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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厮杀(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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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女笠上的虫垂在眼前摇摇晃晃,那层半透明的薄纱根本无法遮去那兜头罩面的烈阳。夏日正严酷地蒸烤着大地,她则是成了在地上被反复煎煮的一片单薄的肉干。
偏偏身后的绿芽还在耳边絮絮叨叨地说话,具体说些什么她也搞不清楚了,她的脑袋早就被无情的烈日晒晕。仆妇绿芽说的大概是让她必须谨慎行止,别像前几次那样闯了祸、还累得邻家的城源哥替她收拾。
因为高温的缘故,原本惯走的路程变得遥远无比。彻底被夏日之神征服的阿衡已然放弃无谓的抵抗,快步踱至卖团子的樁婶婶家,就着那檐下的阴影处,将胸中那口就快煮沸的闷气给呼出来。
这时绿芽也跟了上前来,锲而不舍地续道:
“阿衡小姐,你快要误了秋荻师父的课时啦,请马上起来,跟我走吧。”
贪恋屋檐下清凉快意的阿衡根本就听不进一个字,她顺手取下市女笠,清爽的空气扑面而来,那一瞬间她简直觉得自己终于又活过来了!
团子坊的樁婶婶迎上前来,弯腰笑着招呼:
“油行家的衡小姐,许久不见。外面的天正热着呢,来婶婶这儿正好可以避暑。你的椿大叔正在后面的院子与人‘厮杀’,正合着捧着团子、清茶,看一场好戏。”
阿衡一听,即时来了精神,兴冲冲地问道:
“椿大叔棋力神乎着呢,这儿既然来了与他势均力敌的人,我就更要去看看。”
这话还没说完,她已趿着棉鞋,便往屋子的里院走;这行止几乎气得身后的绿芽脑门冒烟,椿婶婶见了直打圆场:
“阿衡小姐平日里总忙着向才女师父们学艺,这会子就让她歇会儿又能怎地。”
绿芽面对这样笑得一脸和蔼的老妇人,也发不出火来,只得认命地败下阵来,也顺道给椿婶婶搭把手,整理食器。
且说阿衡手抱着市女笠,快步地踱进屋后的院子。说是院子,其实不过是玉宏町的另一侧,这儿腾出一片空地,团子卖得好的时分,两老便在这儿放上两三把椅子,供客人休憩;若遇上闲暇,椿大叔便就着空地不远处的树荫,在下面搭起的青石板上摆下棋局。
阿衡乍看这情状便觉得不平寻常,椿大叔的棋力那是玉宏町里少逢敌手的,平日遇上有人挑战,町上的老棋手必定上前来或围观或助威。可眼下椿老对局,两旁不仅没人敢上前,就连椿老的对手也怪异非常。
精致的小轿停在青石板的另一侧,轿前还立着位壶装束的端庄妇人。妇人年已四十开外,容色却依然夺目,气质亦是说不出的高雅。垂鬓梳得极是整齐,一头云发似重墨浓渲,柔顺而又富有光泽。她手上执着衵扇,淡紫色小袿搭着橘红长袴,真似盛开一捧傲气的藤萝花。
椿老执黑,小轿一方执白,那妇人每一行步必先弯身向轿中人请示,而后方执白对战。
阿衡还没靠近青石板,守在轿子后方的侍从便有人大步上前阻挠。她心中讶然,嘴上已然叫唤出声:
“椿大叔……”
椿老面有难色,却还是低声哀求:
“……哎,这是油行家的小姐,平素与我处得甚好,请您别为难她了。”
小轿中的似有形影晃了下,立在外头的妇人随即向外围的侍从打了眼色,侍从识相退下。
那妇人朝阿衡微微一笑,颔首示好。
阿衡不敢怠慢,向妇人见礼:
“见过夫人,小女无状,唐突夫人了。”
妇人只笑着摇了摇头,便又与椿老继续专注于棋局上的厮杀。
汉话中所说的四面楚歌正是椿老目前的苦况,他已经许久不曾临着这样一番窘境。去隅一片黑子落入白子的设下的圈套中,入隅的黑子虽是脱离险地,然而去隅中白子的杀着如影随形,平隅之中黑子的布局尚未成熟、尚且难成气候亦是对此时境地助益不大。惟有上隅、白子在上隅防守松懈、黑子仍有生机。
椿老面露喜色,亟欲落子、然而他毕竟是在这玄幽黑白间纵横多年的老将,稍一读盘细思后,手中的黑子还是难以放下。
又是长久的沉思,椿老重重地叹息一记,将手上的黑子掷回棋盅。他站起身来,向那顶小轿弯身行礼:
“大人棋艺精深,老朽认输了。”
立在轿外的妇人与他揖礼,算是代替主人应了。
妇人瞥了眼伫立一旁的阿衡,温婉一笑,说道:
“油行家的小姐,可愿与我家主人对弈一局。”
妇人口中的对弈一局,其实有二意。一则形貌上向眼前的少女相询而已,一则是重开棋局。
然而当时的阿衡刚满十六,又是开朗烂漫的性子,尽管心知对方身份不凡、也未多在意。她向妇人行了一礼,行止那充当棋坪的青石板前,执黑落子——黑子落位正是椿老心中被人步步紧逼、几无生机的入隅。
阿衡的一步看似平实笨拙,似是每一个初学者都思考过的一步,却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胆色有魄力能注意、敢下赌注的一步。
这手横空而来,表面上似有若无招架着白子的进攻,实则以己为饵、引白子入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