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丐秀] 意难平》容无寻

1、初上少林

　　春寒料峭，烟雨初濛。少室山上草木葱郁，空气中带着雨后清新微甜的香气，山林寂静，偶尔有清脆的鸟鸣声响起，不由地让人心境舒缓。一阵轻快的银铃声响起在青石小路上，雾气迷蒙中现出一抹窈窕纤细的身影，素衣粉裳的女子缓步拾级而上，撑一柄素白泼墨的纸伞，腰间的银铃随着她的步履，一步一轻响。

　　佛门清净，此时正值佛门弟子诵经时刻，山门前唯留下一小僮打扫落叶。女子手提着竹篮言笑晏晏地站在山门前，抬起头看着那巍峨庄严的大殿，含笑轻声道，“小师傅，我乃七秀坊弟子，受家师之命前来拜见。”小沙弥呆愣愣地看着眼前容颜秀美，笑的异常好看的女子，一时间竟忘了回答。

　　楚云秀掩唇一笑，也不恼怒。那双如水般温润的眸子温和盯着小沙弥，仿佛在看什么新奇有趣的事物，“可否请小师傅代为通报一声？”小沙弥蓦然涨红了一张脸，结结巴巴地道，“请、请施主稍等片刻。”旋即飞快地转身跑向大堂，却差点被门槛绊住摔个底朝天。身后又传来女子娇声轻笑，小沙弥心中窘迫非常，只得加快了步伐。恍惚间只觉得，刚才那女子的声音，真真是好听。

　　大殿里香雾缭绕，远处传来佛门弟子阵阵的诵经声，木鱼声整齐而规律。楚云秀将手中的竹篮摆放至一边，跪至蒲团上，虔诚地对着佛像三叩首，闭目静静聆听诵经声。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她起身对着来人作了一揖，“大师，别来无恙。”少林寺现任掌门玄正，微笑着虚扶了一把楚云秀，慈爱地看着她，“阿弥陀佛，楚姑娘自上次一别，已有十年。”

　　楚云秀低低笑了一声，双手合十，语气中带着些微的哽咽和欣喜，“十年未见，大师竟然还记得我。”谈话间一杯清茶被递至手边，清香袅袅。“十年前，楚姑娘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转眼间已经这么大了。”玄正喟叹，仿佛是想起了旧事。楚云秀听了这话有些窘迫地开口，“当初年少不懂事，想来给大师惹了不少麻烦罢。”

　　玄正神色温和，气度从容执一杯茶慢饮，“昨日因，他日果。相见是缘，何来麻烦一说？”“是，云秀受教了。”玄正德高望重，沉淀半生风霜，早将人世浮沉看透，言语平淡却又异常通透。

　　玄正大笑着捋了捋胡须，目光中含着赞赏之意，“不知楚姑娘今日前来，所为何事？”楚云秀自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上，“家师手书一封，大师读过便知。”玄正接过信，她兀自喝着茶，小心翼翼地观察玄正的表情。只见大师眉头紧锁，似乎遇到什么困难之事。一时间，气氛有些静默尴尬。

　　半晌，玄正将信折叠好收入袖中，淡笑着对楚云秀说，“此事我需要同其他长老商议，怕是要委屈楚姑娘在少林停留几日了。”楚云秀心下开心，玄正这番挽留却是正中她下怀，“既是要事，云秀便在此叨扰几日了。”

　　玄正点点头，吩咐门外的小沙弥带着楚云秀去别院厢房，便起身离开了。楚云秀看着带路的小沙弥，欣喜道，“小师傅，我们又见面了。”小沙弥似乎有些害羞地不敢看她的眼睛，结结巴巴说了一句，“请随我来”便飞快地转身在前带路。

　　楚云秀觉得有些好笑，收敛了神色也不再去逗弄他，安安分分地跟在他身后。看着周围熟悉的景色，终是低声感叹，“不知不觉十年了啊……”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听了这话便有些好奇，小沙弥小心翼翼地询问，“施主可曾来过少林？”

