,爷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肉铺老板吼得色厉内荏,颤巍巍的音调惹来一串窃笑。一街的街坊都咬耳朵,说肉铺张老三买的吐蕃媳妇儿看来是要被人拐跑了。
众人等着看好戏,青年却像被肉铺老板荒唐的自信乱了逻辑,皱了皱眉。等众人醒过神来,青年已经掏出半贯零散铜钱。“你刚才报价一钱银子一斤肉。”直刀刀鞘并着半贯铜钱抵住肉铺张三的喉头,青年依旧温言温语一副打商量的和气:“我没有这么多银子,不过我愿意出半吊钱买她。你,卖还是不卖?”
被裹了鲨皮的刀鞘顶住喉咙的触感想来不太美妙。
张老三喉结急促升降,两只被横肉挤作一线的绿豆眼骨碌碌地从刀鞘滚到钱串子上,又从钱串子转向青年,似乎在打量青年身上还有什么可榨取的、或琢磨怎么才能让这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知难而退。边城重镇女少男多,兼之商贸发达鱼龙混杂,人口买卖屡禁不绝,娶不上媳妇的光棍汉攒下几吊钱在黑市买个女人暖床,跟去马市买骡子买马一样普遍。蜷缩在肉案上的胡女有眉有眼,有肥有瘦,应该耗费了张老三不少银子,按一钱银子一斤肉的价细算,青年出的钱怕不够买条胳膊。正僵持间,希聿聿一声马嘶,张老三循声望过去,刚刚还张惶不知所措的两只眼珠子乍然亮了。“添上那匹黑驹子,人就归你。”
众人全转过头去看马。外头桩子上拴的确实是匹漂亮牲口,不止漂亮,马屁股上还烙着豹骑军的戳印,远开几条街就是凉州都督府,在豹骑军聂大帅眼皮子底下,有哪个不要命的敢拿军马来交易?
于是人人都看出张老三人长得像猪头,脑子可一点儿不猪,懂得以退为进反将一军。
有人笑骂:“张老三,真有你的!”
有人摇头:“这不摆明了为难人家小军爷?”
更有闲汉凑热闹不嫌事大,在一旁撺掇起哄:“给他!给他!看他敢要。”群情激亢一团七嘴八舌,谁也没留意青年偏过脸迅速观望了下街道两头,夜市里昏昧得透着点儿歹意的灯火照不清楚喜怒,青年的不耐烦潜藏在话音里:“那可是军马。”我听了越发觉得这青年仗义归仗义却有些呆,正因为是军马,张老三才掐这软肋刁难人不是?果然张老三进一步催逼说只要青年敢给,他就敢要,即便聂大帅追究起来,也是青年主犯他从犯,谁让青年愿意拿军马跟他换人呢?何况这年头哪有半贯钱就想买走个大活人的?连皮带骨剁零了卖也不止半贯啊。
张老三喋喋不休神气活现正说得来劲,青年蓦地截道:“好!马归你,人归我。”
干脆利落,犹如快刀破竹。
张老三一怔,人群一片肃静,连惊带怕,全被这英雄救美救得连自己命也搭上的鲁莽唬住了。青年“哗啦”一把撒下铜钱,走出两步又折回来。也不知他怎么出的手,刀光一闪,写着“张家肉铺”四个大字的布幡扯着一蓬尘烟黑云似地降下来,罩住胡女精赤光溜的身子,再一裹一缠凑合凑合就成了件上露胳膊下露腿的胡服。不用衣不蔽体的胡女这一刻终于有了余暇来多情,再举步时就是她拉住青年了,青年挣了一挣没挣脱,两人扯扯绊绊并肩走出去老远,从后望去,男的腰背笔挺,女的身影窈窕,腰线以下的部分在布幡里滚得溜圆,走姿婀娜。马不要了,命也不要了,女的一双大黑眼睛死死钩在男的脸上,男的却面红耳赤一腔无福消受的窘迫,整个夜市让这一男一女搅成了戏台子,跌宕转折,看得人人瞠目结舌。
——看似壮怀激烈,实则有勇无谋,空占一副好皮囊。
——这么看,可不像七殿下。
我目送青年走到街角,心中止不住惋惜,唏嘘未已,我忽然看见青年衔指发出一声尖锐呼哨。仿佛听到奔袭的军号,那匹柔顺静默如少女的黑马猛然人立而起,尥蹄狂挣。熟皮制的缰绳在系马桩上绷得笔直,往来厮磨几个回合,终于不堪重负“嘣”声断裂。
围聚的人们惊呼:“马惊了!”,波分涛裂作鸟兽散。混乱中你推我挤踩掉了鞋帮,哭爹骂娘只恨少生了两条腿,一时不知撞翻多少摊档砸了多少家什。人喊马嘶乒乒乓乓,黑马纵跃过几个抱头蹲地的人,疾似一抹风烟驰向街角,等惊魂未定的人们回过神,青年、胡女、黑马全不见了。
异乎寻常的热闹惊动了巡城军士,几个一身黑的兵冲夜市这头赶过来,护甲佩刀一路铿锵。我惹不起躲得起地退到道边,堪堪站定,有人在背后搡我,回头一看是九皇子——腋下夹着羊皮卷册,怀里堆着竹简书帛,正横眉努嘴示意我搭把手。“这是怎么了?”满载而归的九皇子看起来心情不坏,开始好奇眼前这一团乱。我取过书卷一边朝马背上安置,一边讲述青年拿军马诓人的经过,九皇子闻言失笑:“凉州这种蛮野地竟有此等妙人?”
人马两空的张老三还坐在地上干嚎,脖子吼得比脑袋粗。黑衣军士里一个校尉模样的汉子踏着一地狼藉姗姗行来,问过事由,再蹲到拴马桩那儿看了看,突然喝令军士把张老三拿下。张老三杀猪般尖叫说为什么抓他,那校尉恍若未闻,只在军士系错绳扣时出手纠正,态度冷沉一看就是个惯于掌握他人命运的人。有人窃语说这是豹骑军紫霆营的淳于校尉,张老三撒泼耍横入错了庙门,要倒大霉。
不多会儿,张老三就被捆扎成了一只待下锅的粽子,军士们拖拽着呼号不止的张老三扬长而去,留下众人和系马桩上半截马缰在风里瑟瑟发抖。
九皇子饶有兴味地觑眼旁观,若有所思。我蹑着九皇子的视线望去,只见那个校尉走在队伍最后,跟来时一样步态慵懒,活似一头直立行走的豹。豹子急什么呢?整片荒漠都是他的,一切生物全是猎物。军伍中常见这类狠角色,他们见过血杀过人看过人世太多的恶,如今心如铁石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不过眼前的汉子年近三十,绝不可能是七皇子,我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值得九皇子打量端详的。约莫察觉我的疑惑,九皇子转过眼对我一笑。到底还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再怎么故作老成,这一笑就笑成了个孩子,笑得人心松懈怜爱顿生,忍不住就想摸摸他的头。
“时候不早,再不回去给六皇兄发觉可逃不了挨板子啦。”九皇子掐指算道,一眨眼又变成了个术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