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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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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六月,初四。
没有一丝风,院内的高大杉木好像一个个站岗的武士,静静的矗立显着身姿。清晨的曙光顺着掌叶缝隙射入窗格内,斑斑驳驳点出些许的热气和焦灼。果真入夏了,虽即在这初早的时分,也泛着些说不上来的憋闷和暑热。
府内一片清寂和安宁,跟平常不一样,侍卫们几乎都不在了,而下人和婢女却尚未起身,空荡荡的寝殿内,只有一名女子——淡粉色的衫子,绾着松松的发髻,全身的饰物只得一枚青绿色的步摇和同样质地的垂珠耳环——低眉垂首在收拾并不凌乱的床铺和丝被。
将柔软的丝棉铺盖都整好了,摆放妥贴,女子直起身子,颇有些高兴得看着自己的杰作,眉眼舒展,淡淡笑了。“殿下是个极爱整洁的人呢!”心中想着,又弯下腰细细看了看床铺上的痕迹。
这样看,果然看出了异样——一根细细的纯黑发丝,静静地躺在那儿,微微折成个半圆的造型,好像一弯淘气的笑脸,嘲讽着自己的粗心——女子连忙伸手去,将发丝捏起,轻轻一扯,便绷在了自己的四指间。
柔软、细腻的触感,令人心生不舍,这样的发丝……女子将伸向窗外的手缩了回来,小心翼翼把它顺着指尖卷起来,看了许久,终于塞入了腰间的一个同色荷包中。低下头去,耳后便热了起来,莞尔一笑,急忙收拾起刚刚大胆的痕迹。
“咚”的一声,将才恢复心静的人吓得几乎跳起来。回过身去,便看到了一个粉嫩嫩的孩子,扶着门框就往里头跌跌撞撞的奔进来,嘴里嚷嚷着“宁姨、宁姨……”“承明殿下,”女子一见他,便松下气来,笑容又爬上嘴角,过去将孩子抱入了怀里,“怎么今日这么早就起身了?饿了?”
“宁姨……我,我要爹。”四岁多的孩子,扑闪着同他父亲一般黝黑透亮的眼眸,带着一股淡淡的奶香气,搂着女子的颈项,声线稚嫩可是口齿异常清楚——这也是他父亲最为疼爱他的道理。女子腾出一只手来摸着孩子柔柔的脸蛋,细声说,“小殿下又忘了?爹爹是大唐的太子,他每日都要去上朝,要去皇帝陛下那里……”
“是皇爷爷那里么?”承明认真地看着女子,想了一想,“可是……爹爹答应过陪我一块儿去游湖……”“噢!”女子想起来,似乎是有这么回事的,可是昨日夜里……展开眉头,依旧和颜悦色,“今日太子殿下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皇帝陛下说……他答应殿下的,明日再去……”
“宁姨……”承明年小,却果然聪明,立刻明白了女子的话意,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对方,嘟起小嘴,“爹爹总是骗人……”女子连忙抬手来捂住了尚要咕哝的嘴唇,“殿下怎么能这样说呢?太子殿下可不会骗人的,他只是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小殿下听话,等太子殿下回来了,咱们就同他说,带着小殿下去游船,好不好?”
“当真么?”承明紧蹙着小眉头,煞是可爱,“我……爹爹答应我,带我去海池游船的。”“海池?”女子一愣。承明却认真地点头,“就是海池,爹爹说过,带我去看皇爷爷,去坐皇爷爷的大船,就在海池上……”
“是,殿下答应过……”女子温柔道,“对了,如果真的去了,你带不带承道、承德、承训殿下同去?”“当然带了,哥哥们自然一起去的。”承明非常爽快,“不过宁姨,你也要去,好不好?爹爹说了,以后你就跟我们一块儿……”
女子又微微低下头去,不忍让孩子见到自己的脸红之相。
“宁姨——好不好啊,好不好?”承明不依不饶,扭着自己的身子,不停晃着,“宁姨……”“好、好。”女子点头来,眸中尽是笑意和羞怯,“殿下再晃,可要摔着了!”
