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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十九 我心如初(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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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青目视马车消失才往院内走去,邱鸣回头看见他,走下台阶笑道:“你是来看我的吗?想我了?”宋青目视前方,连白眼都懒得给他,擦身而过后,突然想起来问道:“春儿是怎么回事?”
邱鸣笼着袖子贴过去,道:“没什么,只是让她照顾二爷起居,女孩子心思细些。”他看宋青黑着脸,凑过去说:“这几天二爷过得也不好,我觉得二爷心里有事。”
宋青转过头盯着他,邱鸣比他矮了半头,模样倒是俊,就是常年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和崔晋鹏没傻前一个样,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奴才。他本对邱鸣没啥偏见,但是自从那次事件,尤其是宋嘉赐被折磨的仅剩了半条命,他便越来越不待见这小子。如今,这小子尤其没有眼力价,没事就喜欢往他身边凑,更是打心底讨厌。他皱了皱眉,挪开一步保持距离,问道:“什么意思。”
邱鸣耸耸肩,道:“进屋说吧。”
宋青进屋,看见崔晋鹏坐在桌旁发呆,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窝乌黑,模样憔悴不堪。“二爷怎么了?”宋青问邱鸣。
邱鸣道:“你家主子这一病,我家主子就这幅样子。我看呀,二爷虽然脑子愚钝了,这颗心却从未变过。”
这两人,从相识到现在,开始崔晋鹏死缠烂打,好不容易两个人好上了,却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换做了宋嘉赐死缠着不放。都以为崔晋鹏傻了,便不懂那情爱之事,现在看来并不是他们想的那样。
邱鸣接着道:“前几日公子昏迷,二爷天天守在门外,扒着门缝往里看,我看着怪可怜的,便劝他进去。二爷就问我‘他会死吗?’我那时只想知道二爷对公子的想法,便对他说‘可能吧。’没曾想,他死活闹着离开宅子,要来这里。”
宋青听得一头雾水,问道:“为何?”
“二爷说,他会害死公子的。他说,每次睡在公子身边都会做噩梦,梦见自己提着公子的头。”邱鸣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他说,他看见公子就会心口疼,看见公子受伤的断指,就像要死掉一样。”
宋青恍然大悟,崔晋鹏亲手杀死宋濂,宋嘉赐又是因为他断去一指,这对他而然刺激颇大,他虽然傻了,可是潜意识还是觉得愧对宋嘉赐,本就不知该如何面对,脑子傻了便更加不知所措,到头来苦了两个人。
宋青叹了一口气,走到崔晋鹏身旁,轻声道:“二爷,回家吧,公子在家等你呢。”
崔晋鹏茫然的看向他,摇了摇头,委屈道:“嘉赐讨厌我……所以才生病……”说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起来。他现在时而呆傻,时而激动,动不动就像一个小孩一样哭闹。宋青被他闹得头疼,就听见他一个劲地喊:“不回去了……嘉赐肯定讨厌我……”闹得宋青头疼,恨不得一巴掌拍过去。
邱鸣赶忙上去哄他,道:“二爷,你不是也说几日不见想公子了么,你若不回去就看不见他,这也愿意?”
崔晋鹏几日没好生吃饭,闹了一会就觉得头晕,肚子‘咕噜噜’开始叫。邱鸣道:“二爷,咋们先吃饭,吃了饭就回去可好。”说着让春儿去准备点吃的。
崔晋鹏一脸的忐忑:“嘉赐嫌我傻……怎么办……”
宋青心里恨得慌,心想知道担心说明还不算太傻,这不傻不是聪明的,不免为自己主子未来堪忧。
崔晋鹏心里有阴影,潜意识是害怕面对宋嘉赐的,本能上担心的要死,却不敢靠近那个人。死活被两人拖上了马车,到了卧房的门口便打死不进去了,抱着走廊的柱子不肯松手。宋青气这个扶不上墙的烂泥,之前说的好好地,让他将心里想的照实说出来就好,也好解开宋嘉赐的心结,这两人今后怎样,还要看造化。可是,这一回家,崔傻子就开始犯浑,之前难得的清醒也没了,开始说胡话嚷嚷:“我会杀人的……我是恶鬼呀……”之类哭笑不得的话。
宋嘉赐正在屋内休息,听见屋外嚷嚷声,知道崔晋鹏回来了,赶忙出来,一出门便看见眼前的一幕,崔晋鹏被宋青和邱鸣拖着往前走。他喝了一声:“做什么!还不放了他。”
崔晋鹏一缩头,回头看了他一眼,站在那里不动了。心脏又开始痛起来,每次靠近这个人,他的心都快要痛的浑身抽搐,他捂着胸口蹲在地上呻吟起来。
宋嘉赐吓坏了,赶忙推着轮椅靠近他,将他搂在怀里,问道:“怎么了,哪里痛。”
崔晋鹏趴在他的腿上,指了指心口,哭道:“这里痛,看见你就这里痛……”他看着宋嘉赐的断指,哭得很厉害:“你的手痛不痛……看见了心里更痛……”
宋青退了下人,让大家都退到院子外面,见邱鸣不动,走过去一把扯他的后领拖走了。两人守在院子门口,邱鸣突然道:“我以为你会趁虚而入,”没等宋青反驳赶忙又道:“是我小人之心了。”
宋青冷哼一声。
邱鸣靠过去挨着他道:“这两人是分不开的,你也别难过,不是有我陪你吗?”
