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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梨花落(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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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又是每月初二接受朝拜的日子。她已经习惯了定期吹山风,吹完回去喝姜汤驱寒。反正左右无事,就将倚在矮几上小憩。睡了还没多久,就听到外面有人急步走了进来,她整了整衣服,挺直坐好。
他带起一阵风:“又是我,向来你已经料到了吧。”
她笑了笑:“公子好久不见。”
他内疚的笑笑:“好久不见。”他静静的打量了她一会儿,见她没有因为章玉碟的关系疏离他,心中暖了几分,安心道:“今日来,是想跟姑娘讲些心里话。”说着又斟酌了一下,“这些话我从未与人说过。”
她道:“那就不只是心里话,倒是秘密了。”
他笑了笑道:“算是吧。今日来,便是想问问姑娘,这个秘密还要不要守下去。”
她微微颔首:“公子请说。”
“你来自北承,可曾听过北承的大佛寺兵变,太子屠杀亲手足逼宫皇帝的事?”连他自己也想不到,为什么会把这件事说给她听,也许是她的眼睛太过吸引他,也许是她善良无争的性格让他安心,他见她很痛苦的点了点头,心头一热,更被她悲天悯人的悲痛表情打动,声音也柔和了许多,道:“其实,还有人活着。那个人就是我。”
他看见她,笑了。
那一笑瞬间绽放,让他恍惚,他定了定心神,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姑娘从未问过我姓名,我本名穆世里,先太子的长子,北承的皇长孙。”
她笑中蒙上一层水雾,声音有些哽咽:“公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穆世里也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滋味,只是看到她哭,心里既高兴又难过,伸出手要去擦她眼眶的泪水,又觉得唐突,手伸到她脸庞,又收了回来。
两个人就尴尬的坐着,许久才听到她的声音传来:“公子今日突然说起身世,却还没说到底为什了什么。”
他脸一红,嗯了一声道:“叫我世里就好。叫我自幼年遭逢剧变,也没来得取表字,并不是要与你端架子,不告诉你。”他解释道。
她笑着点了点头。
“今日突然与你说这件事,是因为北承的太子妃上山了,现在正在玉碟那。是来求顺利生产的。说起来她也是我婶婶,看到她现在的样子,我心里有些复杂。”他继续解释道,“她已经掉了三个孩子了,如今这个已经有七个月大,再保不住应该也怀不上了。”
她善解人意的点点头,附和道:“皇子要紧,自然是要保住的。”
穆世里疲惫的笑了笑:“可是玉碟出身梁国。梁国国小。百姓多在芳国和北承的夹缝里生存。先前是因为太子妃可以助涨她在凤山的名望,现在名声她得了,也就不会做这个产婆了。”
阿错笑着点点头。原来是章玉碟跟穆世里起了矛盾。
“难道公子没有告诉章姑娘你的身世?”她明知故问。
穆世里点了点头:“我被义父捡回去的时候,玉碟还没出生。说起来我现在姓章,是玉碟的亲哥哥。她不知道我跟北承的事,只怪我要帮着敌国生孩子。”
阿错跟着附和道:“公子的难处我明白了。若是不便,就让北承太子妃住在我那里吧。不过我不懂医术,稳婆只能求山上的管事帮忙找了。”
穆世里没想到她会主动帮他,一想到是他提供主意扔了个残废给她,心中又内疚又感激,半晌道:“对不起。”
“嗯?”
“没,没什么。”
她笑了。
章玉碟对于阿错这种抢孕妇的行为表示了十分强烈的反对。把来接人的层楼和还休都赶了回去。硬生生的把夏静怡扣在了自己的屋子。阿错站在章玉碟的院子里,听着她闭门大骂:“就算是我不要的东西,也不会给你!这人是我的,你休想假仁假义的落个好名声!安胎的时候不见你出钱出力出药,现在生孩子了跑来分好处,没门!”
阿错抚平了袖子,没说什么,带着层楼和还休走了。
层楼和还休松了一口气,心想她们也不想再负担一个孕妇啊。已经是四个人吃三个人的饭了,再加一个肚子里带种的,她们就不用活了。
还休止不住的训阿错:“姑娘算是我们求求你,收起你泛滥的善心吧,咱们都快吃不上饭了!”
