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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下篇 ...

  •   五月初夏,骊山,翠微宫含风殿。
      太子李治手捧着皇帝亲撰的《帝范》悄然往外头退去。
      自五日前,得到卫国公李靖辞世的消息,皇帝就再也没睁过眼。今日……却意外地清醒了。一早醒转过来,便要太子入内,当面研读《帝范》的篇章,还很有兴致的指点其内好几处隐晦的词句。这对于连着昏睡数日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个奇迹!
      走出殿外,是一片晴朗宜人的天空,白云和蔚蓝交织着和谐,太子诚心祈求着上苍。也许老天有眼,皇帝的病会慢慢好起来的。
      “陛下,累么?”徐妃细细整折着皇帝身后的软垫,“跟太子说了一早上,歇歇吧。”扶着皇帝的身子要他躺下。“不,我很好。”皇帝精神果然不错,说话声音很是清楚,拉住了徐妃的手,“我不睡。睡了那么久了,不舍得睡。”
      “休息好了,病才会好得快啊。”徐妃嘴上说着,手上的动作却已经停了,“等过几天,陛下能起了,我陪着陛下去外头走走……”皇帝一听,就笑起来,“好、好!”气息一急,人又喘起来。
      “陛下!”徐妃见状,连忙来抚后背,又去端水,“喝些水……”“不、不用了。”皇帝摆手,将身子靠在了徐妃的怀里,“我……我知道……人老了,老了……也就是这样了,”轻声笑笑,“记得年轻的时候,我还嘲笑过秦皇、武帝,笑话他们为求长生,不惜迷信方士丹药……可惜,自己到一把年纪,竟也服了不少金石之药,不过现在看来……那也是虚空。”
      徐妃已然偷偷垂泪,可是不愿让皇帝看见,“陛下,您当初常年征战露宿,才落下些病根,只要好好调理,就会好的。”“傻话!”皇帝摇头,又忍不住笑,轻轻喘着。
      “对了,这几日,我睡着,可是心里总想着一件事……无忌他……”“司徒大人昨日来探视陛下,可是陛下睡着未醒,就没有打扰,”徐妃心思聪颖,知道皇帝想问什么,“司徒说了,李靖将军的后事都妥贴安排好了,按照最高的规格安葬,谥为‘景武’。”
      皇帝果然满意,连连点头,“好、好。”
      “陛下……”门口传来了内侍的声音,“娘娘……”习惯了皇帝的昏睡,内侍转而寻找徐妃。“什么事?”徐妃得到皇帝的首肯,抬高声音,“是太子殿下么?”“娘娘,是弘福寺的玄奘法师求见。”内侍应道,“说是来给陛下诵经的。”
      皇帝一听,抬起了头,去看徐妃,“玄奘?宣、宣他入来。”徐妃点头,对着门外,“宣吧,让法师入内来,陛下已经醒了。”
      “是。”内侍接旨,唏唏索索退了下去。
      徐妃却蹙起了眉,“陛下,您今日才好些,方见了太子,这会儿又要见法师,会不会……”皇帝将头颅贴着她的心口,“没事,我自己知道,没事。”感觉到徐妃将人搂紧了些,皇帝笑笑,“玄奘可是难得的博学之人啊!我本对佛家无甚了解,可是为着他十九年的艰辛,才决心细细研读他译的……瑜伽师地论,当真受益匪浅。佛家的慈悲和渡人,让人感怀。”
      “陛下,您……总是这样,心怀天下。”徐妃默默,用自己的脸颊温暖着皇帝的额头,“可是今日才好些,又要同法师论佛谈经了么?心力……也需养……才会平。”
      “玄奘答应了我,译出……译出……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对,就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他便会来诵于我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那是什么?”徐妃听不明白。皇帝说,“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那也是他带回来的一部佛经,说是简单精练,译成汉语就几百个字……”
      “上一回,那个瑜伽师地论可有一百卷呢。”徐妃终于笑了。皇帝点头,“是啊是啊,所以我才说,这佛的东西,我是参悟不透的,也就是玄奘这种人,他才能不辞辛苦跑到天竺去求佛……”说着,又摇起头来,“让我给他写什么序,我……写的,可不怎么样啊。”
