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受宠》木茶

5、浮生梦（一）

　　那一夜，素淮梦到了丞相府，她初见秦殷的时候。

　　一直照顾素淮的师父是贤王府的门客，武艺超群、箭法无双，素淮待在师父身边随他行军跋涉。一次受伤，她在萧衍之那修养了好一阵子才痊愈。之后，素淮又想上战场，却被萧衍之拦下，说什么都不肯让她再去涉险。萧衍之不懂一个温和纤细的女孩，怎么会对战场有那么深的执念，说什么都不肯让她再去。俩人僵持不下，碰巧又王府在正得势的秦殷府上安插线人，素淮的师父便想借此机会从中调和。当时，萧衍之思及秦殷府怎么都比前线安全，又在汴京之中，方便他照看，于是就点头答应了。

　　起初的时候，这个线人并没有这么特定的任务，只是因为秦殷得势迅猛，监视盯梢罢了。素淮不常在汴京，京中无人识得，况且她沉稳平和，并不引人注目，以她的资质入宰相府无疑是上好人选。萧衍之再三叮嘱她切莫引人注目，尤其不要和秦殷直接接触，得了素淮再三保证，才把她扮成婢女送去了宰相府。

　　秦殷在民间的风评并不好，传闻他骄奢淫逸、府邸奢华、妻妾成群。素淮不傻，自然打定主意明哲保身、保护自己。她手上有茧，不能作近侍，便选了灶房的差事，躲得远远的，只在暗中观察打探。

　　当时，秦殷随皇帝南巡并不在府中，半月后，他归来，便照例召见新入府的婢女家丁，赏些惯例的吉祥钱。他们一行八人，站了两行，容姿姣好被选为近侍的婢女自然站在最前，素淮这般在灶房的、不常在主子前晃荡的自然和家丁一起站在最后。

　　郦夫人微笑着坐在上座，温和地逐个打量，丝毫没有官家夫人那种盛气凌人的架势。

　　于是，素淮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好在郦夫人有胡姬的血统，褐发碧眼，总引得别人频频偷看，隐在这些人中，素淮的举动也就不怎么显眼，很是平常了。

　　一声低缓细腻的轻笑，自后堂隐隐传来。

　　素淮闻声时，在场的人都没察觉秦殷快到了，只有她一人垂着眼余光却一瞬不瞬盯着门帘，想瞧瞧传闻中的秦殷是何等模样。

　　传闻他出身卑贱，传闻他胸无点墨，传闻他纵欲成性，传闻他惑主揽权，传闻他媚韵无双，传闻，他颜色倾城……传闻太多，素淮很难想象“秦殷”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目光不由又转到郦夫人身上，素淮心道：能有这般好性子的夫人，或许秦殷并没有传闻中的那般不堪。不过，虽有那么多的不确定，但她却能确定与秦殷所有的负面言论能抗衡的，是他那张祸水般的脸。

　　事过经年，他们初见的画面却从不曾黯然失色。

　　一袭宽松交领的月牙缎子长衫，腰间吊了垂了流苏的镂空云纹碧玉，衣摆用靛青的丝线绣着青莲，脚踏纤尘不染的罗锦重台履，一步一步，稳而柔，潇洒又慵懒。

　　素淮忍不住抬头看他的真容，正巧对上秦殷转过来的视线。她连忙低下头，但那张脸，只用了一瞬就深刻地印在脑海里。肤白如凝脂，眉翠似远黛，眸狭长而毓秀，鼻梁高挺，让雅致清隽的面孔多了俊秀，浑然天成般的优雅，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尽的风流写意。

　　面色如常，素淮却默默心惊，世上，真有这么好看的人呢。

　　秦殷只是随意一扫，确实和素淮对上视线，但没怎么在意地划了过去，“今年，府中招了这么多人啊。”

　　郦夫人把茶吹温了端到他手上，“府里本就事多，后屋还扩建了，不多添些人手哪够？”

　　秦殷点头，恍然了悟般笑了声，那声音清和却带着媚韵，直直沁入人心里，“夫人说的有理。”

　　郦夫人掩唇轻笑。

　　然后，秦殷挥了挥衣袖，赏了每人二两银钱作为惯例的吉祥钱，相当于一个普通家丁半年份的工钱。

　　嗯，还挺大方。素淮在心里补评。

　　自那以后，素淮便没在府中见过秦殷，说是陪皇帝避暑去了，果然是得宠的红人，皇帝居然一刻都离不开他。于是这段日子，素淮只安心地在灶房帮工。虽是做的粗活，但比起军营的生活，还是安逸数倍。周围人抱怨撒气，素淮却一点都不觉得辛苦。她这种一声不吭、埋头干活的务实性子，活自然比别人干得多，却也很快得到灶房管事的赏识。

　　她想低调地过啊，素淮有点无奈，不过幸好她并不精通厨艺。

　　当管事的问她会做什么时，素淮想了很久才憋出一句：蒸馒头。管事的脸狠可疑地抽搐了一下，又不死心地问为什么选择进灶房，这回素淮答得特别顺溜，她说：干粗活不用动脑子。然后，管事彻底放弃提拔她了。

　　灶房后面有一块偌大的空地，说是扩建时购置的，准备建一个仓库，不知为何耽误了就一直闲置着。因长期没人打理，落叶杂草铺了厚厚一层，其他人都不愿去管，管事的没办法只好拜托素淮去收拾，相对的，会减少她在灶房的活计，也算是对她的照顾。

　　劈柴挑水运煤和扫地相比，其实对素淮都没差，不过扫地可能是要轻松一点，至少不会很脏。而且，这事对素淮有个另外的好处——那儿其实是可以通到后院的，而且有好几棵参天的大树，很方便瞭望。

