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岸》闻天

9、第9章

　　周日上午，卓天和载淳在十三区的健身房见面。

　　卓天和往常一样，穿着黑色运动内衣、紧身裤，套一件灰色的速干衣，背着放置毛巾、矿泉水还有替换内衣的运动包。载淳则穿红色的速干T恤、宽松运动裤，运动包和卓天的一样，是他们一起在打折季时买的。

　　"今天上课吗？"周日早上有一节搏击操课，卓天偶尔会参加，载淳提前问她。
　　"不了，准备跑十公里再说。"
　　"好吧，那我先陪你跑会儿，热热身再去。"

　　说完两人分别进入男女更衣室存包，然后一起跑步。平时载淳不怎么和卓天在一起跑步，会去做椭圆机或者力量。今天他特地跑上卓天身边的跑步机，时不时看着她似乎有什么话说。

　　"怎么了？载淳。"卓天不得不先开口问他。其实长跑的时候，她不喜欢聊天。气息被打乱会跑得很不舒服。

　　"啊？我怎么了？"载淳把速率调低，扭头看着卓天。
　　"你有话要说。"
　　"我有吗？好吧，我有。"
　　卓天差点笑出声，忍着笑意也调慢了速度，慢慢跑着。

　　"我最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挺有好感的。"
　　"那好啊。"
　　"我喜欢他。"载淳显得有些焦急。
　　"好吧，一个什么样的朋友？"卓天富有耐心地问。
　　"穷学生。"载淳撇了撇嘴，"跟你说过我的择偶标准，最好是事业有成年纪比我大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看上这个小毛孩儿了。"

　　"那他总有让你喜欢的地方了。"
　　"我也不知道喜欢他什么。晚上陪我去吃饭吧，去他打工的餐馆。"
　　"这样好吗？"
　　"不好吗？带你认识认识。"
　　见卓天点头答应，载淳便去上自由搏击课了。
　　卓天继续调高速率，跑完剩下的公里数。十一点半，两人离开健身房，各自回去休息。

　　步行回去以后爬四层的楼梯非常煎熬，载淳回到家立即洗了个澡。钻出淋浴房换上睡衣，一下子躺倒在床上。运动还真是累人，这么想着肚子已经饿了，不得不在身体松软的时候爬起来。载淳撑着灶台思量不多会便决定吃饺子。他定期向中餐馆订购饺子，一周大概有三四顿都会吃饺子。比起自己烧菜做饭，吃饺子方便许多，而且味道确实不错。

　　煮锅里加水放上电热炉加热，从小冰箱的冷藏格生拉硬拽出密密麻麻的保鲜袋中之一。一袋二十个饺子就是载淳一顿的量。低头巡视空荡荡的冰箱，搜索能吃的东西。半罐泡菜，不怎么有兴味。中超买的酱瓜倒是可以吃一点。再下面放着几个苹果和一打酸奶，吃完饺子再说。于是拿出酱瓜合上冰箱，往小碗里拨出几个再放回去。煮锅里的水也开了，顺势把饺子加进去。

　　退回小桌子边，坐在床沿上打开电脑。显示屏也一起亮了，放大了正在浏览的视频网页。载淳一个人吃饭的时候习惯看几集美剧。《行尸走肉》已经看完了，《权力的游戏》第三季正在热播。作为HBO的剧迷，可不能错过这一部。打开了新鲜出炉的第四集，转过去一个俯身抓来抱枕和枕头靠墙放好，刚巧煮锅里的水沸腾起来，载淳急忙过去加点冷水等它再沸腾。

　　目不转睛地看着显示屏，中世纪城邦里的阴谋悄悄展开，主角们的命运在智与欲的角逐中跌宕起伏。煮锅沸腾三次，饺子就煮好了。关掉电热炉，捞起饺子放在白色盘子里，浇上醋和一点点寿司酱油，拿一双筷子，飞快地爬上床尾靠着枕头边吃边看。

　　太阳摆脱了早上厚重的云层，透过阁楼的玻璃窗照进来有些刺眼，载淳换了个姿势继续自己的午餐。思量着确实该去买个窗帘。

　　今年年初从北方小城搬回巴黎，仓促间找了这个廉价但地理位置绝佳的出租屋，载淳觉得反正在这里也住不长久，有些不必要添置的东西尽量不添置。所以一直没装窗帘，连日用的碗筷也只有两副。可时间一久不免觉得生活得过于粗糙。拿着不错的工资，甚至有了一定的积蓄，国内的父母都是处级公务员，自己不开口也会定期给补贴，干嘛要选择蜗居的生活？