宋青瞟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这脸皮还真厚。”
邱鸣叹气认真道:“对你,不厚点也不行了。”
宋青没有继续搭理他,侧目关注着走廊上的两个人。
崔晋鹏这半年一直噩梦连连,他心底是愿意靠近宋嘉赐的,却又怕自己像梦里一样要了这人的命,于是躲着,远远的看着。
宋嘉赐见他终于肯贴着自己哭闹说话,心里一阵激动,抱着他眼眶湿热,哄孩子般道:“不疼的,你若是害怕,我便遮起来,你只要别逃就行了。”
崔晋鹏摇头,鼻涕又落了下来:“嘉赐疼,我让嘉赐疼的。”
宋嘉赐用袖子抹去他的鼻涕,对他笑笑,道:“你亲一亲也就不疼了。”
崔晋鹏止住哭,仰起脸,好似第一次听见这种方子,疑惑的问道:“我亲……就不疼了……真的吗……”
嘉赐点头:“你每天陪着我,亲亲我,抱抱我,就不疼了。”
崔晋鹏赶忙捧起他的手,仔细的亲吻着,用舌尖舔着断处,还呵了一口气,安慰道:“每天这么舔一舔,会不会长出新的来。”
宋嘉赐有些留恋那温柔的吻,轻声道:“也许吧……”
这半年的疏离着实将宋嘉赐折磨的半死,他绞尽了脑汁想着怎么让崔晋鹏对他的感情能恢复如初,小心翼翼的处理这两人的关系,哪知道这么哄哄骗骗的便成了。
那之后,崔晋鹏挨着宋嘉赐睡觉难免也会做梦,每次噩梦,宋嘉赐都将他抱着安慰,久了,崔晋鹏便不再梦那些血腥的往事,梦里开始出现一些过往的场景,他醒来时常常回想,就觉得梦里的自己真正的帅气,将宋嘉赐照顾的无微不至。
崔傻子到底还是崔傻子,那份心即便千疮百孔,爱着的心意却是如初。后来宋嘉赐商业往来时,遇到一个好友,那好友见崔晋鹏痴痴傻傻的跟着,总觉得配不上宋嘉赐的,那时宋嘉赐简略说故事般聊了两人相识相爱的过程,不好说夺权之战,只道崔晋鹏是意外摔傻了脑子,最后总结‘若真心,便是心之永恒,他对我曾掏了心窝子,余生我心依然如初如旧,去偿还他。’那挚友听了异常感动,牵线为宋嘉赐介绍不少生意往来,宋嘉赐三十五岁的时候已经是富甲一方了。
其实,后来的故事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还算幸福。青花镇出了名的两人,一个是身有残疾的商人,一个是如影随形的傻子,有人说那傻子是宋家商人的弟弟,都尊称一声二爷,有人说那是宋家老爷养的男宠,只因为宋家老爷无能,这男宠是为他排遣身体寂寞用的,还有人说其实他们是夫妻,是拜了天地,老天作证的。
其实怎样都无所谓,宋嘉赐觉得人在身边就行了,崔晋鹏是傻里傻气只管粘着跟着。
宋嘉赐依旧做做生意,教教学生,看着崔傻子和孩子们满山跑。邱鸣依旧缠着宋青,宋青还是一副马脸,只是有时会见邱总管清晨起床一瘸一拐的,宋总管一副死人脸的走过去搀上一把,下人们心知肚明,都装作看不见般。宋嘉赐只是微微一笑,只有那崔傻子某一次饭桌上说道:“宋青,你不准再欺负我家邱鸣!!!”然后用筷子指着宋青,摆出一副主子相,只可惜傻不溜溜的表情看起来甚是滑稽,道:“我昨晚看见你压着邱鸣欺负他……”宋嘉赐捧着汤碗小口喝汤,轻声纠正:“那是恩爱。”崔傻子道:“可是我对你之后,第二天都是让你躺着休息的。”此话一出,宋嘉赐嘴里的汤喷了出来,宋青和邱鸣一口饭差点没噎死。
