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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行千里(十一) ...

  •   “还不够的话,要我把腿也留在这里吗?”烈云说,身如怨鬼,脸上的平静比疯狂更令人心惊。
      扈怀低低对身边的几人吩咐了什么。
      “……足够了。”谢欢说,虽然被这场面惊吓,但迅速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只是没有在第一时间就回答出来。
      我刚才,其实没有说假话。
      他犹豫的时间不长,烈云保持了站立的姿态等待。
      谢欢想知道越岫是不是愿意。在烈云这样的,这样的屠戮,与这样的诚心之后。
      烈云脑后忽起风声。
      两名方才听过扈怀吩咐的持刀者各占一边,左右齐向烈云发难——趁他失却双臂,此时不斩,更待何时。
      水瑗右臂用不上力,越岫突然挣开他时,一只手无法牵扯住。
      “师兄!”水瑗仍出声想要阻止。
      一旦一切亮明,无论今日过后是生是死,你都……不能回头了。
      烈云甚至也并没有把这两刀怎么放在心上。
      但越岫已出剑将左边的刀斩断,剑势不停,向右一转,第二把刀也是同样下场。

      谢欢已终于来在梁徵身边,跌坐下来。
      烈云做出了选择。
      越岫也是。
      之后如何,我是再也无能为力了。
      越岫封过了梁徵几处穴道,他胸前狰狞的伤口并没有再涌出血来,他依然在呼吸,即使微弱。
      谢欢不敢移动他。
      我丢弃了承天玉。
      毫无办法,只有伸手碰到他的脸颊。梁徵全身浴血,脸上同样沾染血迹,尚是温热,一片潮湿黏腻。
      “……求求你。”他极力地轻声,强忍下眼泪。

      ……大概真的是死去了,一心只感到空虚,好像失去身体,漂浮在某个不存在之处,无声无息,无光无影。怎没有黑白无常,鬼卒鬼判,幽幽亡魂奔走森罗殿前。
      面颊上依约还有冰冷的,温柔的触感,却比胸前腹部的疼痛更加鲜明。
      求求你。
      那声音轻飘,有如虚幻。
      求我……什么?
      不要死。
      我不会死。我下定决心。我话说那样笃定,怎能转眼就抛你独自投死。
      可是从脚底,从手心,从四肢百骸泛起的凉意似是要将他冻僵,层层叠叠的麻木堆积成满身的沉重感。这沉重感,即使在昏昏之中,也知是死亡。

      谢欢以脸颊碰到他的额头。不应在人前显露的亲密,可时至如今哪里顾得一分颜面。束手无策,只剩得恳求。
      你不能死。
      五脏六腑之中似是什么都绞作一团,分不清疼痛究竟是源于□□还是心头,眼前发昏,恨不得一同倒在当场,失却意识,也解这无底之痛。
      可是不行。哪怕仅存三分清醒,也非得保住十分镇定。
      他重新抬头。