      “陛下妄自菲薄了。”徐妃温柔的捋过皇帝额前的散发,“我替您梳整一下,可好?”“……不用了,”皇帝竟拒绝,“法师乃是化外之人,又怎会在乎我的衣冠?人就来了,别让他等着才是。”
      徐妃还待说,却又听到果然传来了脚步声,内侍说法师已经等候在外了。“陛下,我还是回避吧。”徐妃轻轻地将皇帝扶回软榻上,放好了靠垫,掖好了盖被,自侧门走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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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安好。”玄奘入内来,看到榻上侧卧的皇帝,扬起微笑。皇帝点头,看看玄奘,又看看他身后的侍者,“多谢,我……很好。”说完,又看那个青衣布衫的人。他蓄着发,也不着僧衣,低垂着脸立于玄奘身后,皇帝看不清他真切的模样。
      玄奘意识到了皇帝的注目,微微侧身,介绍,“这是我译经的助手,自从辩机……”突然停了一下,“贫僧失言了。”皇帝摆了摆手,“没事、没事。”玄奘道,“译完了瑜伽师地论,我觉得有些累,休息了一阵子,后来跟陛下许诺要奉心经,所以……亏得有他,帮了我不少的忙啊。”
      “原来是这样,”皇帝颔首,向后面的人示意,“法师还是令人赞叹的,我……可一直等着听法师的诵经。对了,快坐,都坐啊。”“谢陛下。”玄奘谢过,携着身后的侍者,坐在了皇帝的跟前。
      “陛下,贫僧刚刚知道,您这几日,身体一直不太好……”玄奘颇有些担忧的看着皇帝,可是此刻,皇帝面色泛红,倒不像多日不曾苏醒的模样。“哦,”皇帝努力抬了抬身子,“是不太好,年纪大了……有些事,自己控制不了。”“陛下……是想的明白之人。”玄奘点头,“想的明白,才能心无挂碍。”
      “无挂碍……”皇帝呵呵地笑了,“无挂碍……这不会又是法师哪部经里的句子吧?”玄奘被皇帝问得一愣,可是一想,忍不住也笑了,“陛下果然有慧根,一听就知道,正是经里的句子,”缓缓而念,“……菩提萨陀,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皇帝低低的重复着,轻喘起来,颇有些疲累。玄奘见微知著,知道皇帝的情况不太好,忧心忡忡,“陛下,您……”“我……很好,”皇帝说得很慢,可是很清楚,“没事,法师,我等你的这部经,等了很久了……”又歇了一下,“我就怕自己等不到……今日你来了,很好,了了我的夙愿。”
      “陛下,有缘之人,总是可以得到佛祖的慈悲。”玄奘合什,神情肃穆。“是啊,”皇帝答应,“佛祖……慈悲。法师,我曾同你说过,等我死后,宫内所有嫔妃……出家奉养佛祖……”玄奘道,“是,贫僧记得。”皇帝道,“我……主意未变,还是这样决定。如此奉养佛祖,也是积德吧。”“是,陛下。”
      “好、好。”皇帝躺了下去,望着穹顶,“法师,就念吧,我等得这样久,念吧。”
      “遵旨。”玄奘颔首,看了看榻上的皇帝,又转过头去,望向了身后的侍者,缓缓立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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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皇帝静静的闭目听着,暗暗合着字句琢磨,轻轻点头。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身想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陀,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皇帝皱了皱眉,手撑着榻沿,欲拗起身来看什么,可是努力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反而气息更急,面色有些发白。
      “……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经音停了,静默无声,只得皇帝“吁吁”的气急之音。瞪大双眼,校正着视线的焦点,皇帝伸出了手臂,“……你,是你!”
