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十八、我心如初(二) ...
-
崔傻子揉着眼睛醒了过来,他坐起身,看见身边睡了个人。那人睫毛长长的,微微上卷,好像……他偏着头想了想,好像马厩里那匹白马的睫毛。
他伸出手轻轻的扫在那人的睫毛上,弄得指尖痒痒的,他不禁笑了起来。傻子不会控制笑声,立马屋里头就充斥了高分贝的笑声。笑声中,那人睁开了眼睛,乌黑的眼珠子望着他,又是那种说不出的感觉,傻子一个哆嗦,缩到了床脚。
宋嘉赐见他缩入床角,以为他又发病了,赶忙撑起身子爬了过去,摸着他的脸轻柔道:“怎么了,噩梦了么,看把你吓得。”
崔晋鹏偏头躲过了他的手,求助般看向进屋的邱鸣,眼巴巴道:“邱鸣……”说着想绕过宋嘉赐往床外爬。
宋嘉赐只觉得胸口刺痛,心有不甘的抓住他的手腕,道:“为什么怕我?”
崔晋鹏摇着脑袋,不敢看他的眼睛,哑着嗓子说:“我没有……”他的嗓子喊坏过,好了就一直沙哑。
人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人,连熟悉的声音都没有留下,宋嘉赐越想越觉得悲哀,几乎要被这种哀伤活生生堵住喉咙,喘不过气。
以往,宋嘉赐也就放了他,让他离去,然后再去找他。就这样一个逃,一个找,终是到了极限。
宋嘉赐一只手拽着崔晋鹏,紧紧的拽着,不愿他跑掉。他知道崔晋鹏傻了,不该和他较真。可是他一直相信,即便傻了,那人的心也该如初,是不会变的,就像自己一样。
可是,是他想得太美好了。
宋青劝他:“主子,别这样,吓着二爷了。”
邱鸣也劝他:“公子,急不得,慢慢来。”
他听着,心里明白,就是不愿撒手。崔傻子被他的表情吓着了,急着往外爬。宋嘉赐一手拽着他,一手勉强撑着身体,被他拖拽着倒在了床上,手还紧紧的抓着。就听那人仰着脖子带着哭腔喊道:“疼……”他才触电般松了手,只见那人小麦色的皮肤上清晰的几个指印。
崔晋鹏光着脚站在地上,绞着手指,不知所措看着宋嘉赐。
宋嘉赐见他像个小孩一样,微垂着头,眼睛不安的看着他,大冬天的站在地上,因为凉气,脚趾头蜷了起来,抠在地上。他深吸了几口气,吐出来,然后换上笑容对他说:“云霄,乖,地上凉,到床上来。”他尽量让给自己不那么焦急,语气平和,拍了拍床沿。
崔晋鹏犹豫不决,看看宋嘉赐,又看看身旁的邱鸣。邱鸣把他往前推,对他说:“二爷乖,去公子那里吧,公子对你可好了。”说着又往前推了一把。
崔晋鹏弓着脚背,猛地被推了一下,一个踉跄往前走了两步。宋嘉赐赶忙抬手扶住了他的腰,稳住他的身子,抬起眼冷冷的扫视一眼邱鸣,怪他不分轻重,若是力量没使好,推摔了怎办。
宋嘉赐现在真正是将崔晋鹏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不知该怎么个疼了。他伸出手,摸上崔晋鹏的手,冰冰凉凉的,就觉得心疼,赶忙把他的手拢在手里。他的手指细长,肤色白净,左手的断指的疤痕便尤其的刺眼,好似一只毒蜈蚣盘踞在白皙的手背上。
原本乖乖站着的崔晋鹏好似被吓着了,看着刺目的疤痕猛地一个哆嗦,甩开他的手往后退。宋嘉赐还抓着他,被他往前一拖,整个人跌落床下,发出‘啪嗒’一声闷响,结结实实的生肉摔地,痛得他埋首在臂弯里,半响没抬起头。
宋青赶忙将他抱起来放在床上,侧头对着邱鸣不悦道:“还不把二爷带走。”
“给二爷穿上鞋……”宋嘉赐赶忙补充,说的断断续续,冷汗淋淋。眼皮子异常的重,冷汗流入眼中模糊了视线,他看见邱鸣牵着崔傻子离开,崔傻子一步三回头,大眼睛满是委屈的瞧着他。那双眼睛本是深邃且坚强,这会儿迷迷茫茫的没有一丝灵性。关键是那双眼空了,他再也不能从那双眼睛找到熟悉的疼爱,空落落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好似万箭穿心。