      “越岫,你这是什么意思?”扈怀远远地喝问出来,“华山派果然是要跟魔教做定了一党不成?”
      “偷袭重伤之人,倒不知道扈先生是什么意思?”谢欢信口驳斥。他不知道梁徵是否愿意在烈云这样绝无退路的保证之后说出答案来,也不知道越岫是不是愿意。
      水瑗只是盯着越岫。
      “三十一年。”越岫说。
      他出口的话还是少到难以理解。
      烈云甚至没有留心听。
      水瑗不想代为解释。
      “爹。”越岫低声说。
      烈云似乎是没听清,面目漠然,但那一声也许徘徊良久,终于真的转入他心里。
      他蓦然回头。
      这样看来,这人眉目间,依稀是有几分自己年少时的模样。
      但我的儿子,怎会是荀士祯嫡传弟子。
      头一个谢欢说是假,怎么又一个,还是如此。
      他又去看谢欢,谢欢没有任何表示。但那也是表示了什么,或在告知他,是,或不是,他本该自己确定。能说的无非如此。
      越岫手中的剑掉落在地。
      烈云又来看他。
      即使是烈云,如此大量的失血也一样会带来晕眩。再也站不住,他往地下跪倒,越岫扶了他一同跪下。
      “你是我儿?”烈云问。
      “是。”越岫说。
      扈怀远远一声冷笑,我不知道信是不信。尚存的人们或是纷纷陷于恐惧与迷茫,并没有喧哗声起。
      “你要是我儿,就该把你眼前这些人,一个一个,全都杀掉——以报此仇!”烈云说。
      “不。”越岫摇头。
      烈云脸上一阵动荡,继而大笑:“我哪有这样儿子?杀人都是不肯,你认我作甚!”
      越岫不答。
      水瑗不知越岫的理智还能撑到几时。越岫不说,他自然也知道。就算荀士祯执意遮掩他身份,可如今烈云为找他,不惜再返江湖,不惜断送残生,不惜自绝双臂,眼见性命无几,再要不认,如何忍心。
      越岫何尝不曾好奇自己父亲。
      烈云猛喷了口带血唾沫在他脸上。
      “我哪有这样儿子!”
      越岫不做声地擦了。
      若烈云有心,一口唾沫已可杀人,这一下只是微疼而已。至于侮辱之意,此时忍便忍了。决不能从他这话,即使满心蠢蠢欲动,真心想要动手。不过是隐忍,早已熟练。
      若是活到这个岁数,仍不能抵挡这本性,岂不正中荀士祯半生所忧,枉叫师父留他一命。
      岂不枉费师兄弟一片苦心体贴,枉使阿瑗多年,所为一切。
      烈云瞪视着他。
      越看越是像了,年轻时他也曾与心中杀意抗衡,不同是,荀士祯一定早早告诉这个人一切都是错误,而他知道这不过平常,只是因为他与这些人都不同。
      他的孩子,应该是他仅有的同类。
      原来是自己的孩子,看到其实会知道的。刚刚以为是水瑗时,他还能谨慎地怀疑,但现在看着眼前人,只会越看越是确定而已。
      “扶我起来。”他说。
      越岫对这个要求听命了,因为他顾虑失去大半截手臂而分外小心,烈云亦是起身缓慢。
      “你和他们不同。”烈云在站起时。
      我想要和他们一样。这句话传音而过,只向生父的坦白。我知道不一样,但是我想。
      忽然从他接触烈云的掌心皮肤处传来发麻之感,全身还没有准备好接受,已从外涌来不可思议的浑厚内力。这几乎是袭击,越岫心内一空,不由自主便朝烈云身上倒,烈云撑住了他。
      “何需隐藏自己的力量,你应该无所不能。”烈云说,那道内力正飞快地,所向无敌地贯穿越岫的全身血脉,将所有刻意压抑阻隔之处一一打通。
      无所不能?爹为何倾尽全力,仍不知我在何处。越岫想要抗拒,即使彻底力不从心,唯有一句传音想要反驳,可烈云的一生功力正汹涌而入,毫不温柔地驱赶了他用以遮盖火烫杀心的冷淡表情。
      越岫向下滑倒。
      “你不就在这里!”
      烈云大声喝道,把他踢开,全身暴起离了原地,竟直直向谢欢袭来。他把大量功力用以冲破荀士祯多年使越岫练功封闭的血脉心神,余力不足,又失双臂,断然不能再血洗当场,唯有对谢欢一时恨意已极,不能放过。
      谢欢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我不能死。
      一点不能这样作想。死亡何其轻松,可我与你那些道理,岂不一概做了虚谎。今生一别,奈何桥头难逢再遇。
      我若一死,谁能护你周全。

      一剑穿过烈云胸口。
      无双剑,纵是铜皮铁骨,一样是削骨如泥。
      那一瞬间中烈云似是被钉在半空。
      谢欢惊得肝胆欲裂,愕然迎面看着烈云。无双剑原在谢欢腰上,千钧一发,是梁徵拔剑抬手。
      寂静之中,闻得烈云口中咬牙之声。他不需双手,不需再逼近,就是临终一唾,也够玉石俱焚。
      可一口喷出前,他头颅已然滚落一边。
      梁徵力竭垂手,烈云尸身向旁歪倒,露出烈云身后方才挥刀的连羽。
      连羽一身疲惫,长剑已失,可背上原还有青绡刀一把。