阿错连连点头。还休喋喋不休。正在院子里练走路的哑巴看见她们回来,看到她一副挨训的样子,皱起了眉。还休见哑巴不高兴,赶忙闭了嘴。说起来也奇怪,哑巴明明是客居在此,一举一动总是让人觉得那是个主子。
还休气势上被压的死死的,只能愤愤的回屋子。
层楼见他自己出来走路,上前扶住他道:“不是说等我回来扶着你走么?自己走万一又摔断了骨头,我们可拉不下脸再去求章玉碟的。今儿阿错刚在那被骂回来。你就当为了她,少做惹些事吧。”
他皱了皱眉,死死的盯着她。
阿错仰头感受了今日的山风,风吹的很舒服,头脑又清醒了许多。她的院子她已经十分熟悉,不用人扶也能考步数走的稳妥,她抚平袖子,向屋里走去。不想被他一把抓住。
“做什么?”胳膊被捏的很疼。
他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上写了什么。阿错细细反应了一会儿,问道:“你是问我她有没有为难我?章姑娘仁心仁德,不曾为难我。”
层楼叹她的主子实在是人太好,被骂了还替对方说好话。
显然哑巴也不信,拉着她的手,盯着她的脸看。直到确认这张精致的小脸上确实没有委屈才松手。
阿错被他抓的胳膊疼,揉着胳膊进屋了。
夜里章玉碟的住处有贼人闯入,丫鬟死二人伤四人,一下子十个伺候她的少了六个。这还不止,她发现寄住在山上的信徒里,少了五人。她当下气的拿了菜刀就去了雍国戚容的屋子,戚容还没睡醒,被她的骂声吵了起来:“戚容你个不要脸的小人!毒妇!买人假扮信众想刺杀我!没门!我告诉你,我才是天命所归,你这种狠毒的女人永远都别想当神女,没门!”
阿错睡的浅,清清楚楚的听到了她那回荡在山顶的“没门”。她披上外衣,走出屋去。外面山色蒙蒙,夜还正浓,不过她本就看不见,也没有打灯笼。一个人走了一会儿,后面便有人跟了上来。
“姑娘别怕,是我萧达。”萧达人未靠近,声音先压的极低的传来。
阿错点了点头,向他声音的方向看去:“今晚的杀手有没有见过我的?”
萧达叹了口气道:“应该没有,他们是跟着太子妃一起上山的。目标就是太子妃,今日姑娘去章玉碟的院子,应该没有跟他们照过面。不过按照姑娘的吩咐,以防万一,都杀了。”
阿错笑了笑道:“辛苦了。”
“辛苦谈不上,就是不太明白。”萧达道,“姑娘既然早就知道太子会派人追杀太子妃,今日为什么还要去章玉碟那接她?”
她笑的更好看:“我要不去接她,难道还要章玉碟半夜再扔个麻烦过来?”
萧达觉得女人的心思真可怕,应和道:“姑娘是吃准了章玉碟死要面子的性格啊。太子妃这一胎,还让她生么?我刚才救人的时候也看了,太子妃已经折磨的不成样子了,整个人干瘦干瘦的,只有肚子跟积水似的涨起来。可见在宫里已经跟太子闹翻,谁也不信了,夏家又送了她亲妹妹给太子做侧妃,想必她也绝望的很。”
她仰起头,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生,不仅让她生,还要让她生儿子。”
萧达明白她的意思:“还有三个月,找个男婴时间足够的。姑娘放心。”
阿错抚摸着右手的疤痕,轻声笑道:“她一定会好好的教给这个孩子,怎么恨夏家,怎么恨太子的。”
萧达不屑道:“皇位早晚是我家侯爷的,就算是她生了儿子,也是个被抄斩的命。”
阿错转过身看着萧达:“死不过痛一瞬,让女人生不如死的事情很多。比如知道枕边人要杀自己的骨肉,保不住自己的骨肉,家族的遗弃,还有,亲生儿子死在她面前。”
萧达眼中抹过一丝诧异道:“我还以为姑娘是真的可怜她。”
“嗯,可怜她死不了。”她笑了。
她回去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数着步子推开门,却发现扑了个空,手推到了一团热乎乎的东西,她自己摸了摸,大约是个男人的胸膛。
她站好,轻声道:“你醒了?”想了想觉得他该是要去方便,让出门来,等他先出来,谁知他走出来披了件外衫给她。
她微微一怔,笑道:“谢谢。”
这件外衣很暖和,还带着淡淡的檀香,应该是刚刚熏过香才取下的。她不由得笑了笑,要是凤山上肯把这些讲究换成吃食就好了。
因为章玉碟大闹了戚容住处。管事直接将章玉碟关去了后山。知道消息的穆世里混进凤山来看她,没想到撞见了来看太子妃的阿错。
“昨夜你没事吧。”他问。
