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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贞曜二十二年立夏,长安城一连数日骤雨不歇。
      正值染柳烟浓、花重烂漫的好时节,巍巍帝京迷离在黄昏雨中,王气略收,惟见满城浅碧深红。
      望雨兴叹负手吟个一两首歪诗,是吃饱了闲得蛋疼的仕人们的勾当,跟老子没个屁关系。老子只犯愁:“为啥每逢老子打算去城东青居进茶叶额辰光,贼老天你都要闹脾气赏一场瓢泼大雨…是跟老子过不去,还是——你也晓得老子看不惯青居老板?”
      掐指算来,这是我进楚王府的第四个年头。
      我家主子是四皇子、当今楚王。
      大雍朝举朝皆知楚王文武双全、长袖善舞,颇得皇帝欢心。在朝臣们眼中,有了驾驭天下的实力就有了君临天下的谋图,哪管皇帝早立了二皇子为太子。“楚王夺嫡”的传言一味喧嚣尘上,直到贞曜二十一年楚王在绥云关失去一条右臂。
      眉来眼去这么些年,遭一众兄弟见疑这么些年,打从楚王断臂的一刻起,终于没人怀疑楚王再无夺嫡可能。
      人情冷暖,世人跟红顶白莫过于此。
      往日车水马龙的楚王府蓦地冷清下来。具体冷清到什么程度?以实例举证:闲得我的本家——门房王仨儿直打盹;拜访人数稀落得负责侍茶奉水的我天天对着飞檐数屋瓦,数完屋瓦数墙砖,闲到末了落下一个凑墙听壁脚的恶癖。
      令人齿冷的萧索中只有一人例外,那就是七皇子。
      七皇子仿佛全不受世情影响,照例日日殷勤问候。
      每次看到七皇子,感动之余细细回想,身为杂役的我不觉蹊跷:主子素来对七皇子特别上心,而七皇子似乎也对我家主子格外亲近。
      最典型的一次,是主子从绥云关负伤归来,七皇子忽来造访。
      那一次,主子遣开了所有仆从。
      不晓得为什么,那天我始终放心不下,鬼使神差般潜在亭侧窥听。
      遥遥忽见亭中“铿锵”一声,七皇子拔出了剑。
      听闻七皇子母后故居的朱境殿荼蘼似雪。
      我揣想应比不上此刻的剑光胜雪。
      绝世的剑光辉映着绝世的容颜。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像流转的剑光下,拔剑相向的竟是那个一贯谈笑风生、举止温雅有礼的七皇子。执剑抵在我主子喉间的七皇子远望过去又凶又美,连微微上吊的妩媚眼梢亦含着十足十的煞气。
      即便隔开一箭之遥,也能感觉到那扑面的刺痛。
      我眼前一亮,一阵心悸,暗忖:瞧这情形——莫非我得换个主子了?
      然而事实证明了:主子就是主子。
      虽然不知道楚王喃喃对七皇子说了几句什么,但只几句,七皇子的剑突然就颤得乱了章法。再然后,我便看见楚王猛地凑上去噙住了七皇子的嘴。虽然我主子跟七皇子同属男儿、虽然七皇子粗看起来俏丽得跟个大姑娘没差别、虽然当日气氛暧昧预示了必定要出什么大事,但是当我冷不丁窥见这一幕,还是不自禁地凝住了呼吸,在心底爆出两句话来。
      第一句是:兄弟亲热,罔顾伦常!!!
      第二句是:主子!干得好!!!
      蜷在主子怀里的七皇子,起伏恰似一池春水,呻哦辗转仿佛要溺毙定力不足的天下人。亭子里的动静声听得我面红耳赤。想当年还在老家代州时,我读过几年私塾,曾听夫子教诲:“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可主子与七皇子之间,怎么瞧都不像仅止于兄弟。前有晋王大婚之夜,醒酒共浴留情;后有寻仇刀兵相对,兄弟唇舌缠绵。主子自然是一心一意地对七皇子,而七皇子也绝非无意。就算我粗野蠢笨,也能看出两人之间情非寻常。
      有了种种前事,所以雨夜此刻,当我奉茶时碰见主子枕在七皇子腿上放声纵歌,也没有震惊得太意外。
      倒是七皇子看见我,很有些不好意思。
      我匆匆奉完茶告退,眼角余光瞥见主子的左手顺着七皇子的腿线不老实地埋在某处。我装作没看见地退下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亦不会有人知道,主子骨节纤秀的手指饱含欲望地在七皇子腿间上下摩挲的景象如同走马灯般在我脑海里往复循环,搅得我夜不成眠,直到五爷造访那一日。
      那一日,晋王来得突然,我奉茶去时晚了一刻。
      踏入厅堂时只见素来温厚的晋王竟寒了脸,森然道:“我只关心我的梨。这是他许了我的,我的梨。”
      ——什么梨不梨的?