　　于是，素淮常常抱着扫帚，坐在高处的枝桠上就这么远远眺望秦殷。

　　他白日不常在府中，在的话，也只喜欢待在屋里乘凉，不喜欢晒太阳。只有一种情况他会在自己院内的一方翘角亭里，安安分分陪上一天——必定是那个人到府上了。

　　展欢颜。

　　素淮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展欢颜，就是在秦殷府上。不同于涟国女子日常的曲裾，展欢颜穿着简洁干练的裤装，像是特意为她订做的一般。她腰间和手腕束紧，腿边也没有繁复的衣摆，走起路来格外干练利索。以前素淮在军营时，着的是男装，并没有展欢颜这身精美，朴素得很，全然没有女子的美感。

　　“小欢果然适合红色。”秦殷端着茶盏靠在亭内，懒洋洋地打量，眼神却专注。

　　“还不是司清眼光好。”被这么一夸，展欢颜脸颊微红地摸摸鼻尖，有些不好意思，“谢谢你送我衣服。”

　　原来是他送的，难怪这么好看。素淮扶着树干，不由往前探了探身子，想看得更清晰些。

　　那是一件暗红色的衣衫，交领印着墨色的回纹,大气却不张扬，腰间的锦带独具匠心地镶了轻便的彩色玉石，每一颗都是由他精心挑选，低调的华美像是对她的褒赞。

　　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劳工的粗布衣，素淮皱了皱眉，第一次觉得嫌弃。陈旧的藏蓝粗布，因浆洗的次数太多，卷起了白色的毛绒。款式也粗陋难看，只能遮身蔽体，哪有美感可言？又伸头望了望展欢颜那身行头，素淮有点羡慕，要不……也把那件秦府发的衣裙拿出来穿穿？藕荷色的，看起来很柔和，府里面的婢女都穿着。之前她怕弄脏了，特意收了起来。

　　“这么贵重的礼物，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展欢颜直直地看着秦殷的眼睛，说得很郑重、很真诚。

　　“没什么，你难得的生辰嘛。”

　　原来是过生辰送的礼物，素淮有种原来如此的释怀。不然连日常的衣物都要他置办，两人的关系未免太暧昧了些。不过，生辰啊……每逢自己的生辰，师父会准备一碗长寿面，其他的也就没了，毕竟囊中羞涩。至于萧衍之，送得东西从来都不合她的心意，况且他又是宿主，她不敢真拿，怕师父生气。

　　见展欢颜还是一副为难的模样，秦殷知道她最不想欠自己什么，于是抿口茶不经意道：“那舞剑吧，很久没看小欢舞剑了。”

　　“嗯，好好！”展欢颜像得了报恩的途径一般，雀跃万分。

　　“……”素淮深深地望了秦殷一眼，他这个人，真是出乎意料的温柔。

　　展欢颜的剑舞果然名不虚传，比剑术柔美、比舞蹈英气，轻盈和力道兼备，似是振翅的蝶又像翱翔的鹰。因为是女子，展欢颜使的佩剑以纤薄著称，剑体轻却锋利。她一招一式灵敏迅捷，锐利的剑光衬着红衣连绵成银红色的光影，格外耀人眼目、夺人视线。

　　不愧是名扬四海的女将军，果然身手了得，素淮暗暗首肯。

　　展欢颜将门出生，成名较早，那时，素淮还只是个军中的小人物。后来，素淮在贤王的军中崭露头角，便时常被拿来与展欢颜比较，却大多是善意的取笑。混迹在一群大老爷们里，素淮虽未刻意隐瞒性别，但也习惯了以男装示人，不像展欢颜那般注重自己女子的身份。故而提及“女将军”，人们第一想起的是展欢颜，而提及素淮，先想到“将军”，进而想到她是个女子。

　　“欢颜。”

　　一声轻唤，让展欢颜生生停住舞剑的步伐。她欢喜回头，蹦跶到来人面前，笑意盈盈地甜甜道：“韶严你来接我了！”

　　韶严温和地笑着对她点头，抬眼望向秦殷时，眼里却是满满的提防和戒备。

　　见状，秦殷耸耸肩，并不放在心上。

　　“我来带她回去。”韶严单手护住展欢颜，如是说。

　　懒散一笑，秦殷眯着眼，“请便。”

　　展欢颜被韶严搂着往回走，她看了看韶严，侧身对秦殷招呼道：“那我先走了。”

　　秦殷不强留，只淡笑地摆手道：“慢走。下次再来玩。”

　　展欢颜展颜一笑，然后靠在韶严怀里头也不回地离开。

　　“……”素淮默默地看着，忽然觉得秦殷很可怜。

　　他，真的很喜欢她。

　　看那样子，展欢颜虽然对秦殷亲近，但却保持了不远不近的距离。看似依赖，却不想欠他人情，什么都要还清才好。这样的态度，怕是比朋友还要疏远。而且瞧韶严对秦殷也不算友好，展欢颜故意在秦殷面前与他亲昵，想必是专门做给秦殷看的。秦殷对她的心意那么明显，这应是无形的拒绝。

　　既然要拒绝，那为何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来他府上？为什么不愿进屋，每每都只待在庭院里？

　　素淮偏头望着展欢颜和韶严远去的身影，不愿深想其中缘由——人心，为何不能如那人的面相一般单纯？虽然这朝野容不得人单纯，但又为何一定要利用心爱自己之人的心意？

　　目光回转到秦殷身上，素淮抿唇。无论如何，她都觉得一人独自品茗的他很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