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岸》闻天

12、第 12 章

　　卓天的背包旅行从七月三日开始。

　　临走前，邹逸送给她一本书。

　　\"《故事会》？\"卓天看着封面忍俊不禁。
　　\"恩，路上无聊的时候看。看完我该在奥斯陆等你了。\"邹逸嘱咐道。
　　卓天仍觉得好笑，接过《故事会》，随意翻着问：\"为什么是《故事会》？\"心想邹逸的趣味真是难以捉摸，家里都是《时代周刊》、《经济学人》这样类型的杂志，什么时候夹杂着《故事会》的。
　　\"你看看吧，可以解闷。\"
　　虽然觉得奇怪，卓天还是把《故事会》放到了行李里。

　　卓天坐上巴黎开往伦敦的越洋火车，告别了第二故乡的法国。

　　穿过海底隧道来到的地方，好像一个巨型的游乐场。卓天坐着伦敦特有的双层红色巴士穿梭在泰晤士河两岸的大街小巷，尽情地在伦敦眼、博物馆、街头艺人身边释放另一面的自己。

　　一个人旅行有太多的好处。节奏完全由自己掌握，想什么时候出发就出发，想到哪儿就哪儿，想看什么看什么。不用担心拖累了谁，不符合谁的胃口。可一个人旅行也常常会因为一个问题感到孤独。那就是吃饭。一个人坐进好的餐馆总会引人注目。几次三番，卓天最终选择了fish&chips快餐厅。身处英国并不能真正享受到美食，反而是这些速食更贴近英国胃。

　　在伦敦的一周，卓天每天早起徒步，与热心人攀谈。到后来，她逛起了住所附近的集市，甚至自己简单地做些菜。夜里，热一杯牛奶，在airbnb住家古老的窗台前写故事或者随笔。卓天觉得自己健康了开朗了甚至结实了。

　　这一天清晨，她醒得格外早。夏令时分，才六点，伦敦已被大好晨光照耀。

　　住家老太太Mary刚好在院子里吃早饭，见卓天起来了，邀请她一同边吃边聊。

　　\"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早起，真羡慕你们，我到了四点就怎么都睡不着了。\"老太太Mary一股浓重的英国腔慢慢呢喃。
　　\"我最近好像喜欢上了早起。清晨让我清醒。\"卓天也慢慢地就着Mary的节奏缓缓说。
　　\"是啊，清晨是一天中最宝贵的。恭喜你，年轻人。你得到了这份礼物。\"Mary慈祥地开着玩笑。
　　\"那我要谢谢伦敦。谢谢旅行。\"卓天很自然地想到。

　　\"可不是么。旅行让我们自省，突然到来不同的环境充满着美好的讯息。年轻人们得抓住这些机会。说起来，我十年前去过中国的北京，让我印象很深刻。\"Mary陷入了自己回忆，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卓天，这个一见面就让她感到与众不同的中国女孩儿，此刻在晨光中仿佛带她回到了中国。\"故宫很美，长城很伟大。我真想念！可是最近似乎布满阴霾。不过不用担心，伦敦也是曾经的雾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打开了话茬的Mary与卓天语重心长地说了很多，卓天看着金色阳光下精神矍铄的异国老人，听着这些似乎轻松却充满哲理的话语，再一次被旅行的意义深深打动。

　　\"好了，我的Laura（卓天英文名），你该去冒险了。\"

　　早餐以Mary的笑声告终。卓天回到房间，打开随身记，难以抑制住书写的冲动。随后，她决定去到下一站，曾经北欧行遗失的国度，挪威。和邹逸商量后，定在后天起程。

　　临行前，她买了很多明信片，给自己、家人和朋友寄去，又留了一张很别致的赠送给Mary。

　　\"Dear Mary,
　　It\'s a great chance for me meeting you during the first single trip in my lifetime. You are a very decent and beautiful lady who I admire a lot. I\'ve learnt the manners from you. Nice to meet you and hope see you soon.
　　Laura From China\"