之后平淡的生活除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外加腻腻歪歪的恩爱,倒是真有一件大事,那就是宋嘉赐得意门生小五真的高中状元了。那一年宋嘉赐三十九了,破败的身体常年卧床,后几年给小五教诲,基本上都是在床前完成。小五见他辛苦,便卯了劲学习,也想了恩师的一个心愿。宋嘉赐收了他做义子,赐名宋明轩。
宋嘉赐和崔晋鹏两人十三岁结了孽缘,之间打打闹闹十年终成眷属,好日子过了五年,一场战争毁了一人身体毁了一人智力,就这样相互扶持又是十二年。
宋嘉赐一直悉心照料自己身体,他也明白自己倒不得,他虽然为他存储了足够的钱财,也相信他走后邱鸣和宋青会好生照料崔傻子,可是他就是不放心,舍不得。但身体本就亏损,换做平常人怕是早就归西,他吃了不少名贵药材,可过了三十五便觉得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后来的五年,真真是有些残喘的悲凉。
前几日园子里刚为宋嘉赐祝了四十岁的生辰,本是高高兴兴的事情,那日宋嘉赐难得觉得身子爽些,便带着崔晋鹏去夜市热闹热闹,结果吹了夜风,第二天便发起了高烧,一病不起。
春儿见主子这次怕是不行了,便赶忙书信让小五赶回来。
宋嘉赐足足昏迷了三日,醒了的时候就看见崔晋鹏小狗一般趴在床沿,一张脸灰白破败,着实让他吃了一惊,这病的究竟是谁。
邱鸣对他说,这三日二爷是不吃不喝,就守在床前,公子再不醒,怕是二爷就快没了。宋嘉赐挣扎着灌了两勺米汤,盯着崔晋鹏吃了一碗饭,这才放了心。
他拉着崔晋鹏的手道:“我过些……日子……可能……要去远方,你在家……乖乖……等我,要是……不吃饭……我会……生气的……”一句话说完只觉得快要断了气,胸口血气翻腾,强忍住对邱鸣说:“带二爷……休息去……”强撑着崔晋鹏出了门,一口血吐了出来,眼神都有些涣散,昏死前断断续续吩咐宋青:“别让他……看见我……这幅模样……”
宋嘉赐吐了三天血,李大夫只能用银针让他昏迷以减轻痛苦,他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昏昏沉沉的梦中看见了崔晋鹏,依旧是神采飞扬的样子,眉眼柔情脉脉,轻言细语的问他:“你想去哪里。”嘉赐笑了笑,轻声道:“要是能去我们小时候最爱攀爬的山坡就好了……这个季节那里开满了梨花。”那个山坡是两人埋下情种的地方,宋嘉赐念念不忘,脑海中时常会回忆那时那景。
园子里都在为宋嘉赐准备后事,祈祷主子能少受痛苦,升入天堂。宋青憔悴不少,强撑着去安排后事的准备,一个小丫头急急忙忙来禀报说主子不见了,这才两眼一黑差点没晕过去。
全府上下,所有的佃户,学堂的孩子全体出动四处寻找,整整寻了一天都不见两人踪影。宋青强迫自己静下来,好生回忆两人可能去的地方。
这近一年,宋嘉赐都离不得榻,崔晋鹏也不闹着去玩,整日里陪在身边。宋嘉赐睡,他就睡;宋嘉赐吃饭,他就吃饭。闲来无聊,宋嘉赐就喜欢教他几个字,可是崔傻子太笨,‘宋云霄’三个字教了大半年都写不来,倒是把‘嘉赐’两字写会了。每次写好了就去邀功,举着狗刨一般的字傻乎乎的笑着喊‘嘉赐’。后来,嘉赐的身体日渐衰弱,已不大能咽下食物,崔傻子就像大鸟喂小鸟,一口一口用嘴巴喂药,若是嘉赐吐了出来,便会眼巴巴带着哭腔道:“嘉赐别死。”每次这么说宋嘉赐就像又充满了力量,努力的吃药吃饭,虽然没有好转,也没有更差。最后的半年,宋嘉赐每夜都会背脊疼痛无法入眠,双腿更是变本加厉的抽搐不止,崔傻子就会背着他像哄孩子一样哄他入睡。好几次瞒着众人背着他去了山里,山里花草正旺,人们找到的时候只见崔傻子慢慢的踱步,嘴里哼着变调子的歌,宋嘉赐难得眉目舒展的熟睡。