      座前,玄奘不知何时,已经退避了,只留下那个青衫布衣的人,低垂着头,静静坐在那里。原来,诵经的不是玄奘,而是他。
      皇帝不敢置信的看着对方,伸出的手臂打着颤,可是却不肯放下,又问,“是你么?我知道,是你,是你。”拼力往前倾,大半身子越过了软榻,眼瞧带着盖被就要滚落在地……
      电光火石,坐着的人奔将过来,扶住了倾倒的身躯,双臂立刻就被皇帝牢牢捉住。皇帝抬头,呆呆看清对方的脸面,“是你,果然是你!”
      “……陛下,”那侍者开口了,声音带着一种久违的温润和低沉,没有丝毫怨愤和不满,只是平和,“当心身子。”“……你,是你,”皇帝兀自目不转睛,牢牢瞅着他,双目潸然,“你……译经,我怎就忘了,你……你打小是信佛的。”
      扶着皇帝卧好,侍者才想放手,衣袖却被皇帝抓着,不能动弹,目中露出些许无奈。皇帝喘着,盈盈是泪,“我……我以为,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侍者苦笑,“我也曾经这样以为……这一世,你我永不得见。”
      “可你来了,”皇帝带泪而笑,“你……你放下了?什么时候?放下了?”侍者别过头去,不愿皇帝见到自己的双目。皇帝颇为执著,等着他的回答。侍者终于还是转回头来,“……很久了,……十六年……”
      皇帝点头,那一年,贞观十六年……他因太子和魏王的势成水火,想到了当年自己的伤痛。那年六月……隔着十六年的时间,他恢复了息王太子的封号。这是他对当年所做一切的忏悔和弥补,他告知全天下,他的错。
      “我知道,我知道。”皇帝紧紧抓着对方的手,攥入怀里,泪流满面,“……大哥。”
      一声二十多年后的呼喊,将两个人的心门敞开。
      “大哥,我……我做错了么?”皇帝说的吃力难当,“我……我见到承乾和泰儿的样子,我才知道,当年……父亲是那样难,那样难……”
      建成也垂下泪来,“陛下……对得起大唐的天下。父亲有知,会为你高兴的。”皇帝感动的看着他,“我……对得起天下。”建成点头。皇帝看的仔细,喟叹不已,“可是……我真累啊,我……总觉得有太多的事来不及做。可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天下,是没有尽头的。”建成道,“天下之事,永远也做不完。”皇帝摇头,“可我担心,真的担心……大哥,你……既已放下,”皇帝双目放光,“不如回来……”建成蹙眉,摇首,“回来做什么?这天下,是应得之人的。”“可是治儿,治儿他太……荏弱了。”皇帝提到太子,忍不住叹气。
      建成一笑,“他会有自己的左膀右臂……”“可是你在……”“我……只是玄奘法师的译经助手,如若不是他邀我译经,我不会回长安来。”“可是……”
      “陛下,李建成……在武德九年,已经死了。”建成缓缓而言,却带着不容辩驳的坚持,“活着,有时候也是一种煎熬。”他轻轻念道,“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佛家的境界,又有谁真能做到?”
      皇帝沉默了,知道他说的,没有错。而他口中所说的生的煎熬,正是自己给予的。那么,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他再回来,继续二十多年前的痛苦呢?