　　卓天离开当天，Mary送她到机场，特地送给她一串上世纪的珍珠项链。

　　\"相信我，这不会过时，和黑色的裙子很配。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串了，我觉得很适合你。希望你能常怀念伦敦。\"Mary和卓天拥抱道别，历经沧桑的湛蓝色眼仁光彩闪耀。

　　带着这样的祝福与不舍，卓天告别丰富精彩的伦敦，踏上了飞往挪威奥斯陆的飞机。

　　刚到奥斯陆的感觉很普通，似乎与别的欧洲城市无异，甚至很难说出它的特色。狭小的市中心密集地分布着市政厅、剧院等等，倒是走向海港的宽阔吸引了卓天，让她找到了一丝斯德哥尔摩的味道。可惜那样的海港太单调。现代建筑挪威国家歌剧院参观完，便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海水与船舶。

　　所幸，邹逸的加入让奥斯陆特别起来。他们很快发掘出这里不同于其他欧洲城市的一大特色--711连锁超市。这在欧洲大陆很罕见，奥斯陆街头小巷分布着许许多多711超市，很受当地人欢迎。台味十足的奥斯陆便利店里兜售着最特别的挪威热狗。和德国热狗的夯实不同，挪威烤香肠里夹了酱汁，小面包加热后别有风味。卓天和邹逸小白鼠一般尝便了各个超市的热狗。以至于三天以后，他们因为选出了众多小店中热狗味道最棒、价格最实惠的一家感到沾沾自喜。

　　奥斯陆对于卓天，在很久以后的回忆里好像就是热狗的味道。

　　在这里短暂的逗留以后，他们坐火车横穿挪威大陆，前往挪威大峡谷所在地--松恩峡湾。

　　很久以前，有一个人让她在海与山中做选择。卓天艰难地选择了大海。但是来到挪威，这个用大峡谷把人类可以触及的世界里最美的两样东西完美融合的国度，她惊叹，当时她应该选择挪威吧……

　　亲身站在大峡谷的峭壁上，面对一世界的天空和海湾，才感到自己何其渺小地陷落在自然怀抱中。阳光照进皮肤，大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卓天就这样被挪威的海与风，天与云彻底征服。

　　\"好像什么不开心都能忘了！\"迟迟坐上租来的自驾车回旅馆，卓天掩不住兴奋地大声说。
　　邹逸很稳妥地驾驶汽车，语气中不失愉悦：\"去掉好像吧。\"
　　\"真开心我们一起见过这样的美景。\"卓天带着回味的笑容，闭上眼依旧是一望无际的蓝。
　　\"下一站呢？明天我们就去柏林吧。\"邹逸淡淡地问。

　　自从二人汇合，策划行程、掌控节奏的就成了邹逸。他每每用这样类似的问句驱动行程的推进，而卓天早掉进了这样舒适的\"陷阱\"。

　　\"好啊，明天启程去德国！天哪，要告别大峡谷我还是有些不舍的……\"
　　卓天被庞大的自然魅力催生出许多复杂的情绪，邹逸应接不暇，却也乐得合不拢嘴：\"你放心，大峡谷从此住进你心里了。\"
　　\"以前可没发现你这么幽默呢。\"卓天瞥了邹逸一眼，脸上是抹不去的笑意。
　　\"人的潜能是无限的，我以前也没发现你那么多情。\"邹逸打趣。
　　卓天想起了什么，突然不说话。邹逸有些不解，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默：\"怎么了卓天？我是开玩笑的。\"
　　卓天扭头看着窗外道：\"我知道。\"说完，二人间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挪威的参天大树从卓天眼前掠过。他们之间疏离而亲密，永久到似乎地老天荒地并肩而立。多像他曾经讲述过夜空中的星星。为什么无论自己走到多远，都无法摆脱对他的想念。

　　\"以前有个人也说过我可能因为长了泪痣多情又爱哭。\"卓天突然开口，\"不熟悉的时候以为我冷漠得像个石头，话又不多。熟悉了之后却又觉得我总爱说琐碎的话，为不知道什么事情伤心，听那些会留下眼泪的音乐。就这样慢慢地了解我，走进我的世界，可现在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邹逸静静地聆听。