　　楚云秀眨了眨眼，盯着小沙弥清秀的脸噗嗤笑出声，“你们少林收的弟子都是这般有趣么？明容那家伙怎么就无趣得紧呢。”说罢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往事，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走了。小沙弥呆愣了半晌，看着女子窈窕的背影渐行渐远，才突然反应过来，她说的明容，莫不是那位天姿卓绝的少年英才明容师兄吧？似乎是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小沙弥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忙送不跌地跟了上去。

　　山间的夜风带着微凉，楚云秀提着她一路上带来的竹篮坐在一个高高的木台上，托腮望着夜空。月色温和明亮，仿佛被笼罩上了一层轻纱。黑夜里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她欣喜一笑，却仍是不动声色地望着月亮，直至那人走近，她才低眸看去。月色下那人身着明黄的裟衣，长身玉立，容颜俊美异常却带着浅淡的疏离，古井无波的眼眸无悲无喜，依稀是旧时熟悉的模样。

　　她低声一笑，眼波流转，“好久不见，明容。”她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示意他坐下。明容没有动，许久，她听见他温润低沉的声音回响在夜风中，也轻轻敲响在她心底，“好久不见，阿楚。”

　　楚云秀心下有些恍惚，明容却已经轻巧地飞身轻落在她旁边，看着眼前这熟悉的地方，她不由地打趣到，“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明容静静地看着她秀丽静美的侧脸，难得展露了一丝脸他自己也未察觉的笑意，“记得。”

　　那日，他同往常一样提早去练武场修行，还未至门口，便听见一阵银铃的清响和女孩子轻快的笑声。透过繁茂的树枝，一个七八岁的女童正认真地跳着梅花桩，她穿着一身精致的粉裳，梳着双髻，腰间挽着一个铃铛，依稀能够辨认出是七秀坊弟子的模样。

　　小秀秀正尝试跳上第四根梅花桩，余光无意间瞥见他所在的地方，惊讶之下竟然脚下一崴直直地从梅花桩上掉了下来。楚云秀摔落在地上扬起阵阵尘烟，发髻也散落的乱七八糟，皱起秀气的眉嘴角一弯竟是要哭出来的样子。

　　明容微微蹙眉，蹲在她面前想把面前泪眼汪汪的女孩子拉起来，谁知道她竟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他去扶她的手就那么蓦然僵在了半空中，小秀秀一张白嫩的脸哭得皱起，脸上沾了尘土，黄一道白一道的，明容僵着一张脸，眼见她没有停止哭泣的迹象，只好出声安慰，“别哭了。”他从未安慰过女孩子，声音紧张又有些冷硬，听起来像是责备呵斥。

　　听了这话，女孩子却哭的更用力了。他隐隐觉得有些头疼，这绵软软的女孩子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肯定是哪里摔伤了，不然也不会哭的这么厉害。两个孩子一个趴在地上哭到抽噎，一个蹲在旁边僵硬着一张脸。

　　想到这些往事，明容轻笑着一声，修长的手指着不远处的梅花桩，“第一次见你，你从这个梅花桩上掉了下来，摔得直哭。”楚云秀：“……”

　　楚云秀有些困窘地伸手遮住自己的脸，小声嘟囔，“我本来没想哭的……”本来是在懊恼自己摔下来丢脸的，谁知道那时明容冷着一张脸也不说话，身上也摔的疼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觉得委屈地哭了出来。“都是你害的，不然我才不会掉下来……”

　　“以你当时的轻功能跳的上去？”明容挑眉，“你还说，看见我哭了你不安慰也就罢了，居然还跑了。”楚云秀不满地抱怨，当时她哭的伤心，明容最后将她拉起来，小心地拍干净她身上的灰尘，只说了一句“等着”便跑走了。

　　而她也真的呆愣愣地在原地等了他一个时辰，最后被着急寻来的师傅强行带走。她从木桩上滑落除了受了点擦伤并无大碍，所以一上好药她便急匆匆地去寻他的踪迹，却怎么也等不到他。直到晚饭时，才偶然听路过少林弟子说，今日有个小弟子私自下山，误了修行，被师傅罚跪在偏殿一宿。