      “大哥,”皇帝平了气,“这二十年……过的好么?宁儿,好么?”“都好,”建成听到妻子的名字,难得露出了笑,“她很好,承宁和岚儿……孩子们也很好。”“孩子……”皇帝侧头来,“是儿子么?”“承宁是儿子,已经成家了;岚儿就是女孩,也已经许了人家。”“他们……”“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建成道,“永远不会知道。”
      “好、好!”皇帝连连点头,“他们好,就好。帝王家……其实帝王家,才没有家。”“也有吧,”建成道,“也有。只是,永远比不过天下……”“天下……”皇帝嘟哝一句,眼神飘向了窗外,不承认亦不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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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丝清风,缓缓地自窗缝间流入室内,给些微泛着暑气的空间带来一份舒爽。
      皇帝蜷起身子,突突的咳起来,双眉蹙得更紧,面色痛苦。
      建成连忙拉过了一侧的屏风,将皇帝扶平,又伸手去细致地扣上皇帝颈项处散开的系扭。所有一切轻柔而简洁,好像总是这般熟悉和体贴。
      皇帝望着近在咫尺的脸孔,凝视着他每一个举动……泪,就盈了满眶,终还是落在系扣上的手指间。建成颇有些讶异,抬头来看莫名动容的人。
      皇帝也不说话,只是抬起手,慢慢抚上了对方花白的鬓边,笃笃看着。建成微低下头,垂目而笑,“……老了。”
      “不,”泪随着轻摇的头颅坠下,“……我总记得……从前,你这样替我穿衣、系扣,”皇帝捉住了身前的手,“我总记得……那时候母亲已不在了,父亲又总是忙着朝务。杨广……不信任父亲,可是又离不开他……”碎碎的,居然说起了往事。建成没有出声,而是静静的听着,跟随皇帝一同回忆几乎遗忘的过往。
      “府里头有姨娘,可我不喜欢。父亲上朝,我就总是黏着你……其实我一直知道,我要什么,你都会给我……你时常责骂我和元吉调皮,爬树嬉闹,不肯好好读书,可是你却从不在父亲面前说我们的不是……后来,父亲为太原留守,我同父亲在晋阳防备突厥,你就留在河东都督府……父亲起兵后,我担心,可又不敢跟人说,天天就想着你能平安逃出来么?”
      皇帝极缓地说着,面上带着笑,眼中闪着光。而建成,双眸慢慢凝起了雾气。
      “在太原见了面,大家都高兴极了。可是,唯独你不开心,……你说,你没有把智云带回来,你这个哥哥,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弟弟……父亲说,这不是你的错……之后,便是定西河、取霍邑、夺长安,直到武德朝……我们从来没有吵过,一心只知道要夺天下,大唐的天下,李家的天下!”
      “我记得,我记得是武德……武德三年……不,武德四年,大嫂走了……你突然就像变了另一个人,不爱说话了,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大声笑,父亲说……你太执着于感情的牵绊,这……不是一个太子、一个储君应该有的品格。”
      皇帝握紧了对方的手。
      “那个时候,我不明白,我以为父亲说的总是对的。可是……可是后来,我才明白,失去妻子……的那种伤痛,是好像把你心头上的一块肉活生生剜去的痛……可惜,我知道的太迟了……”
      “我听父亲这样说,我听身边的人也这样说。他们都说,太子饮酒无节,及信谗慝,疏离骨肉……大唐的太子不能是这样的太子,大唐的江山会毁在这样的太子手里,所以……所以……我就偷偷想,如果……我是太子,那我一定不会让自己犯这样的错。”
      “这个念头,从很小很小,从偷偷的想,从没有人知道,到后来,一个两个三个都知道了,到收复洛阳的时候,无忌带我去见道士王远知……他竟说我会是太平天子……”皇帝突然停了下来,去看跟前的人,“你……不知道吧。”
      建成摇头,“那时我一直在长安助父亲打理朝政,怎会知道你在洛阳的事?”
      皇帝摇头笑了,“对,你怎么会知道呢?我说他这是妖言,是大逆不道。可是,我真的心动了……回长安的一路上我就一直在想,如果我是太子,那么我会不会也做的很好呢?用什么法子,我才可能成为太子呢?”