乍听到他的声音,阿错一怔,随即笑道:“没事。就是不放心章姑娘,她毕竟是受了惊吓,如今还要去思过,真是委屈她了。”
穆世里无奈的笑笑:“她从小就是这样的倔脾气,是我太宠她了。让她冷静一下也是好事。”
阿错也陪着笑,还休见她跟一男子聊得正欢,看清了来人是章玉碟的背后金主,不由得心花怒放,心想自己主子终于上道了,趁着章玉碟不在,赶紧把握好。边盘算边拉着层楼去一边候着。
层楼顺着还休一脸得意的眼神看去,只见褐色锦衣的男子,正对着阿错说说笑笑。眉宇间说不出的柔和俊朗,和风舒畅。远远看去,那就是一对儿璧人。心中不由得也希望两人能多呆一会儿,跟着还休向一旁把风去。
“眼下这般,没有人照顾太子妃实在不妥。”阿错道,“章姑娘昨日已经说了,不许我将太子妃接走。我倒是可以随时来照看,不过章姑娘的信众只怕会不答应。”
穆世里赶忙道歉:“阿错你千万别这样说,我既然已经上山来,定会照顾好嫂嫂。她也是个可怜人,没想到怀着身孕竟然瘦成这个样子。”
阿错也跟着叹息道:“太子妃戒心颇重,公子最好告诉她你的身世,博得她信任,才能照顾好她。”
穆世里也是在犹豫以什么身份去照顾她,听阿错这样说,毫不犹豫的点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我正有此意。”
低头对视间,看到她微微扬起的唇角。
那是让人心动的弧度。
穆世里别过脸去,道了声告辞,匆匆走了。
当天夜里,章玉碟的住处恐惧入骨的哭喊惊醒了每一个入睡的人,那样毛骨悚然,凄凉哀怨。层楼赶忙穿了衣服出来看情况,还休照顾阿错。
漆黑的夜里,阿错翻了个身,安心睡去。
层楼第二天一早披着霜露回来,早饭的时候嗓子沙哑疲惫,喝了壶水道:“昨天姑娘见的那个男的,不知怎么的惹了太子妃,太子妃发了疯似的拿东西砸他,险些拿碗碎片划破他的脸。夜里也是因为见了那个男的,叫的鬼哭狼嚎的。”
还休觉得层楼讲的不够跌宕起伏,少了小道内幕,神秘道:“你知道什么,孕妇脾气本来就不稳定。我听说,是雍国那位戚姑娘暗中使得招,挑拨了北承和梁国的关系。太子妃是害怕他们梁国人害她肚子里的孩子,才这么拼命的。”
层楼觉得不对:“挑不挑拨都是北承压着梁国。梁国是小国,哪有能力去惹北承。”
还休得意的哼了三声:“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北承现在的兵权都不在皇帝手里,除了皇城那点兵马,别的地方的兵可不听皇帝了。”
阿错轻声笑了笑,岔开话题道:“还休布菜的水平越来越高了,聊的这么起劲,还能照顾着我。”
“啊”还休看着手上一直没动的筷子,又看了眼对面坐着的哑巴,哑巴还在镇定自若的给阿错的碗里放菜,她对着哑巴呵呵笑了笑,连道:“应该的,应该的。本分。”
因为章玉碟去思过,跟着章玉碟过惯好日子的丫鬟们压根没有去领饭的习惯。这就便宜了每日恨不得多蹭点饭食的还休。自章玉碟被关起,阿错四人的伙食得到明显提高。
这日吃过早饭,阿错继续下她的棋,哑巴坐在对面看书。层楼收拾完屋子看见金主向他们这间院子走来,赶忙进屋提醒她道:“姑娘,章玉碟背后那个靠山来了。”
阿错点了点头,继续下棋。
哑巴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看书。
穆世里走进屋,就是看到这样安静祥和的画面,他心中有一个角落既羡慕又嫉妒。更觉得,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凤山上,她独一无二,出尘脱俗,善良到神圣。
他柔声道:“我来找你,又是遇到了烦心事。”他走上前,看见她在下棋,“不如陪我下一局。”
她轻声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白子:“我看不见,下不了。”
他毫不介意,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正好挡哑巴和阿错之间,他清理好棋局,分好棋子:“无碍。我下那里说出来,你想怎么走告诉我。”
她愉快的笑着:“公子真是正人君子。”
他脸一红,小声道:“也就是对你了。”
身后的哑巴扫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