　　载淳放下碗筷，二十个饺子还剩了七八个，往常能一口气吃完，现在倒没什么胃口。呆滞地看着显示屏里播放的剧集，心里盘算着每个月4000欧元的收入和450欧元的房租，自己买衣服吃饭绰绰有余，如果换了房子，地段好、装潢好，单身studio大概要2000欧，一半的工资都没了，摇了摇头，还不如等涨工资了再买房。转头注视着老旧的玻璃窗，按个窗帘嘛，楼下的中国裁缝铺买块大小合适的布料自己动手就行了。环顾狭小的屋子，虽然拥挤但还算整洁，一个人生活笃定够了，如果两个人则另当别论，两个人合租也会便宜很多的。如此打算着，载淳端起餐盘继续吃掉剩下的饺子。

　　懒得洗盘子，靠着抱枕悠闲地看剧，这时，收到了一条"方一"的微信。载淳立即划开手机，方一把自己的简历发过来，让他帮忙修改。这位方一就是早上载淳告诉卓天认识不久的一位新朋友。

　　方一是载淳通过同性社交软件匹配的一个中国留学生，巴黎五大四年级，即将毕业，面临着找工作的问题。载淳和他断断续续见过几面，高高瘦瘦的没有很帅，穿着打扮也很普通，喜欢抽烟，声音沙哑但是朴实。本以为见过面便会忘掉，一个人的时候却常常想起他，收到他的信息很激动，会期待他提出下一次见面。

　　一般朋友拜托自己的事，载淳大多会敷衍过去，可现在他暂停了视频，非常认真的检查方一单薄的简历，里面充斥了粗陋的语法错误，更没有吸引人的亮点。载淳有些失望，懊恼地在文档里修改并留下评语，半个小时候以后给方一发过去。方一简单回复了两个字"谢谢"。

　　载淳恼急了，气方一对自己的淡漠，却又不敢动手发信息或者打电话正面斥责他。万一跟他发脾气，他再也不理自己了，怎么办？

　　载淳叹息着躺在床上，望着玻璃窗发呆。距离上一次自己这样畏首畏尾、不知所措的面对一个人有多久了？这就是喜欢？他转身趴了下去，闭上眼试图午睡。可身边的光线刺目又灼人，床垫也老旧，躺着一点儿都不舒服。怎么睡得着？

　　转身坐起来，扒在电脑上，浏览各色床架和床垫。既然决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还是要好好改善一下自己的居住环境。现在的沙发床是房子里原本有的，床垫凹凸不平，要不是自己注重运动、睡眠质量好，可是个折磨人的东西。干脆地挑选了宜家的单人合成木板床架和最贵的席梦思。床的尺寸小了，床边走廊的空隙就大很多，他又买了个配套的方形床头柜，这样一来原本堆在小餐桌上的杂志和护手霜就有地方摆了。顺便去Darty上买了一直想要的飞利浦闹钟，有收音机和照明的功能，非常便利又美观。秉着直接、实用、快刀斩乱麻的购物原则，载淳心满意足地消费一通，终于完全忘掉了方一的简历，立即换了套外出的衣服准备出门去了。家具下周三送到，今天却必须把窗帘的问题解决。

　　穿上耐克板鞋，载淳咚咚咚走下楼。走出自己居住的院子，左手边就是一家中国人开的裁缝店，他时常把新衣裤送去裁剪。里面也卖各色性价比高的小物，载淳有空了会去逛逛和老板唠嗑。今天裁缝老板不在，一个眼生的中国小姑娘坐在柜台看店，正低头玩手机。

　　"你好，我想买块窗帘布。"载淳走进去，开门见山地说。
　　"窗帘布？您要多大的？什么颜色？"小姑娘对业务还算熟悉，弯腰寻找各色布料的样板册子。
　　"我装在天窗上的，五十乘五十，米色或者浅灰色，干净点的。"
　　"您看看，这些是我们店里现在有的，今天就能裁出来。其他的如果您看上了，得等几天。"姑娘指着样板册子头两页的花样说。
　　载淳低头仔细看着册子："这些都是做衣服的布料吧，也能当窗帘？"
　　"反正你要的不大，我给你看的都是厚实的料，当窗帘没问题。"
　　"行，那我就要这个，灰白大格子。你们有没有窗帘框啊？"
　　"五金我们店里就没有了，不过你买了框，我们能帮忙缝上。你就买那种上下两条的吕骨架，给你上下缝好，回去自己按上就行了。"小姑娘很有耐心地跟载淳说。
　　载淳点点头，立即拿出钱包："你先把料子给我裁好，放店里。我现在就付钱，等买了架子再来。对了，哪儿能买这种骨架啊？"
　　"这个方便啊，咱们店往北走三条街就有五金店，那老板跟我们老板认识，人挺好的，店里肯定有你要的东西。"