      “后来,征伐河北刘黑闼的时候,我遇到了常何和常宁……第一眼见到路边的人,我就惊呆了,宁儿的模样,好像、好像大嫂……好像!我总是记得大嫂笑的样子,她替我们整弄吃的、替我们穿衣系带的样子……母亲不在,父亲又管不了,姨娘们要照顾自己的孩子,总是你和大嫂管着我们兄弟几个……”
      “宁儿的样子,就好像大嫂最初的模样,温柔羞涩,可是很美……我本想带她回长安,留在府里头,可是后来……我突然觉得,把她送去东宫,你一定会比我更惊讶、更在意……而我,也可以知道,太子……在做什么,我……可以做什么。”
      建成听着皇帝剖露当日的周密安排和计划,心中酸涩难辨。
      皇帝自顾自叙述着,“我没想到自从她到了东宫,你竟然重新振作起来,朝堂上你听的多了也说的多了,还主动提出要平灭我未攻克的刘黑闼,带着她的哥哥——常何。后来对抗突厥来侵,你更是先于我凯旋班师……我就担心,我把宁儿送到东宫,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
      “可是没有回头路,我必须要达到我的目的,所以当我得知你送盔甲到庆州,立刻便同无忌商量该如何利用这个机会……其实,私运盔甲虽然违制,但也不是特别了不起的事情。那时候,秦王府、齐王府里头,谁没有些越制的兵士和卫队在呢?”
      建成直直看着皇帝,想起当日仁智宫的一切猜测,在二十多年后得到证实,是说不出的苦涩和喟叹。
      “仁智宫内,父亲亲口答应我,平叛了杨文干,我就是太子……我高兴,我以为自己期盼多年的愿望就可以达到了,名正言顺的成为太子,再名正言顺的成为皇帝……可是,当我从庆州回来,一切又变了。父亲不但没有兑现当初的承诺,更是把我狠狠骂了一顿。他说,他想明白了,太子——绝不会造反。如果我执意于江山,那么他就许我去洛阳,建立天子旌旗……”
      皇帝转过眼来,看着建成的双眸。
      “后来宁儿告诉我,你在仁智宫跟父亲说,如果父亲许我去洛阳,你……宁可自贬为蜀王!”眼光一闪,带着疑惑。平和的眸子迎上去,“好容易得到的天下,我宁可放弃,也不能看它一分为二。”
      皇帝仰头,叹气。
      “天下……的确不能因为你我的私欲而二分。只是从那以后,你……一定也清楚知道了我的心思……所以,秦王府的人就一个一个……一个、又一个的被贬谪了……”
      建成没有承认,亦无否认。皇帝就牵着嘴角笑。
      “我知道,你是在用东宫的权力、用太子的威信打压不安分的弟弟……你……”皇帝停住了,定定看着建成,目不转睛,“你……想过杀我么?”建成瞪大了眼,噎着。皇帝说,“后来,我找到魏徵,我问他——为什么要挑拨太子杀我?”建成的眼神淡了很多,还是没有说话。皇帝说,“魏徵跟我说,太子只在这个问题上,从来不听他的,如果听了,结局就不一样了……”
      建成完全敛起了眸中的光,毋须再说。
      “可是,我却要杀你……”
      “为什么……说我□□后宫?”建成突然开口问。这个是他永远不能接受的诬陷和罪名。
      皇帝看他,想笑却笑不出来。
      “我记得,那是六月初三……那天夜里,都过戌时了,父亲突然召我入宫,告诉我太史令观天象,太白见秦分……”“这跟东宫没有关系。”“太史令呈的是密折,父亲却给我看,他这样做……”“父亲……是要你自尽?”建成明白过来,惊讶立现。
      皇帝点头,“是,他说太子很好,可以安治天下……”苦笑涌了上来,“那时候我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对你这样好,可是对我……大唐的天下大半是用我的血我的汗一箭一矢打下来的,父亲也曾许过我储君之位,只是事到临头……”皇帝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太白见秦分,就算那是秦王主天下的征兆,为什么父亲不愿意顺应天象,却要我自尽?成就你的大业和江山?”