      承天教教主终究命丧今日。

      本该寂静。
      可是清晨的山中,人事虽静,却是风声鸣鸟啼喧,卷了满树落英缤纷,世外仙境一般,又是如此扑面血气,无法想象的恐怖场面。
      谢欢低下头来。
      梁徵方才撑起,挥剑,都只是一瞬,然后便重重往他膝上倒下。
      他不敢去确定梁徵是否还活着,在朝阳之下一切混杂的血迹都分外刺目,梁徵胸前可怕的伤口,烈云残缺的尸首,不远处更多更多的什么。
      周围是不是重新混乱起来,不知道,什么都是不觉。
      水瑗似乎喊了什么。
      因为声音高而凄厉,穿过了一切繁杂的喧闹。但他还是听不进去,所有声音都毫无意义地从耳边掠过,收不进心里。
      梁徵的五指无力地张开,无双剑落于尘土。
      谢欢哽咽了一声。
      在意识到自己在哭泣之前,他已看到泪水坠落,打在梁徵脸上,然后滑开去,留下并不属于梁徵的泪痕。
      谢欢怔了一怔。这是尤其不应现于人前的软弱,可已经无可抑止。
      意识在变得模糊,但在完全陷入黑暗之前,他忽然反应过来水瑗刚刚说了什么。
      只是“师兄”两个字而已。
      但那样的喊声,是人死前最后的悲鸣。

      容松到达时,华山上已经冷清下来。
      连羽正在后山盯着那些渗入草木与泥土,无法清洗的血痕发愣。
      容松从来没从前山相对平坦些的路上上去过,一来总是后山的崎岖小道,钻上来正好看见连羽,先打了个招呼,马上大惊小怪地惊恐这里发生过什么。
      连羽看清是他,一把拉起他来往前山跑,一路喋喋不休地说你来得真是时候,我真要去寻个庙子谢菩萨,走去跟我看人去。
      容松背着一背囊乱七八糟的东西被他拖着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华山上伤者甚多,连乔子麟都还不能下床,但好歹是醒了,看到容松也能随口问候几句。
      连羽只容他们稍作寒暄,继续拖容松往更里面的房间走,在谢欢床边一停,说你看看。
      “我正要找谢公子……”容松看到谢欢本还有些高兴,但看得清了,就住口。
      脖子上淤青很明显,但其他严重外伤倒没见到,不该是这样沉沉昏迷的样子。容松猜着了七八分,心知肚明地再继续探过脉相,抱怨说:“梁大哥不是说不叫谢公子劳心的么。”
      连羽不耐烦地打断他说:“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是吧?”
      “不能这么说……”
      “死不了就行,过来这边看看。”连羽再拖了他往最里面的房间进去,没有开窗,但室内点着灯,照着床上躺的伤者。周身都严实地包扎过了,不止一处的骨折,内伤外伤俱都沉重,胸口的起伏微弱,又是沉重,像是呼吸随时都会断掉。
      连羽要去揭开原本包扎过的伤口给容松看,但容松嫌他动作慢,推开他自己动手。胸前伤口暴露出来时,容松倒抽一口凉气,迅速再去试探了梁徵的脉息。
      “他还好么?”连羽焦躁地问。
      “居然这都没死,应该……应该他就不会那么容易死吧,我试试看。”容松喃喃说,取下背上包袱在桌上摊开,开始一件件翻找东西。他物件却是带得齐全,像是其实预料过会做这样的事。
      一正经试着救人,容松就格外地强硬,连羽被他一把赶出屋外去。

      连羽不得已退出来,在外头坐了坐。外间只有谢欢,谢欢再好看,一直瞪着也是无趣,只好又去隔壁寻乔子麟。
      乔子麟半撑着试图坐起来,连羽没去扶他,在旁边坐下,低头跺着脚。
      “梁掌门不在,你就没主意了?”乔子麟相是笑话他。
      “我想去找二师兄和三师兄。”连羽闷闷地说。
      “要去也是我去。”乔子麟说。
      乔子麟与越岫更为交厚,所以这话当然有道理。只是这几天连羽还能撑着不那么严重的伤势料理一下门派事务,乔子麟却还坐起来都困难。
      “大师兄还是先养伤吧。”连羽用埋怨的口气说。
      “不急,我猜越岫不会做什么。”乔子麟说,“你二师兄啊,虽然从小就是个麻烦的人,但阿瑗都那么对他了,他又不是没心肝。要是阿瑗真没了,就算不去找他,他也只会躲在什么地方悄悄死掉,而不是出来发疯。”
      连羽不舒服地换了个坐姿,“我没看到三师兄死了。”
      乔子麟耸耸肩膀,不坚持说什么。