山里。宋青恍然,赶紧奔出去。
等大家找到的时候,崔傻子已经背着宋嘉赐在山头的梨树下走了一天,依旧是哼着变了调子的歌,宋嘉赐趴在他的背上,嘴角含笑,却面色青白,死去多时。花瓣轻轻飘落,落在他杂满白发的头上,面容依旧年轻,身子却是油灯耗尽。
崔晋鹏见这么多人来,赶忙小声道:“嘘,嘉赐刚刚睡着,别吵醒了他。”
宋青强忍着泪,哄到:“二爷,你将主子给我,我们回家睡。”
崔晋鹏摇头:“回家嘉赐疼,他说这里就不疼了。”
邱鸣试着走过去,边伸手边说:“二爷累了,我帮你背背。”
崔晋鹏后退几步道:“我不累,你们走,不要打扰嘉赐睡觉。”
几个回合下来,崔晋鹏再傻也明白这是来和他抢人的了,于是拔腿就跑。宋青追了上去,不多远就将他拦住,人们合力按住了崔傻子,宋青将宋嘉赐搂在怀里,往胸口紧了紧,恨不得揉在怀里。
傻子疯了一般,人们按住他,他就一直嘶喊一直哭,一遍遍的呼喊在山间回荡。“嘉赐,嘉赐……我的嘉赐呀……”
宋青给嘉赐梳洗打理的时候,傻子扑上去抢人,被拖走了。放入棺材时,大家围着烧纸,傻子又来抢人,被拖走了。他趴着门缝,几个家奴拽着他,不让他胡闹灵堂。一直跪着的宋青起身,走过去抬手就是两巴掌,打的傻子嘴角流血。宋青红着眼哀求道:“二爷,求你了,你让他安息吧,你这样,他怎么走得好,怎么能安心……”说着呜咽的痛哭起来。
大家都哭了起来,傻子却突然安静了,坐在灵堂前不哭不闹,傻傻的看着棺材出神。
等坟头磊好的时候,傻子蹲在坟头摆花瓣,种些青草的,见他不哭不闹,大家也不再管他,只是见他越发的憔悴。邱鸣日夜跟着他,也被他拖得只剩下半条命,又是几个昼夜在坟头露宿下来,邱鸣也抵不住夜寒昏死过去。
宋青将他两接回来,各自安顿好人手照顾,却还是出了事。崔傻子趁夜又跑了,等天亮大家寻到坟头,见他趴在坟上,脸颊贴着土壤,也断了气。
宋青将傻子埋在旁边,两个坟头紧紧的挨在一起,看着也不孤单了。
宋嘉赐死后第七天,小五赶了回来,跟着一个一身黑衣的男子。男子刀刻般严厉的表情,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威严,下人们虽不认识,却都不敢走近,就让两个管家出来应付。
这人便是崔景瑞,他微服而来,也不愿惊扰众人,直接去了宋嘉赐的坟头。小五是哭的肝肠寸断,他只是站着,许久静静的掩住了面颊。
崔景瑞走的时候去了一趟宋嘉赐身前住的屋子,他抚摸着嘉赐睡过的床,坐过的轮椅,看过的书。从一堆堆书里无意间翻出来一本日志,坐在灯下静静的阅读起来。日志是宋嘉赐闲来无聊写的一本小说,讲了两个少年的故事,用了化名,却一读就懂。故事的过程相仿,结局却是不同,宋姓少年得高人相助治好了双腿,与崔姓少年两人策马云游天下,逍遥江湖。
写结局的时候,宋嘉赐已是病入膏肓,字体写得颤颤抖抖,却乐在其中,常靠在崔晋鹏的怀里给他读,问他:“这样的结局可好。”
崔景瑞含着泪,拿笔在末尾加了一段:两个少年在江湖中遇到一名少年侠客,侠客叫景瑞,三人结伴闯荡,行侠仗义,终成患难之交。
“这样才好。”崔景瑞笑了笑,轻轻合上书,走出屋外。
书静静的搁在桌上,烛火摇曳,映着工整的书名,‘人生若大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