　　“真是好心没好报。”明容失笑，“也不知我是为了谁偷跑下山，还被师傅罚跪的。”“喂喂喂，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我当时可是陪着你跪了一晚呢，还好心地给你带了吃的。”楚云秀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拿过一直带着的竹篮，笑眯眯地递至明容眼前，竹篮里盛着一盒精致的桃花糕，“喏，我亲手做的，快尝尝看。”

　　米白软糯的糕点上缀着浅粉色的桃花瓣，清香四溢。明容也不推脱，修长的手拈起一块桃花糕放入口中，松软的糕点入口即化，唇齿间似乎也沾染了清香微甜的桃花香。他微笑着赞许，“味道不错。”“那是当然。”楚云秀得意一笑，“我这十年间学的最好的就是厨艺和跳舞呢。”

　　她遥遥指向梅花桩，有些孩子气恨恨地说，“从那上面掉下来的时候我就在想，我总有一天要在上面跳舞。”明容淡笑不语，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以她的性子，实在是难以想象她认真地学习剑法或者修习医术的样子。

　　“唉，说到那一晚，我的种下的山楂种子呢？发芽了吗？”她往嘴里塞了一口桃花糕，口齿不清含糊道。那夜她偷跑出厢房，在偏殿处寻到了不知跪了多久的他，背脊直挺，仍是一幅从容淡定的模样。她悄声走到他身边，戳戳他的衣服，明容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目光直直地望向大殿上的佛龛，却从怀里拿出了一根用糖纸包好的糖葫芦递给她。那一刻的心情，她至今记得的一清二楚。

　　长时间放在怀里，糖葫芦的糖衣早就化开，空气里是甜腻腻的香气。“你……下山是为了买这个给我”明容依然冷着一张脸没说话，她却开心地笑出声，“你叫什么名字？我是阿楚。”他沉默半晌，声音如玉石般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明容。”

　　那一刻女孩子似乎是得到了什么心爱的珍宝一般，笑弯了一双杏眼。糖葫芦有七个，于是她强硬地往他嘴里塞了三颗，笑的乐不可支，“你三颗，我三颗，剩下的这个就埋在这里，等几年后就会收获好多好多糖葫芦啦。”

　　明容仔细擦拭干净手指上的糕点碎屑，淡笑道，“那颗糖葫芦会发芽，也只有你才会信。”楚云秀装作没听到他的话，依然笑得没心没肺，双腿悬在空中不安分地晃动着，“你当时冒着被罚的危险就为了给我买串糖葫芦啊？”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明容表情一刹那的僵硬，经不住她的目光，明容轻咳了一声，有些别扭地转过头，“师兄说用糖果最好哄女孩子……”

　　楚云秀呆愣了一瞬，突然捂着肚子大笑起来，盯着明容的脸仿佛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哈哈哈哈……你居然会这么笨……真是个呆子。”明容的耳根蓦然有些发红，一张冷峻的脸也变得柔和了些。他也曾在心底懊恼过，当时怎么就脑子一热信了师兄的话。

　　楚云秀的笑声渐渐停歇，一切归于寂静，一时间气氛有些微妙。温柔的夜风吹过他们身边，她仰躺在木台上，望着零星的星星，“明容，这几年你过得如何……？”她语气中仿佛带了些微的颤抖，“……这些年我很想念你……也很担心。”

　　明容没有说话，她也不去看他此刻的表情，怕一见他的脸，她就先泄露了所以情绪。良久，才听他低低开口，“夜深了，楚姑娘先回房休息吧。”她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拉他的衣袖，却只抓住了一片虚无。说不清此刻的感觉，她只觉得前一刻还无比靠近的两个人，此刻又离的那么远。

　　明容没有再看她一眼，兀自起身离去，冷漠的语气无悲无喜，“今日听闻故人来，逾矩前来相见，本是不该。明容一切安好，还望楚姑娘早些歇息吧……”

　　楚云秀怔怔地看着他渐渐消失的身影，只觉得心下一片空落落的茫然和难过。她还有很多话想对他说，有很多问题想问他。想问他为何突然中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络，无论她写了多少信，他也不再回。十年来，没有一刻不想回来见他，今日见到了，却发现他早已变得陌生，不再是那个与她说一夜佛偈哄他入睡的少年。亦或是，他们从来就，不曾相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