      我好一阵懵懂。后来才从其他王府的仆役那里听见晋王府许师爷的议论:梨者同狸。五爷满天下在打探七皇子下落呢。
      这有个屁好打探的?我腹诽:是人都知道,七皇子去了洛阳。
      后来我才发觉:五爷到底技高一筹。
      半天后,洛阳事发。郑国公司马陌妄图谋逆的八卦闹得大雍人尽皆知,就连茶肆小二跟说书先生也在传七皇子是郑国公的亲外甥。
      谋逆,一场君王与权臣之间的博弈。成则天下在握、败则株连九族。
      八卦,则近似一个与己无关、毫无威胁的笑话,闲时拿来佐茶下饭、需要时可以操控舆论鼓动群众踩踏之。郑国公和司马氏顾言恕,舅舅与外甥,稍有头脑的人回想一下就明白:七皇子的洛阳之行,起始就是一步凶棋,一开始便将七皇子置于死地了。
      关于司马氏谋逆的风言风语一时间沸反盈天。
      与之比肩的流言则是,玉山公子司马陵与皇七子顾言恕同葬火海。
      噩耗传来,主子恰好在写字。我眼瞅着主子强自按捺着心神去取茶碗,不料手一抖,插/进茶水烫了个乒乓哐当。茶碗落地碎成八瓣,我听见主子的心也碎了个稀里哗啦。见了鬼似的,我的心也跟着痛得火烧火燎。
      “王二!备马!”
      我大声应诺答得流利,警悟后猛觉不对,忙道:“主主主子!您您…要去去去去去哪儿?”
      五个“去”字为我赢得了时间——见风使舵、鉴貌辨色根据主子反应及时纠正言行的时间。四爷的神气里除了三分怜悯七分情急之外并无疑心,想来也是,谁会提防一个结巴呢?
      很好,可以继续。我观察着四爷,一边重复着“去”字,一边揣摩着下一步,一边给自己的表演打分,一边劝阻。“时过过戊末,金金金吾禁夜…除非、除非太子太太子手令,他人不得犯禁。”观察着四爷脸色时,我把下半句话掰扯好了还顺手扯上太子。那些口无遮拦的人,落地即死,啧啧啧何其不幸,好在结巴只允许我叙述必要的言语,所以真话被省时省力地省略了。
      听我提及金吾卫和宵禁令,即便身为楚王也不得不顾忌。
      “听你这么一说,我记得小七跟小六曾经犯禁夜行过,”四爷止步,倏地话锋一转,“你是贞曜几年进的府?”
      我马上不作声了。在府里侍候了四年,老子没有痴长四岁,让主子疑心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犯禁。“贞贞曜十八八八年…”我知趣地答道。
      ”我记得你是太子送给我的。”四爷笑了一笑,黑瞋瞋的眼里没半点笑意,眸光灼灼亮如刃锋,瞧神气很像要继续追问下去,幸而这时门房王仨儿跑进来通报说:“六爷来访。”
      白天不提人,夜里不说鬼。听说六爷来了,四爷又笑一笑,倦极了的样子。
      自从七皇子去了洛阳,我就没见四爷笑过。这么一会儿笑了两次,明显笑超额了。
      奉茶时,我发现六皇子也是个没什么笑容的人。
      或许,六皇子在其他什么人面前笑过,但我想像不出来那会是什么光景。
      从窗棂透进的白月光在六皇子脸上切了一刀,令得原本凌厉的五官更显峻峭。谁都得承认这是个俊俏少年,俊俏到了祸害的地步。不止峻峭,还不藏锋。
      六皇子说话也直接得像出了鞘的刀锋。
      “你说!把七弟藏哪儿去了?!”