　　载淳二话不说付了款就去找五金店，果真小巷子里有裁缝铺姑娘说的那家。五金店和裁缝铺一般大小，窄门面两边摆满了各色五金材料。那老板听了载淳的描述，很快找出他要的东西，两个细细的铝制杆子，长度是标准的五十厘米，两端有螺丝固定的圆孔，配套给了一包螺丝和螺丝母。满意地付了钱，载淳拿着杆子回到裁缝店。小姑娘还在店里，似乎没有接待过别的客人，客客气气的给载淳缝好窗帘交到他手里。

　　"你弄的不错，谢谢了。"载淳高兴地打量自己新鲜出炉的窗帘，非常满意。
　　"不客气，以后常来。我们店里做衣服也很好的。"

　　转身离开裁缝店，载淳匆匆回到家里迫不及待地装窗帘。可要把上下两个架子稳稳地钉进墙壁不太容易。他打开宜家的工具盒，用小电钻把螺丝用力拧进了去，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四个角钉死。一次次地把窗帘合上又拉开，载淳出神地盯着窗帘发笑。浅灰色的窗帘上映着白色的细格子条纹，简单干净。以后再也不用担心午后强烈的阳光，到了晚上也能拥有温馨的隐私。想到周三就能换上崭新舒适的床铺，载淳闭上眼，感到一份安适。

　　晚上七点，载淳和卓天在约定的餐厅见面。巴黎十三区一家人气挺高的泰国菜餐厅，老板是中国人。方一在这里做part time服务生。

　　刚见面，卓天看载淳手里拿着一盆绿油油生机勃勃的多肉，有些难以置信。
　　"这是？"
　　"刚路上买的，准备拿回去养着。"
　　"你不是最讨厌养这些了，仙人掌都不要，怎么现在养起多肉了？"
　　"我那儿什么绿色植物都没有，辐射很高的。养个多肉正好。"
　　卓天点点头，两人遂走进泰餐厅。

　　餐馆入口的一侧有个大巴台，正对入口的一整面墙上是深木色的板材，露出一截黄金比高的白色墙面。另一侧朝街，整面整面的玻璃窗，餐桌都靠着窗户。装饰的灯光暗淡一些，整体格局居然营造出不俗的东南亚风情。此时，餐厅刚开始营业，零星坐着几桌人。

　　载淳一眼就见到个子很高身材消瘦的方一，他正在替客人点餐。陌生的服务生过来招待他们入座，载淳的眼神却没能从方一的身上挪开。他穿着黑色的衬衫和西裤，腰上系着黑色的围兜，脚上是他唯一一双老旧的黑色皮鞋，手上捧着点餐的智能平板，低着头仔细地聆听。

　　卓天和载淳面对面坐下，见载淳出神地看着他们正后方，不由得扭头看过去。大概正在点餐的服务生就是方一了。好像察觉到他们的注视，方一微微抬起头，卓天立即回过头，载淳则朝她身后露出微笑。卓天挑了挑眉，低头认真阅读菜单。

　　"你怎么来了？"方一的声音比较沙哑。走到他们桌旁，有些不快地质问载淳。
　　载淳克制着这一瞬的不知所措，努力睁大眼睛解释说："我来吃饭的，顺便看看你。"
　　方一无奈地叹了口气，垂下手跟他的同事打了个招呼，表示他来照看这桌客人。

　　"那吃点什么？喝什么饮料？"方一拿出平板，不停地点着界面上的按钮。
　　"还没选好，有没有什么推荐？"
　　"酸辣汤和泰式炒面。"方一依旧低着头。
　　"那就这两样。"卓天笑着将菜单交给方一，很爽快地替他们点了菜。比起现在的尴尬还是速战速决比较好。
　　方一接过菜单，瞥了卓天一眼，载淳便介绍道："这是我表妹，卓天。"
　　方一不置可否，没有要认识卓天的意思，复述他们的点单："酸辣汤、泰式炒面。就喝水，对吗？"
　　"对。"载淳乖觉地答应方一。
　　方一在他们的餐桌上用力地整理菜单，撞了两下以后看着载淳："这就是你想看的了。"说完扭头走向后厨。