　　\"因为突然的失去，我跑步，我疯狂工作，又独自远行。我以为隔了够久了吧，走了够远了吧。可竟然还是会想他。\"卓天静静地看着窗外，流下一行泪水。

　　邹逸放慢了车速，关切地瞥了卓天一眼，\"其实没有必要。\"邹逸顿了顿，努力凝视前方，\"没有必要去忘记我们想的人。卓天，我也会时常想念一个朋友。无论走到哪儿。其实这份想念只是我们的一部分，整个生命的一部分。有时候我想，我不能见他，可我至少可以想念。我可以带着这样的想念很开心的活着。重要的是开心。你觉得呢？\"

　　邹逸的语重心长深深触动了卓天的心，原来曾经努力的逃避只是自己没有必要的脆弱。卓天凝望着邹逸的剪影，感动之余是感谢。

　　身后的大峡谷里是仿佛忘记了痛苦的天堂，而路上解开了心结的卓天好像等待着前方的希望。

　　从挪威降落到印象中严谨肃穆的德国首都--柏林，卓天和邹逸在第一天选择坐着电车游览。东西德完全迥异的风格在这座拥有漫长的沧桑历史的城市结合和体现。

　　清晨，他们从中央火车站步行到国会大厅，在那里体验到了国会建筑的宏伟。详细的展览和解说，在国会大厅的旋梯中漫步着、感受到这个国家经历的跌宕。下午，他们去到亚历山大广场，随便吃些德国快餐，寻觅街头小店铺里的传统手工艺品。晚上，走进历史悠久的HB酒馆。他们坐在超级大厅里的食堂板凳上，看表演、喝啤酒，尽情地享受地道的德国酸菜猪肘。

　　\"我会吃成个胖子躺着出德国的！\"卓天举着大酒杯，憨憨地笑。
　　邹逸笑着说：\"那我会抬着你的。\"
　　\"谢谢你啊，邹逸。\"
　　\"不客气啊，卓天。\"
　　自然默契地相视一笑，他们继续享用分量十足的德国菜。到处是酒杯清脆的碰响。大厅的舞台上，当地乐队开始演奏。热闹的打击乐，传统的日耳曼歌曲传进耳膜，激起快意的错觉，卓天不由得畅饮起来。

　　\"少喝点，会难受的。\"邹逸按住她想要继续灌醉自己的酒杯。
　　咽了口口水，卓天松开握着杯子的手，开着轻松的玩笑：\"看来你是被我吓坏了。\"
　　邹逸忍俊不禁地说：\"你知道就好。\"
　　\"不过你也够奇怪的。\"
　　\"恩？\"
　　\"第一次见我就那样子，现在和我居然成了这么好的朋友。\"
　　\"早和你说过我很奇怪的啊。\"邹逸继而开着玩笑。
　　卓天摇了摇头：\"你不奇怪，就只是比较善良。你这样的小时候肯定没遇到过坏人。\"
　　\"看样子你遇到过吗？坏人？\"
　　\"当然，那些欺负人的孩子王，会抓起头发打人的。\"卓天绘声绘色地形容。
　　\"唉，不都是小孩子之间闹着玩的把戏。\"
　　卓天再次摇头：\"大院孩子都很野蛮的。真的会打到流血哦。家长来讲理，也不过被打两下，说说就过去了。可是以后还会继续虐待。\"
　　\"有这么严重吗？到了虐待的程度？\"
　　\"虐待可能严重了，其实我也记不清了。只是以前院子里真的有个大姐姐，爸妈都是体育系的，她的个子好高。只要不听她的话去做什么就惨了。我和吴悦就是那样一边讨好她，一边躲着她长大的。\"卓天边回忆边说，\"所以长大了，我都不太喜欢靠近陌生人。像你那样，照顾我和载淳还给我们做吃的，真的，很善良。\"说着，卓天低下头，望着身边大扎的黑啤酒。