      主子蹙眉否认,汗水把他的纹花蛟袍粘在皮肉上,他的脸色比在战阵中失了某处关隘还哀伤。
      然而六皇子依然不依不饶。
      “把狸奴还我!”六皇子尖锐的虎牙咬紧殷红的唇,咬出一弯厉白,一字一句狠狠道,“他是我的!”
      ——狸奴是我的。
      少年语气里的独占欲张狂得明目张胆。
      我听了猛一颤,偷眼看去只见主子的胸膛一起一伏,不知是生闷气还是激亢得说不出话。
      “洛阳的事,我也是才知道。”
      六皇子不说话。意思很明白:不信。
      “我要去洛阳。”主子又说。
      六皇子脸色绯红,像是生了大气,忽道:“我也去!”
      到了马厩,我才发现楚王府里没几匹马。
      东/突厥入侵那年,与四爷并肩拒敌的狮子骢身中数十箭,死在绥云关。四爷断了一臂,弓自然没法握、刀剑使不顺手,就连马也骑不好了。“与其废了,不如死了。”曾经英雄,而今力不从心的心情,想必跟美人迟暮一般不好过。楚王府的下人们战战兢兢没人敢在四爷跟前提“马”、提与骑射剑术相关的一切,等四爷在七皇子陪伴下渐渐振作,王府马厩已经荒芜得差不多了。
      我提着灯笼在马厩里扫了个来回,听见六皇子冷嗤了一声。
      半是轻蔑半含挑衅。
      我听得真切,四爷却恍若未闻。“备马。”
      一直处于半冷宫状态的马夫不知钻去了哪儿斗酒赌牌,我一边在肚子里问候马夫的祖宗十八代,一边卷起袖子代劳。
      一匹枣骝马从瞌睡里醒来,脾气颇大地打了几个响鼻,使着小性子看我给它上马鞍。狭长脸、高鼻梁,翻白眼瞪人时别有趣致。废了小半个时辰,等我把上好鞍子的枣骝马牵到六皇子跟前,真心话险险儿冲口而出:什么人骑什么马,六爷您瞧,这马跟您是不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幸亏我是个结巴。
      急促的蹄声踏破夜色直奔皇城。
      送走四爷和六皇子,一个想法幸灾乐祸地浮上来:不知今夜又有多少金吾卫将在“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难题前纠结挣扎?
      我躺平在床,眼睁得老大、耳根子支棱得老长。
      果然一夜纷乱。
      马蹄声进了皇城,片刻后疾驰出来。两三骑去向长安城东的通化门,一骑则径直奔向东市永兴坊。永兴坊内除了少数官营商户,楚王府隔邻就是太医王溥的宅子。闲时无聊,王溥这厮常跟我一块儿赌牌耍乐。听见蹄声从宫里来、停在他家门前,我猛颤了个激灵:宫里有事!
      我跳起来踢开门一个鱼跃翻上墙头,看见王溥跟在一个小太监身后急匆匆出了门。
      鬼影幢幢的灯火中,不必费劲辨认,那个被阉了的小公鸡似的背影是在显德殿侍候的桂公公。
      太子、太医,通化门、四爷、洛阳…!?
      后半夜我再也无法睡得安稳,翻来覆去好不容易捱到有了倦意,却听有人将大门拍得山响。
      荒鸡未鸣天方拂晓,门房王仨儿显然一肚子起床气。
      时辰不对,来的估计也不是什么尊客。趁王仨儿跟门外那人扯皮,我打着呵欠束着腰带晃到门前睨了一眼,只见来人冠横发乱仿佛是个醉汉。那人急急要朝里闯,偏偏王仨儿不让,两人推搡间那人锦服袍襟微敞,露出一角麒麟云纹。天光渐亮,云中的锦绣麒麟在微曦晨光下栩栩如生。王仨儿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着突然认出了这人是谁,后半句浑话顿时噎在了嗓子眼里。王仨儿迟疑的时候,我扯直了嗓门招呼:“三!三爷!这一大大大清早的,您怎么来了?”