      “看着父亲,我想了很多,我想过我怎么就一定要争这个太子之位,我想过如果当初不谋划杨文干那件事弄到自己骑虎难下、进退两难,也许我可以很安乐的过一个亲王的舒服日子……可我知道我没有退路,如果我退了,我就必须在天亮之前自绝于父亲面前,那么我所经营的一切都白费了,还有我的妻子、我的孩子,还有秦王府里那么多人的希望和等待,都没了……”皇帝捉住了建成的手腕,抓得牢牢的,“大哥,你知不知道,秦王府里有多少人是日夜期盼着我的反败,他们之所以出生入死的跟着李世民……是因为我可以给他们带来富贵、带来权势、带来世世代代的恩惠!”
      建成看着他,没有说话。党争,有时候才是朝廷中最最可怕的。
      皇帝又叹,“我只是为了自保,如果不那样说,那夜我……根本就踏不出太极宫。”皇帝掩面,“那晚很长很长,回到秦王府,所有人都等着我。他们都跟我说,情势危急、刻不容缓,我再也不能犹豫不可畏缩,成王败寇啊……那天夜里,我一个人不停的想,我想如果我们生在平常百姓家,也许永远都会和和乐乐的。可是我们偏偏投生在天皇贵胄人家,为了至高无上的皇权……竟连手足之情都放弃了。”
      建成望过来,“你要对付的只是我,不该连元吉都……他只是年轻、冲动……”皇帝的泪涌上来,“不不,你不要这样说……当时的情况太乱了、太乱了,我射出那一箭,就发现我已经控制不了,什么都超出了我的预料……”
      “那你应该一箭射死我!我知道你的箭法,那样十几步的距离,你绝不会失手。”“不不,”皇帝慌忙摇头,“我怎能杀你……其实、其实我那个时候怕极了,我看到元吉追着射我,他两眼通红,痛斥我大逆不道……我知道事情完全超出了我的控制,我只能去求助父亲赐我退兵手敕……可是敬德拿不到父亲的敕令,他在那个时候仍否定我这个儿子!敬德说只能取你和元吉的首级去镇压玄武门外的兵祸,我骇得连主意都没了……”
      “幸亏常何和岱跃,他们想出了个好办法……”“用岱跃的头来代替我的么?”建成打断,“岱跃何其无辜,却为了我而失了性命,”声音哽咽起来,“岱荣只有这一个儿子,父子两人为了东宫操劳始终,岱跃连妻室都没有……你应该杀我……”
      “不不……大哥!”皇帝再次抓紧了建成的双手,“不要这样说!我……我料不到玄武门的情形会变成那样……我知道我的双手自那天起就沾满了血,你的血、元吉的血……”皇帝泣不成声,将头颅埋入了建成的掌中,“我经常做梦,梦见那天的情形,几十年了……我还总是听到承道、承德喊我二叔……”
      建成僵住了,那几个名字好像鞭子,狠狠抽在了两个人的心上。
      皇帝抬起头来,“我没法子保住东宫,因为所有的人都怕,都希望……”“斩草除根!”建成接道。皇帝哑口,没有答话。
      “可是……他们都只是孩子,”建成的眉眼间是深深的痛,“还有承业、承鸾、……”皇帝点头,哽然难抑,“我知道,我知道……”望着悲愤难辨的脸孔,“你……恨我么……”
      建成拭泪,四目相对。
      许久,才转了开去,“恨……不是没恨过……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苦笑连连,“若不是宁儿……”“宁儿?”“是。宁儿跟我说,不是太子、不是息王,可我依旧是父亲的儿子,应该好好活下去。”
      “宁儿……宁儿……她真的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皇帝喃喃,脑中印出了当日俏丽、温婉的模样来,“我曾以为,我成了太子、做了皇帝,她便会回到我的身边来。可是……”苦笑冒了出来,“我没有想到,我将她送去了东宫,竟是永远失去了她。她……在出殡的那天,当着我的面,从宜秋门城楼跳了下去……”皇帝看向建成,“她要见你,不惜一死。我,竟连拦都拦不住。”
      “真是个傻丫头。”建成在笑,可是眼中是泪。那一段故事他不曾亲见,可是自常何口中说出,同样让人心神震动。宁儿,这个不折不扣的傻丫头!