　　载淳没反应过来，空洞地望着方一的背影。没想到自己设想中意外的浪漫却被方一误解。他难道不只是想看看方一打工的环境，介绍自己的亲人给他认识，然后照顾他多给他一些小费吗？

　　招待他们入座的服务生拿来两杯水，载淳失落地接起水杯喝了一大口。卓天不敢说话，也静静地一小口一小口喝水。

　　"我做错了吗？"载淳突然地问，有些不解地看着卓天。
　　卓天垂下眼，只能安慰载淳："这事情没有对错。可能他只是不喜欢。毕竟打工是比较辛苦的工作。"
　　载淳叹了口气："那我也没看不起他打工。"
　　卓天抿着嘴不知要说些什么。

　　"今天下午我还帮他改了简历，改得别提多认真。我帮你改过简历吗？我帮谁改过简历？我还替他操心以后的工作，到处帮他打听。他就跟我说了两个字，谢谢！"载淳气愤地放下杯子，扭头看着窗外。

　　卓天耸了耸肩："可是载淳，这是你自己的选择。站在他的角度，你是可以拒绝的。"

　　载淳有些接不上话，自己心里的怨气被卓天的一席话完全击败了。这段感情里，主动的一方不是我吗？如果我不喜欢他，不就不会被他左右？可是怎么才能不喜欢。

　　适时，方一送来两人的主食，看上去是比现在的气氛要美味许多的食物。虽然认识得比较尴尬，卓天还是礼貌地向方一道谢，率先开始用餐。

　　首先品尝的是泰式炒面。底料中的碎花生、辣椒粉、豆芽菜还有青葱，伴着泰式酱料独特的酸甜味，使得粘上配料的每一口面条都有丰盛的口感。配菜中，大块的腌萝卜、豆腐还有虾仁都粘上了泰酱的味道。新鲜的食材在泰酱的配合下跳脱出来，呈现出炒面的不同风味。总之，是卓天吃过最好吃的泰式炒面。

　　"不尝尝吗？非常好吃。"载淳根本不动刀叉，卓天不免相劝。
　　见卓天舀了一勺浓郁的酸辣汤，迎面散发出诱人的柠檬和葱香味，载淳不得不放下烦恼，转而面对此时此刻更有价值的美食。

　　他也舀了一小碗酸辣汤，里面有草虾和蘑菇。先尝了虾仁，口感爽滑又浸着柠檬和香叶的香气，满意地继而喝了一口汤，青柠调节的酸味中夹杂着微微刺激味蕾的辣味。一碗汤下肚，整个胃口都被调动起来。不得不品尝那更加诱人的炒面。

　　看载淳吃得认真，卓天便说："这家菜确实好吃。是间不错的餐厅。"
　　载淳点点头，吃完嘴里的炒面说："我早就想来了。以后还来，谁规定我不能来这？"
　　卓天觉得有些好笑，会意地给载淳使了个眼色。

　　两人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方一送来了账单，甚至没和他们什么眼神交流，放下小盘子就忙别的去了。载淳看了眼账单，一共二三十欧的样子，不打算和卓天AA，直接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五十欧元的纸币撂在盘子里。

　　"今天我请你。"载淳跟卓天示意。这样的情形下，卓天便默认了。

　　没等方一过来收拾餐盘，载淳就让卓天跟他一块走了。门口的服务生面带微笑地祝福他们一个美好的夜晚，载淳没听见似得昂首走出了餐厅。

　　地铁站里，载淳依旧闷闷不乐。两人一起坐在塑料椅子上等待着，卓天问："还是很喜欢是吗？"

　　载淳点点头，扭头看着卓天，眼睛红红的："可他好像不喜欢我。"

　　卓天耸耸肩："不见得。可能是太在乎才生气。"

　　载淳仿佛感到一丝缥缈的暖意，出神地望着地铁轨道深邃的远方。手里是刚才来路上买的多肉，黏土盆手感粗糙，可他仿佛感受到泥土里散发的生命力。从此以后，这个生命将和他产生重要的关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