宋嘉赐身体在战争那时受的重创留了病根,本就体质虚弱,雪上加霜更加是破败不堪。这一跤本是皮肉伤,却累积了长久的抑郁,身心疲惫,终于是爆发出来,一病不起。
宋嘉赐在冰火两重天里浮浮沉沉,一会身上热的好似在火炉上炙烤,一会又像是打入冰窖冷冻,连仅存的意识都在溃败,他估计自己也没几年活头了。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将他抱了起来,睁开眼突然眼睛一亮,浑身充满力气坐了起来,直视那人眼睛。那人微笑着看他,眼神凝聚着温柔,看得他心神荡漾,却猛地反应过来,叹口气道:“我这是在梦中吧……”崔晋鹏给了他一个拥抱,然后看着他问:“很辛苦吧,应付一个傻子。”他说着,目光黯淡下来。宋嘉赐抚摸他的脸,笑道:“还好吧,就是想了很多。”崔晋鹏问他:“想些什么?”宋嘉赐回道:“我最近老是在反省自己,少时对你不冷不热的,整天没个好脸色,你是怎么坚持过来的?后来对你也是强势的很,很少说些情话,即便离不得你,却也没有告诉过你。”他顿了顿,觉得眼眶有点湿,吐了一口气道:“现在想说……你却听不懂了……”崔晋鹏摇头:“对不起,让你这么苦……”宋嘉赐想说不苦,想抱着崔晋鹏诉说,可是崔晋鹏却渐渐模糊起来,人越飘越远,他着急想去抓他,可惜双腿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只能双手乱舞起来。
四周一片黑暗,有人抓住了他的手,他在半梦半醒之间挣扎,努力睁大眼想看清前方。有人抱起他,一勺勺汤药灌入口中,咽下去的少,大部分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宋嘉赐飘离的思绪告诉自己,这汤药若是都咽不下去了,估计真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今年刚过二十八的生辰,孓然一身的,即便是青年早逝也没啥牵挂……不对……还有崔傻子……我走了谁照顾他?宋嘉赐焦急起来,沉重的眼皮竟被他撑了开。
眼前站了一屋子人,个个脸色都不太好,有些奴婢已经哭红了眼。宋青抱着他,也是满脸胡茬,形容憔悴。他虚弱的叹了一声:“我还……没死呢……一个个……跟送终一样……”
李大夫上前号脉,翻眼皮,仔细检查一番,吐了一口气安慰大家道:“公子已经过了这个坎了,大家放心吧……”他安慰大家,自己却心情沉重,这个坎翻过去了,那下一个坎呢。这个年岁正是青春挥洒、身强体壮的大好时光,可是这幅身子却是到了风烛残年的感觉。其实好生调养,不说长寿,再有十几年二十几年光阴还是有可能的,可如今宋嘉赐心事太重,不解开心坎的结,只是治标不治本。
大家听李大夫这么说,悬了几日几夜的心终是放了下来。宋嘉赐半梦半醒,恍恍惚惚的又睡了一觉。醒来时偏着头先环视一下屋内的人,宋青知道是在找崔晋鹏的身影呢。伺候了宋嘉赐这些年,他心里清楚着,这主子心事太重,所以病才一直好不了。他将他扶起来靠在怀里喂药,一勺一勺仔细的喂着,安慰道:“二爷在你睡的时候来了好几次,看你睡得香,没打扰你。”宋嘉赐半垂着眼眸喝药,也不戳破,只是简单的问了问崔晋鹏日常起居是否照料很好,交代道大冬天的别让崔晋鹏上山去耍,以免磕了碰了,诸如此类琐碎杂事。宋青见他说着说着气息又乱了起来,唇色微微发乌,便扶着他躺下,安慰道:“主子放心养病,邱鸣贴身照应着,出不了大事。”
宋嘉赐虚弱的点了点头,心里一阵感叹,他与崔晋鹏走到今天,身子近在咫尺,心却好似天涯。他一想,心口就揪的生疼,他只能拽着胸口蜷起上半身,胸口泛着恶心,说不出话只能用手去扒床沿。宋青赶忙扶着他趴在床沿,就见他痛苦的将刚喝的药吐了干净。
