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女》颜昭晗

3、三 织儿

　　在我发怔的时候，白长坤手中的桃木剑已幻化出千万道火光，势如飞虹，向椴琴袭去；椴琴也不慌，一个旋身跳上附近树枝，身姿轻盈，拍动着手中琴弦，又成无数冰棱，化开火舌。气流猛地迸裂开来，连我站在一边，都被冲击得后退了好几步。两个人修为相当，如果这般过招，定会陷入苦战。我看见椴琴远远地望向我，我知道，她让我也加入战圈，共敌白长坤。

　　我闭上眼睛，仿佛这样，这场打斗就不曾存在过。风雨太大，让我觉得有冰冷的液体汩汩从睫毛间涌出来，止也止不住。为什么我们都要拼得你死我活呢？我和椴琴总要杀人，所以白长坤就要消灭我们。就算我们不杀人了，他也要报仇，毕竟紫菀和张宸都已经死了呀。我突然恨起来，我若是个世家小姐，不是织梭化成的妖怪，我也不用受这般苦楚。

　　假如我是个善良、无辜、活生生的女子，那该多好。起码我就不用是这样一具身体，甚至连自己的脸都没有，仿佛只是李小姐生命的延续。

　　怨只怨这老天，非要捉弄我们。我抬头看着白长坤和椴琴的战况，白长坤的头发都散开了，在风中飘飞，白衣湿透了，依然傲立如仙；反观椴琴，也有些狼狈，琴弦断了一根。我暗道不妙，琴弦断了，这把古琴的威力将大打折扣。如此拖下去，椴琴并非白长坤的对手。我若眼睁睁看着，恐怕结果只能是白长坤杀死椴琴。

　　“织儿，快，帮帮我。”椴琴看向我，她在恳求我。

　　白长坤也瞥了我一眼，目光颇为复杂，有那么一瞬间，让我以为他就要一剑向我刺过来。他稍微后退了半步，离我远了些，长身玉立，持着长剑负手而立：“青女害人性命，今日定要将你们全部诛灭在此。”

　　我看着白长坤，不说话，织梭在手中闪着蓝幽幽不祥的光。他拔剑，运全身之力直刺椴琴，椴琴御琴相抗，轰然巨响，将黑夜都撕破了一个口子。椴琴不敌，古琴脱手，人也跌到在十几步开外；白长坤欲乘胜将其诛杀，他的动作却忽然停住了。因为我跃到白长坤的身后，织梭尖利如刀，从他后背刺了进去。

　　我也弄不明白我是怎样想的，或者说，在心中天平痛苦摇摆的时候，我最终倾向了椴琴那一头。

　　白长坤的手在轻轻颤抖，他的血从伤口中涌出来，落在我的手上，织梭上，衣裙上。这是我曾经最为渴望的温暖啊。

　　“织儿……”他忽然开口，叫了我这个名字。

　　“不要穿透过来，我不想看到你的剑锋。”他轻轻地说。在我犹豫的刹那，他抬起手中桃木剑，反手向我砍了过来。因为他已经受伤，无论速度还是力量都大不如前。我一矮身闪避过去，手依然紧紧按着织梭，却始终不愿再刺下去。

　　白长坤不再举剑，而是闭上眼睛苦笑。从背后来看，他下颌的弧度极尽优美，垂下头时，别有一番美感。是不是因为得不到，所以才格外有执念；因为不能在一起，心中的爱恋才越发浓烈而绝望。

　　他不愿看到我的剑锋。他不愿看到我的剑锋。

　　我真的很想问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可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白长坤的伤口已经开始凝结霜雪，血不再流出来。用不了多久，他的四肢百骸都会凝成冰，覆盖上厚厚的白霜，就像是我和椴琴所杀死的所有人那样。

　　椴琴从地上爬起来，将古琴收入怀中，一边哧哧冷笑，一边将披散开的长发拢起来。

　　“怀虑观的大弟子，也不过如此。你能耐我们姐妹何？”