　　\"那个姐姐现在怎么样了？\"邹逸似乎很好奇。
　　\"后来一家家都搬走了，去了不同的小区。只是听说她好像当了小学老师，也结婚了。没再见过。\"
　　邹逸点了点头：\"我小时候没有那么多朋友。所以，可能没遇到过你们那样的状况。\"
　　\"那一起长大的朋友呢？像我和吴悦这样。还有联系吗？在做什么？\"
　　邹逸突然深深吸了口气，有些尴尬地笑着：\"没有联系了。可能还是做着小时候喜欢做的事。再跟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情吧，大院里的生活。\"
　　\"这么好奇吗？\"
　　邹逸真挚地点了点头。
　　卓天想了一会：\"给你说个好笑的吧。是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早上去了楼下的邻居家里吃早饭，很好吃的馄饨。吃完以后我就在他家看电视。结果一直到中午，我爸妈回家发现没人接我回来，早上也没人送过我。打电话给幼儿园也说我没去上学。满院子找我，两人急疯了，结果我还在邻居家里吃糖看电视呢。\"
　　讲着故事，卓天自己笑了起来，邹逸则趴在桌子上笑得直不起腰。耳边是异域的歌舞，心却回到了小时候热闹的大院。虽然有畏惧的姐姐，却也有热心的邻居和邻居家好吃的饭菜，还有那些一起长大的玩伴。不知他们现在怀揣了多少心事，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有没有遇到善良如金子般的朋友们？

　　走出HB餐馆，天色已晚，柏林夏夜的空气凉爽，刮在热烘烘的脸上使人清醒。

　　\"卓天，过两天我得回巴黎了。\"
　　\"哦，好呀，那我就去布拉格。\"
　　邹逸笑着说：\"谢谢你答应我这趟行程。和你一起玩得很开心。\"
　　\"谢谢你一路上的照顾。\"卓天不由得感激地抱了抱邹逸，他意外中也展开双臂紧紧抱着她。

　　很想感谢柏林有些凉意的夜晚，感谢德国的黑啤酒和猪肘，感谢淳朴的日耳曼民乐。想感谢身边的一切，感谢怀里了解自己、认可自己、善待自己的珍贵的朋友。

　　\"以后要照顾好自己，玩得开心的同时注意安全，平安地回来。在巴黎等你。\"漫步回酒店，邹逸认真地嘱咐卓天。

　　卓天微微点着头，望着前方宽广的石板路，节节路灯照耀着，多希望若它没有尽头。

　　告别邹逸从奥斯陆一直到柏林的陪伴，卓天再一次开始了一个人的旅行。选择乘坐廉价的过夜火车，卓天颠簸中从德国前往东欧捷克的心脏--布拉格。

　　火车上无法入眠，她想到了启程时邹逸送给自己的《故事会》，轻薄的一本很方便携带，随手拿出来翻看。在当今这个时代，看杂志的年轻人很少，更何况是邹逸那样在法国看中国杂志。卓天珍惜地读着里面千奇百怪的故事。

　　其中一则故事深深吸引了卓天，故事很简短文字也有些粗糙。讲述一个光棍风筝匠的儿子一直被同学欺负，结果父亲用心为儿子糊的龙形风筝显灵赶走了欺负人的同学们。龙形风筝成了男孩的伙伴。可是一个雨天里，和男孩形影不离的风筝被打湿了，从此失了灵，再也飞不起来了。

　　男孩很伤心，一遍又一遍跟着父亲学习制作风筝。很多年过去了，从前被欺负的男孩已经长成了男人，成为了曾经父亲那样老练的风筝匠。他坚持不懈地制作风筝，可从未做出父亲为他制作的那种龙形风筝。哪怕风筝的外形已经和父亲做出的一模一样了，却再也没有那样的灵性。男人以为那个曾经的风筝恐怕是自己年少的梦吧，直到男人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美丽可爱的女儿。男人倾尽心血为女儿制作了一个凤凰风筝，做成的那一天，凤凰风筝着了火，从废墟里飞出一只绝美的火鸟，她有着闪亮的五彩羽毛，金色的喙，黑珍珠般的眼睛，高高的碧冠，还有火一般常常的尾巴。直到凤凰啼鸣而去，男人抱着怀里年纪尚小的女儿，不住地啜泣。

　　卓天反反复复地读着这个拙朴的故事，突然合上了《故事会》，车厢的窗外，远方布拉格的天空上闪耀着黎明的曙光。她知道，这是必须告别的时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