      吴王跟王仨儿纠缠了半晌,听见我喊像见了救兵。
      “我找四弟有急事!劳烦贵纲纪通报一声。”
      我真想告诉吴王,通报也没用,四爷昨儿半夜就去了洛阳。还有您三爷…这衣冠不整的模样儿,莫不是遭人劫了色?
      我暗暗嘀咕,一边跟吴王解释,等我结结巴巴把四爷的去向说明白,吴王鼻尖上的急汗也凉透了。
      到底是龙子凤孙,冷静下来,立刻恢复了周正体面。
      “这么说,四弟的消息比本王灵通。难怪…”吴王说着,脸上似乎漫过一阵黯然。
      ——难怪什么呢?
      我百爪挠心,深感好奇。
      可惜吴王无意继续,我亦不够胆量追问。初升的旭日下,我目送吴王离去。深巷里京城第一的才子茕茕孑立,明明是日出,却一步步像走进了暮色里去。看得我好不心酸。
      主子不在府里,日子阔绰出一大片空白。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我先在晋王府旁的胡市买了两个酸梨、然后到吴王府后门的小摊尝了碗泉州风味的扁肉。昨夜三更的风波在各大王府的下人们嘴里添盐加醋、火上浇油,由挤眉弄眼的窃语迅速发展成茶肆酒楼热议的话题,形形色/色的议论焦点不约而同地集中在:究竟是什么事惊动了迹近隐居的楚王、又是什么事闹得显德殿夜半急召太医?
      拣梨的时候,晋王府的许师爷踱到梨摊前,伸出两只鸡爪子插/进梨筐陪我一块儿扒拉。
      “王二,买梨呐?”
      众所周知,许师爷对全京城王府上上下下都不太看得入眼,通常情况下,我应该是“王二结巴”或者“二麻子”。突然这么客气,我顿时有种祸事临头的预感。不等我找出一个适当的理由跑路,许师爷两只扒梨的爪子一左一右扣住了我脉门。出手之快、时机拿捏之精准禁不住令我怀疑他是我的同行。
      “怎么不买了?”
      “买买买!”我奋力挣出一只手掏摸到几文钱甩给梨贩子,一时吃不准这位许师爷是什么路数。耳畔回响着数百句济世救人的警言偈句,真到用时没一句靠谱的,痛悔之余依稀记起一位前辈语重心长的训诫:干我们这行,切不可错认同行,尤忌同行不同道。
      ——难、难道是我错眼漏看了?
      我的狐疑一直持续到许师爷语气亢奋地探问我昨夜楚王府发生了什么事为止。
      “厄…关于这事…”透出一口长气。
      “事情的始末是这样的…”娓娓道来。
      掌握到第一手八卦的许师爷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丝毫没有察觉到不结巴的我是个陌生人。由此可以断定他的所作所为并非出自晋王授意,想到晋王,我浑身寒栗。这位把户部打理得井井有条的五爷挑不出一丝儿错、温厚贤良得人人心里打鼓,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露出厉害本色来。
      这份厉害,数日前我有幸瞻仰过。
      现身楚王府的晋王冷面含霜咄咄逼人,口口声声“我的梨”,形同催债的恶霸、拦路之劫匪,千生千相难以捉摸,惟独跟“温厚贤良”扯不上半个铜子儿关系。一念及此,我不禁对许师爷心生怜悯,反观许师爷,则更像是在同情我。“王二麻子,”他啧啧喟叹着伸出一只巴掌在我眼前反复舞动,“怎么?吓傻了?”
      如果这时不是恰好有一个晋王府的仆从扯着哭腔扑出来求助:晋王砸了珍爱的棋盘!恐怕许师爷还要絮絮叨叨朝我卖弄一番他的才学见识才肯罢休。
      帝京传言:冷静自持的晋王一怒掀翻了半局残棋。
      与之匹敌的传闻则是:被京城才子视为圭臬的大众偶像吴王不知为什么忽然把自己关进了水榭书斋。闭关并非重点,重点是吴王在闭门谢客期间拨断了两架焦桐琴弦、写秃了三支辽尾狼毫。
      众说纷纭,真相却只有一个:如假包换的祸起萧墙。
      继洛阳司马氏谋逆之后,帝京黑云压城、山雨欲来。
      我打起油纸伞,走过淅淅沥沥的秋雨,途径青居时,忽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疾步闪开。
      青居早被查抄。庭院深锁、锈蚀的锁扣上泛着斑驳铜绿。透过一指宽的门缝,我看见那株妖异的千瓣朱砂梅零落成泥,徒留几丛虬枝横过青灰石墙。门檐避风处燃着一柱香,不知祭奠的谁,雨丝淋漓已然熄了。
      我怔怔在雨里站了片刻,中了邪似地掏出火折子燃亮那一点余香。
      同行不同道。
      ——是非成败早已定局,谁叫你一开始就站错了边呢?