　　白长坤空着的左手忽然抓住了我按着织梭的手，动作并不重，我却被吓了一跳。他的手为什么还是这样温暖，几乎让我有了想要哭泣的冲动。

　　“织儿，我这一劫过不去，你们也会遭天谴的……”他低声地说，语气迟缓，“到时候，谁又愿意帮你渡劫呢？”

　　“肯定不会是你。”我也低声说，眼底弥漫出一片冰冷，绝望的冰冷来。冰霜从我们的脚下慢慢开始向外蔓延，白长坤的头发和眉毛上都挂了霜，他却倔强地用桃木剑撑着地，不愿倒下。我从他的身后抱住他，依然能感受得到他的温暖。

　　“你爱我吗？”我凑在白长坤的耳畔低语。

　　白长坤的牙齿格格打着战，却闭紧了双眼，不肯回答我。

　　椴琴在一边啧啧叹道：“织儿，你就喜欢搞这么肉麻。我真受不了你。”她转过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我知晓，因为她受了伤，需要去坟地中休养；也是好意成全，留给我和白长坤最后相处的时间。

　　见椴琴走远，我拔出了织梭，冰霜却依然不褪。我紧紧抱住白长坤，感受着他身上所有的温暖。我是妖怪，他是道士，我们之间注定了，就如这亘古寒冰，谁也僭越不得。

　　“我们没有来生了。”白长坤终于吐出这一句，然后他向后倒下，倒在我的臂弯中。我托不住他的重量，于是便坐在地上，和他紧紧依偎在一起，就像我之前一直想要做的那样。霜雪在我们周围绽开，好像春天里开放的白色花海。

　　白长坤脸色惨白，似乎只剩下了一口气。我知道，他在窥破我的真身时，有许多机会杀我，却始终没有伤我一分，他现在是否又会因为这个而后悔。

　　“我也奇怪，我怎会对你动心。如果你是椴琴，我才不会多看你一眼。”我说道，“谁又稀罕来生，我李织儿将成为最强大的妖怪。今生什么都没有的人才会去盼来生。”

　　他一直不说话，嘴唇发着青。但我知道，他还有气，而且在听我说话。我本来想在他的嘴唇上吻一下，后来又想，我是姑娘家，就算是妖怪也是姑娘家。

　　我轻叹一口气，将白长坤小心地平放在地上，站起身来，离开了此处。四处冰雪尽融，雨也停了。

　　说来也巧，雨停了，月亮马上就出来了。圆月跟脸盆似的挂在半空中，明亮得不带一点尘埃。我在乱葬岗中找到了椴琴，她正躺在一个坟头上，闭目养神。

　　“你回来了？”她问我。

　　“所以你终究没有狠下心杀他，最后放过了他，对不对？”不待我回答，椴琴又连珠炮似的问道。我做了什么事情，她总能准确无误地猜到。我们在一起生活，修炼，行恶也有二三十年，彼此的脾气都摸了个透彻无比。我忽然觉得羞愧，因为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我竟然有点背叛亲人的负罪感。

　　“他受了重伤。能不能活，看天命吧。”

　　椴琴长长叹了口气：“织儿，我总觉得，有一天你会拖累我，拖累得很惨。”

　　“抱歉。”

　　“谁要你给我道歉了。”她扭个身，背对着我，“趁着那道士伤好之前，我们还是赶紧离开此处吧，去大城镇中，兴许你就把他忘了。他要千里迢迢追过来，你们在一起，那又何妨。”

　　我倒是被她这话给逗乐了：“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椴琴忽的一声坐起来，倒把我吓了一跳：“就现在吧。”

　　“现在？”我惊讶道，“你的伤还没有好。”

　　“管这么多干嘛？走啦走啦。”椴琴拉着我，朝月亮落山的地方走去，“你说你，动了一次情，我跟你打赌，在你下次动情前，我绝对不会动情。”

　　我没有说话，忽然仰头朝着月亮望去，雨后月亮那般清澈皎洁的光晕，竟然带了些暖意。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一个穿白衣道袍的仙人，负手立在其上，只一眨眼的功夫，又飘忽着化入乱葬岗腾起的白雾中，一点踪影都找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