      “你……不傻么?”皇帝突然说,“当初将宁儿送入东宫,只是想你会恩宠于她。我万万没有料到,你对她……也用心至深。否则,宁儿怎会以死追随?”皇帝想到什么,“大哥,我和宁儿……我本不知道你和她之间的关系,我……”
      建成已然明白皇帝所指,抬手制止。心中蓦然想起成婚那夜,常宁哭得泪人一样,告知自己元红已失……除了疼惜和慰籍,竟是什么也不愿多加追究。一个甘愿为自己从十几丈城楼一跃而下的女人,什么瑕疵是不可以包容的?
      建成忽然发现自己的幸运。原来,他拥有了二十多年的平静和幸福,却是高高在上的皇帝穷尽一生也追求不及的。
      “好了别说了,都过去了。”建成心头一下子舒爽很多,压抑了经久的沉重奇迹般的消失无踪,“我们兄弟之间,是永远也说不清的。”“我们兄弟……”皇帝喃喃,“我们兄弟……大哥,你知道么,从前我听父亲说你最大的弱点就是太执着于感情,我以为这的确是为君者的忌讳。可是如今……我想,执着感情何尝真就是不足呢?那也是人性……真性情啊!”
      皇帝颤着摇晃建成的手,“我……我真的庆幸,你活着,宁儿活着,你们……都好好的活着……”“你也要……活着,”建成牢牢反握住皇帝颤抖的手,那样的认真,“大唐需要你,世民,大唐需要你!”
      听到自己的名字,皇帝热泪盈眶。建成的主动让他欣慰不已,他的大哥真的抛却了二十多年的恩怨情仇,心中不再有恨、也不再有怨,他原谅了自己。
      那个仁厚、慈爱的大哥回来了。
      “我……为大唐操劳了一辈子,”皇帝抹着眼睛,“整日忙啊忙啊,忙得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离我而去了……我真累,真累!”慢慢抬起手来,吃力地摊开手掌去,“你看……当年我们一同征战沙场、持弓握剑、御马驰骋……我们是何其的洒脱、何其的英武,可是如今……你看看,我的手,我连一封奏折、一支笔都捏不住了,我……我还能为大唐做什么呢?”
      建成默然,皇帝的话他是感同身受的。
      二十多年,无法执剑握戟的痛苦,每每令他夜不成寐、颓然丧志。戎马倥偬的马上英雄,怎可能轻易接受自己虚弱失控的肢体和混沌迟缓的意识?这是比失去生命更沉重的磨难。
      “我很累……”皇帝闭起眼,自语着,“我想……我该放手了,有治儿在啊,有他……大哥,不是说,治儿也会有他自己的左膀右臂,有他的天下,大唐的天下……”
      “是,”建成点头,潸然落泪,“是。”

      ※※※※※※※※※※※※※※※※※※※※※※※※※※※※※※※※※※※※※※※

      夜,星光璀璨。
      皇帝倚在徐妃的怀里,怔怔望着窗格外美丽的夜空。
      “陛下,休息吧,”徐妃已经劝过几回了,“不早了,有什么明日再说。”“不、不,”皇帝还是摇头,颇有兴致的捉住对方的手,搂入怀里,“今日……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为什么?”徐妃感受着皇帝的好心情,“是太子……”皇帝已经在摇头了。“那……是因为玄奘法师?他带来的经文,陛下很满意?”徐妃果然聪明,“我听内侍说,法师带来的那个助手,也是个懂佛的高人,他同陛下谈了很久……”
      “他……”皇帝挑起眉来,微微笑着,“是啊,他是个……高人,他很好……跟他谈了一日,我心情好很多、好很多……”“那……陛下,您也不能不休息啊!”徐妃立刻接口,“好好休息,才……”