      九月的长安细雨绵绵。
      四爷归来时是第四个雨天。他身上依旧穿着七天前离开时的袍服,只七天功夫,他瘦了整整一圈,眼眶瘀青病骨支离,像换了个人。
      “你…是四爷?”我听见王仨儿迟疑着问。
      我没有看见同去洛阳的六爷,马也不是四爷骑去洛阳的马,但我知道眼前这人确是四爷无疑。
      就算是化成灰,我也能嗅出四爷的傲骨和英雄味儿。
      常言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还有人说:英雄好当,情关难过。
      四爷一病不起,我知道这病与七皇子有关。自打从洛阳回来,四爷憔悴得只剩了一双眼,魂从漆黑的瞳仁里散出去,留下深不见底的两处虚无,粗粗看去,仿佛戏文里的梁山伯。
      药方改了又改,太医换过一个又一个,四爷的病始终不见起色。宫中渐渐传出流言说再治不好四爷,皇帝就要整个太医院陪葬。流言大约是真的,因为隔壁的王太医有一回忍不住跟我抱怨:“楚王的病跟太子的病能一样么?神仙的事算到太医头上,这不是要我的命么?”
      “喂!你这这这算什么话?”事关四爷,我连忙反驳。
      “太子的病症是气郁吐血六脉不调通则不痛痛则不通…”王溥气急败坏滔滔不绝,见我依旧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恨铁不成钢地并指猛戳我脑门:“说直白点,就是一口气憋在胸口吐不出来憋成了内伤…内伤!懂么?!”
      我捂住脑门上平添的数颗麻点,恍然大悟。“原来是怄气!”不禁愈加好奇,“那楚王王——王呢?”
      “心病。”
      “...心病怎么治?”
      “得要心药。”
      我提溜起王溥塞给我的一长串散发着冲鼻腥苦味的牛皮纸包,疑惑:“这…就是心心药?”
      “就算医不好也吃不死的!”王太医显然没什么心情再跟我解释,忿忿拂袖而去。
      庸医误人…仅此可见一斑。
      闻过王太医开出的药包,管家大手一挥,指派我去煎药——煎药兼奉茶。术业有专攻,兼职从本质上来说是很难兼顾两全的。于是有一段时间,我煮的茶水里始终翻腾着一股子苦涩难当的药味。
      络绎有探病的人来。他们喝过楚王府的茶,脸不约而同地皱成一枚枚或新鲜、或陈年的风干橘皮,涵养好些的会勉强撑住夸赞说:“好茶。”耐力差些的则直接摔跌茶碗,落荒告退。
      芸芸众生,只有两个例外。
      一是晋王。
      二是六皇子。
      尽管私底下斗得你死我活,摆到台面上看,本朝各位皇子间仍是一团和气、兄友弟恭。晋王第一个来探病,他抿了口茶,神情微妙地掩袖轻咳,一口茶水不动声色全喂了蜀锦广袖。六皇子则僵直了一瞬,旋即喉结微动,竟硬生生咽了下去。
      晋王跟六皇子向来交好,两人一起跑来探病并不出奇,出奇的是六皇子跟四爷一块儿去的洛阳,听说回来后第一时间去的竟不是晋王府。
      六皇子去了哪儿呢?
      “西市聚宝斋。”
      晋王府的许师爷某日灌多了黄汤,得意洋洋地告诉我,凌晨六皇子敲开店门,既没买金珠玉器、也没看古董字画。他把老板从被窝里揪出来只问了一句话——玉石烧不烧得化?