      容松在梁徵床前忙碌了半日。
      “他怎么样?”
      刚出房间,突然被人出声一问。容松本以为外面只有个昏睡的谢欢再没人了,被陡然一声唬得寒毛一竖,瞪着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墙坐起来的谢欢愣了一阵,才说:“我不知道。”
      谢欢居然已经起来了,凭他半日前所想,谢欢怎么也得等他用针药引导才能清醒才对。这个人真是奇怪,来回见了他几次生死线上徘徊,看上去容易那样被摧毁的身体与精神,竟像是一次比一次更加坚韧起来。
      “他会死么?”谢欢又问。
      “我不知道……也许不会。”容松知道谢欢也病势甚重,看不过去他费力,要靠近扶他躺下,谢欢没肯,还是坐着,容松就严厉起来,“谢公子!”
      “是微姐要你来华山的么?”谢欢故意忽视他的关切,换了件事问。
      容松被他提醒了,“哦,是。”
      “还特意请你来救人,微姐真是好心。”谢欢淡淡一笑,“有书信与我么?”
      自然也是给他说中,容松摸出了凌微的信函来给他,另附了比平常略大些的锦囊儿一个。谢欢当面拆了信读过,意外不是凌微笔迹,但也不动声色,览毕一转手就往灯上点着了,快要烧尽,才丢了地上去。
      凌微是嘱咐过不必留信的,既然谢欢直接销毁,也叫容松轻松,容松乐得随他去。
      所附锦囊是针线封过的,谢欢也不急着取出里头硬物来看,只捏了捏,他从前从老父处见过这东西,大致也猜到是什么,随身收起。
      “你要再去京城么?”容松问。
      谢欢微微一惊,下意识地要变脸成一种虚伪的假笑,但心中一想容松为人,不应该会偷窥信件,便问:“微姐和你说过了?”
      容松脸上顿时也浮起尴尬之色:“我,我摸得出。”
      他是说囊中之物,那方由皇帝赐予朝中重臣的特殊令牌,禁宫之中随时通行,免去礼仪,直报君王。其名其用,都是刻在上面了。
      容松那双回春妙手何其敏锐,摸得出也不是奇事。
      “你要回朝做官?”容松果然这么猜测。
      谢欢失笑,“容兄弟误会了。是别的事。”
      别的事,但还是得走京城一趟,他并没有否认。
      “我之后也还要回京,有什么我好帮忙的?”容松问,看谢欢仍然若有所思的模样。
      谢欢往里屋看了看,“你要把他救回来,我就够给你立个长生牌位日日为你烧香祈福添寿的了。不用再帮我什么。”
      “长生牌位?”容松似有不解。
      原本也是随口胡说的,见容松没听说过,也懒得解释了,“总之是好事。”
      “哦。”容松不追究,“梁大哥伤得很重。如果有什么添福添寿的好事,应该给他。”
      谢欢无力地笑笑。
      暂时不知道再讲什么,容松沉默下来。
      而谢欢说:“多谢。”
      容松想起来:“我跟梁大哥说过,别叫你老这么费心。心事太沉会拖累身体,往后很不好过。”
      谢欢像是被逗乐了,“他什么事也没叫我费心。”
      “你分明是太劳心!”容松相信自己的诊断。
      “啊,那是我自找的。”谢欢愉悦地说,“也许给他闯祸了也说不定。”
      容松不明白,但看他好些了总是不错,搓了搓手,说:“我先走了,我要去看看乔大哥。”
      “才风尘仆仆过来,真是辛苦。”谢欢笑着说,“谢谢。”
      “你应该什么都别想,只管多休息,好生调养。”容松执着地叮嘱。
      谢欢点着头目送他出门。
      接近死亡的感觉让时间比真实的要漫长,但看着容松脾性不改,好像某些感觉也受其影响在逐渐移回正轨。

      忽然想起忘了问容松这已是哪一天。
      至少这与之前梁徵的房间相隔不远,窗外是同一片庭院,庭中绿意比上次见时增添不少,看来是过了好几日了。
      竟然昏过去了,还昏睡上几日。到现在醒来,似乎身上都还留着残余的痛感。
      ……烈云。
      那死状大概可以撑满他三年的梦魇。不过,反正早就不缺,多一段少一段,都不算什么。
      那之后再有什么事,也不记得了。至少他还活着,梁徵也没死。华山一定一片狼藉,可是此时屋外受伤呻吟有人,忙乱奔走有人,并没被灭成一座阴山。
      那就不是最坏的结果。
      本想不能自己一时使性害了梁徵,这件事一过就该走,可居然多留了这些天……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要走,也得在好好同梁徵说过之后。
      容松也无法保证梁徵一定能活着,能醒过来。
      可他知道梁徵一定会的。梁徵不像他,梁徵说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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