“我还是把李大夫叫来吧。”宋青见他脸色青白,担心道。
宋嘉赐摆摆手,合上了眼睛。
等宋嘉赐睡熟,宋青才起身离开,绕着院子找了半天,问了几个下人,才知道崔晋鹏去了农场,三天没回来了。宋青这几天心里着急,哪有功夫管他,这会儿一听赶忙问:“邱鸣跟着吗?”下人答:“邱管事跟着去的。”这才放下心来。
又过了几日,天气转暖,宋嘉赐感觉身子舒展了些,穿了厚袄子让下人们服侍着坐上了轮椅。宋青忙了绸缎庄的事情赶回来的时候,正巧看见宋嘉赐准备出门,下人们去准备马车,他在门口孤零零的坐着,身边连个下人也没有。黑色的竖领遮住了下巴,宋嘉赐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发呆,披散的发丝竟然藏不住那一缕缕的白发,它们占据了两鬓,像一根根刺扎的眼睛生疼。
印象中宋嘉赐的身边总会站着崔晋鹏,仿佛黏在一起一般,离了谁都不行。可是现在,只剩下一人独自悲伤,连宋青都觉得不值。
他沉着脸走过去,对着院子里怒道:“人呢!”
宋嘉赐这才发现他,抬起头道:“别怪他们,我觉得冷,让他们回去换一条厚点的毯子。”
宋青蹲下身,用手捂住宋嘉赐的双手,冰凉刺骨,刚忙呵了几口气,问道:“这刚好些,主子是要去哪?”
“我去农场看看。”宋嘉赐中气不足,说话带着喘。感觉手指暖了些,便抽出手,目光盯着左手,道:“这手看着很吓人么?”他举起左手,将断指的地方仔细的看看。
宋青执起他的手,手指轻轻滑过断处,笑了笑说道:“还好,我觉得不吓人。”
宋嘉赐看了片刻,喃喃道:“可是晋鹏害怕,怎么办……”每次伸出左手,他都能看见崔晋鹏往后闪躲,换了右手便会好很多,这一小小的举动让宋嘉赐跌入谷底,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现在开始嫌弃我了。”他低声说,也不知道说给谁听。
沉默半响,宋嘉赐抬起头笑了笑:“你看我是不是要把衣服改一下,将左边袖子接长一些。”他自嘲道,宋青看着他勉强的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下人拿来了厚实的毯子和手炉,宋嘉赐抱着手炉觉得暖和不少,他开始调整心态,他应该放慢速度,让崔晋鹏慢慢适应他,不再害怕他,他相信人傻了,心是不会变的。
马车缓缓行至农场,老远便能听见孩子们朗朗读书声,宋嘉赐掀开车窗帘子,看见篱笆围着的院子里台阶上坐着一个人,呆呆的望着远方。大冷的天,那人哈出一团团的白雾,旁边的邱鸣不停对他说这话,他充耳不闻,就直勾勾的盯着。
宋嘉赐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光秃秃的树,白皑皑的山,没啥独特的风景,也不知道那傻子坐了多久,不免心疼起来,怕他受寒感冒。正想让下人将车赶快些,却见私塾里面走出来一个纤细身影,正是春儿。
春儿蹲下来敷在崔晋鹏耳旁说了些话,然后扶着他站了起来,走入屋内。
宋嘉赐只觉得内心的担忧突然哽在了喉间,看着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个多余的人。等车停了,他却不知道自己还应不应该下去,去打扰那人的平静。他装作平常,对宋青吩咐:“我还有些事情,你去问问晋鹏何时回家,他若想玩耍,也不必强迫他,让邱鸣跟紧点,别伤了他。”宋青点了点头,跳下车离开,他才颓败的靠在车内,用手揪紧了胸口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