      好端端问出这种话,想像力贫瘠如我,听了亦觉狐疑。
      果然搁下茶碗,晋王似不经意地对六皇子说:“前几日有人献了块玉玦进府,我瞧着成色不错,不如送给六弟钩弦。”
      从小一块儿长大,估计六皇子对晋王的人品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于是反应略有迟疑。“五哥,我…”
      我余光瞥见:晋王含笑睨了六皇子一眼,“我不喜弓箭用不上这些,你是知道的…”依旧是闲聊的口气,“之前听修武场的人说,你弄伤了手背。可养好了?”
      六皇子脑门上隐隐有汗,空气中莫名弥漫开老醋的芳香。我侧立一旁听得浑身发痒,暗暗纳闷:怎么听晋王说话,就像听高僧打佛偈——处处机锋句句难懂。
      难为六皇子仍抵挡得住:“谢五哥关心,已经好了。”
      “你我兄弟,什么时候竟如此生分了?”晋王起身振一振衣襟,“走,瞧瞧四哥去。”
      说起晋王,贞曜二十一年之前,一直是个似有若无的存在。
      众所周知,晋王出身低微。正因出身低微,所以格外谨慎务实。身周兄弟个个男色姣好才情出众,相比之下晋王确实不太符合本朝文人宗族高贵、诗意飘忽,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忧伤美学。兼之晋王养母平南夫人乃一介蛮夷,听闻也并不疼爱他,所以满朝文武齐刷刷认定:晋王寡味如凉白开、比绵羊更无害,无害得连提防的必要也可以省了。
      就在晋王跟六皇子来探过病后没多久,宫中突然颁下旨意:赐婚楚王冲喜。
      赐婚人选毫无悬念——江南李氏。
      我曾听七皇子戏言:李氏价值五百万两。我假想了一番五百万两纹银砸进钱塘江的场景,白浪翻波,当可掀起一场春潮。哪怕听个钱响,轰隆巨声也足以吵得人失聪。
      不几日圣旨颁发,全长安都知道楚王要纳侧妃了。
      随之谣言四起:说楚王起价五百万两,价高者得。于是楚王府上上下下一边忙碌着四爷的婚事,一边还得应付垂涎楚王已久的名媛闺秀抬着银子来门口闹事。不管门房王仨儿如何辟谣,指天画地说:“楚王不是拿来卖的!”竞价的队伍依旧从坊内排到东市,再从东市排到曲江池。等到谣言澄清,历时半月,楚王府人人眼圈乌青叫苦不迭。
      不管外头天翻地覆水起风生,四爷始终一个人静静躺着,谁也不搭理。以四爷的理性坚刚,就算是被逼婚,亦不大可能发生抗旨不遵自杀殉情的狗血剧情,但是出于对主子的忠心、对任务的尽职以及对八卦的热衷,我每天照例还是会去窥视几次。
      婚仪前夜,忽有贵客到访。
      彼时夜雨濛濛铜壶滴漏,透雨遥遥传来青龙寺的晚钟声。
      来人踏着最后一记钟鸣推开房门,由于时辰挑得鬼祟又未经门房通报,房里的四爷和房外的我齐齐吃了一惊。
      床榻微响,像是四爷坐了起来。一个“太…”字只招呼半句就噤了声。
      房里静默良久。我忍不住好奇舔湿手指捅破窗纸朝里看。有限的视野里是四爷佝偻的身子,床尾不远处戳着一角明黄衣袍,一坐一立分占两头,灯焰昏黄辨不清楚脸色,却一眼就能看出各有各的伤心。
      以及...敌意。
      “你真的要娶她?”