      “休息,是啊,是该休息了。”皇帝缓缓舒出口气,“我……也想休息了,好好的,休息。”“那……我伺候陛下就寝。”徐妃扶着皇帝的身子,将他挪到榻上。皇帝拉住了她的手,摇头,“不急。”徐妃迷茫了。
      皇帝示意她回来,朝着窗外抬头,“惠儿,你……去过九嵕山么?”徐妃闻言,心头咯噔一下,咚咚就跳起来。“我没有去过。”
      “那里……可是个好地方,”皇帝说,“当年我也是偶尔狩猎路过,可一眼见到就喜欢。站在山顶,可以见到整个长安,见到大唐万里的江山……很美、很美。”
      “是,我相信。”徐妃点头,“我相信陛下。”皇帝笑了,“惠儿,其实我李家本是胡人……不讲究那些繁文缛节的丧葬之法,当日皇后……她也是这样的意思。只是,我在长安呆得久了,不免就惹了些奢侈之气,”皇帝感叹,“前些日子,我就同治儿说,其实我内心是喜欢奢侈、喜欢巡游的,我的山陵……想来也一定用了朝廷不少的钱财。按着中原汉人的习惯,我……这是免不了俗。”
      “陛下好端端的,怎说这些?”徐妃嗔怪着,忍着眼泪。皇帝却坦然,“这些……总是要说的,忌讳什么?”徐妃搂住他,“陛下会好好的,跟从前一样。”
      “跟从前一样?”皇帝呵呵的,“惠儿,你这是……傻丫头!”轻轻喘了一回,“我本有些事情,一直放不下,心里头就憋着……不过今日,什么都好了,什么……都好了。”不等徐妃接话,皇帝又说,“我呀……操劳了一辈子,该放手了,我要好好的休息休息……”
      将头颅紧贴着徐妃的心口,皇帝带着期盼看着夜空,“我……想到九嵕山去,想到那里看看,看看长安城,看看……大唐的天下……”
      “陛下……”徐妃明白皇帝的意思,心中哀恸,眼泪簌簌的滚落在腮。“惠儿。”皇帝在唤。“是,陛下。”连忙答应。
      “我答应了玄奘,等我死了,宫里所有无出的嫔妃女眷都出家修行,奉养佛祖……”皇帝说,“可是,你可以不遵行此项。”徐妃惊愕,既愕于皇帝的决定,又愕于自己的例外。“惠儿,你是个极其聪慧的女子,”皇帝说,“不要为青灯古佛羁绊了。你想去哪里,我都依你。”
      “陛下……”徐妃哽噎难语,紧紧搂住怀里的人,将自己的面颊贴着他的,“我……哪里也不去。陛下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傻话!”皇帝笑着,“真是傻话!”
      话落,突然感到眼角有些湿湿的。奇怪,这句话,为什么这样熟悉?自己在何时、何地,听什么人说过?
      “不,徐惠说的都是真的。”徐妃声音悠悠,温柔而专注,“陛下,请您千万不要丢下我。您去哪里,我也跟着去……”
      “九嵕山么……”皇帝不再反驳了,轻轻嘟哝,“好啊,好啊。那就……九嵕山吧。”

      ※※※※※※※※※※※※※※※※※※※※※※※※※※※※※※※※※※※※※※※

      翌日,五月二十六日清晨,大唐皇帝李世民崩于翠微宫含风殿,年五十二岁,谥号“文皇帝”,葬九嵕山昭陵。
      妃徐惠哀思成疾,不肯进药,亦于翌年卒,被追赠贤妃,陪葬昭陵石室。
      太子李治,于含风殿柩前即位,翌年改元永徽。
      贞观朝,终。之后,是大唐盛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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