      “非我佳人。”
      “那你打算抗旨?”隐隐亢奋。
      “君臣父子,我不得不从。”
      接下来的对话全无新意。
      无非围绕着“你怎么对得起他?”和“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打转。同样是被棒打鸳鸯的伤心人,舌战半宿之后勉强达成了共识:“父皇是个王八蛋。”
      我小心翼翼记录下两位皇子的悖逆之辞,悄然身退。
      第二天就是喜期。
      迎亲的仪仗蜿蜒十里,犹如一片红彤彤的祥云。红绸喜轿四角挑着大红绣球,踏着锣鼓摇摇曳曳送进门来。揭开盖头,年华正好的少女云鬓低垂眉眼温柔,若有冀盼地从四爷手上看到脸上,目光一触就缩回去。喜娘连声劝敬合卺酒,周遭和乐融融看不尽的一张张笑脸,却少有人留意,一双新人一来一回的视线是错开的。
      吉服的颜色鲜亮扎眼,愈衬得四爷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回想昔日芭蕉夜雨何等旖旎,再看眼前,却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意。我叹息着缩回脑袋,打算去找隔壁王太医家倒夜香的小吴喝酒,走到后门转角冷不防听见人声低语。
      这会儿筵席没散,觥筹交错笙歌正酣,道贺的宾客和仆役全聚在前院。后院黝暗僻静,天光气氛都很适宜作奸犯科,风送人声飘过来一个词:“洛阳…”,越听越发惹人不安,“火场...尸骸…没找到…”
      我习惯性地屏住气息,轻手轻脚摸过去,只见墙根下一簇牡丹花丛里头并头挤着两颗脑袋,凑着一团微光正说得投入。背光看不清楚两人面目,惟独束发金冠上几颗明珠熠熠生辉,瞧着价值不菲似乎是哪家皇子。说到皇子,太子声称抱恙只遣人送了贺礼,吴王自请出使吐蕃尚未归来,晋王在前厅袖手观赏他一手促成的好事,六皇子则心事重重一早喝了个酩酊大醉。剩下的嫌疑人只有八皇子和九殿下。再听花丛里的说话,一个声音显是急了,拔高了声调嚷嚷:“你说你有法子知道七哥在哪儿,莫不是诓我的?”
      童音未泯,大致是刚换过开裆裤的年纪,然而从语气里透露的骄横恣傲判断,必是八皇子无疑。
      八皇子顾言悠是前定西夫人、今西突厥女王阿史那氏的嫡子。众人手掌心里捧着长大,难免不知人事不知愁,平日里惹事生非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另一头答话的声音却气定神闲:“我说能找到七皇兄,便能找到。汉书里记载汉武帝时方士以羊皮剪绘人形,张灯投影替武帝宠妃李夫人招魂。你没读过么?”
      侧目望去花丛里摊了一地龟甲铜钱、横七纵八划了几道鬼画符,正中央一支白烛。烛火映照在说话人鼻梁上玉白的一点,态度老成,小小年纪却有神棍风采,正是九皇子顾言悫。巫蛊厌胜,历朝历代都是宫掖大忌,难怪两人不敢在宫中施术却跑来楚王府胡闹。
      “那…你说!七哥在哪儿?”
      九皇子歪头看一看烛火,郑重地摇钱起了一卦。神情茫然半刻,喃喃道:“爻有异,重变拆。”
      八皇子向来是个没耐性的,听这语带玄机的说话早忍不住:“说重点!”
      “凶中主变,暗藏生机。依卦象看,七皇兄没死,此刻应在长安以西,日落之地。”
      “长安以西?那不是到凉州地界了?”
      “凉州也是大雍的。”一言既出,九皇子似乎恍悟到什么:“颇黎,你说为什么最近三皇兄屡次请命出使吐蕃?要知道出使吐蕃必定途径凉州...还有!为什么连五皇兄府里也频频派人去凉州探听消息?”
      八皇子怔了一怔,黑如点漆的瞳仁立刻像点燃了两盏心灯,亮了。“你是说七哥没死,藏在凉州?!”不等九皇子搭腔,八皇子跳起来:“凉州毗邻西突厥,我要去找七哥!”
      “冷静!冷静。”九皇子一把拽住八皇子,“你也想被塞个侧妃草草成婚?”
      “啊?”
      “前车之鉴。”九皇子努嘴指一指前厅,“以你我年岁资历,韬光养晦未尝不是王道。像我四皇兄一样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难道很风光么?”
      八皇子仍没回过味来。“我瞧着四嫂品貌双全……”
      “哦...是么?”九皇子神情冷冷,“我瞧着我那个新嫂子倒像是鸿门宴上刘邦送给范亚父的一双玉斗。”
      “怎么说?”
      “不怀好意。”
      八皇子好一阵默然,忽而反驳:“朱雀饱读诗书三千,就得出这么一个结论?”我正黑线满头汗流披面:自古枭雄出少年…却听九皇子应道:“那些书上净是教人向善,焉知不是教人学好方便自个儿使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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