“宁姨,咱们去喊哥哥起床吧!”承明伸出手来指着门口,“他们偷懒,爹爹说过,太阳出来他们就要起来读书的!走,咱们喊他们去,等爹爹回来了……让爹爹罚他们!”女子一边依言往外头去,一边答应,“刚刚还说带着哥哥们一起去游船,怎么现在又要跟太子殿下告状了?殿下忘了太子是怎么教你的了?兄友弟恭……殿下还记得么?”
跨出东厢的寝殿,来到院子里。
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来了,六月的日头这就发挥出了威力,没了屋檐的遮挡和庇护,白花花的光线让人有些闪眼,又辣辣的感到肌肤上的温度。女子稍稍搂紧了怀里的孩子,生怕他娇嫩的身子会被暑气伤了,加快脚里的步子。进了屋子就该好了。
“你们……什么人,这儿……是东宫,是你们随便能来的么?”
大门外突然响起的喧哗和嘈杂让里头的人都意外起来,先前安静的环境突然就被破坏了,从各个门里窗里探出了头,几个在内室打扫的下人也执着手里的抹布、苕帚出来看究竟。“小殿下,常姑娘。”见到院里头的两个人,纷纷躬身行礼。
“你们……别管外头,自己去忙。”女子回头来让大家都各归其位,这才去门口看。“宁姨。”怀里的孩子似乎没有见识过这番变化,颇有些怯怯的搂紧了双手。“没事的,殿下。”女子宽慰,又加了手里的力道让孩子贴住自己的胸口,皱眉想喊侍卫……
转眼想起,府里头的侍卫今日一早几乎都被太子给带走了,剩余的原就守在了门口。
莫非?
心里头突然一慌,感觉“咯噔”一下的落空,前进的脚步倏然就停了,静静看着门口的动静。
一队衣甲鲜明的精兵出现在了面前,完全陌生的面孔和配甲——这绝不是太子身边的护军或者东宫的侍卫。头盔、护甲、衣着,从头到脚一身的纯黑……女子呼吸凝滞了,脑中呼呼闪过了一个称谓——玄甲兵,这是、这是……
“你们,到东宫来……”明显感到承明的害怕和紧张,女子着力让自己冷静、平稳,抬眼看着越来越多的人马,还有他们手中个个所执着的刀剑!
东宫的侍卫怎么会不知道,这内眷之地是绝不允许携带武器的!
“少说废话,”那领头的彪形大汉语气冷硬,面容冷硬,什么都是冰冷的,看着身前的人,又去看后头的各间宫室,“我是奉命来宣诏,太子李建成同齐王李元吉谋逆作乱,已被秦王举兵诛于玄武门……”
“……什么?”女子脸色煞白,几乎就要摔倒,却是想到怀中的孩子,连忙低头去看,见到承明小小的脸蛋上满是不解和迷茫,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捂住孩子的耳朵,但只想着却没有力气去做,抬眼看着面前不带丝毫温度的玄甲武士,“你们胡说!太子殿下他……”忙乱的说服自己定是听错了。
“李建成谋逆,已经死了,李元吉也一样!他们的头颅现在就挂在玄武门上!”换来更残酷的宣告。那武士斜眼看着这一双妇孺,“你们……是李建成的家人?很好,我们奉秦王教命,特来东宫查抄逆贼……”
“宁姨,”承明抓紧了女子的后颈衣领,抖着声音,“爹爹……爹爹他在哪儿?”“太子殿下……”女子看着孩子纯净的双眸,努力的牵嘴要笑,“他……他说他进宫里呢。”“可是……”承明去看那武士,又惊慌的躲入女子怀里,“宁姨。”
女子咬着嘴唇,紧紧将孩子搂在怀中。
“这是……汝南王吧。”那武士阴森的看着,“很好。”突然抬手一挥,身后的那些精兵立刻就鱼贯朝室内跑去。
“住手……你们到底要做什么?”女子想阻止,却无力阻止。眼看着那些黑影冲入静谧的东宫禁地,随后便是凄厉的惨叫和哭泣,还有器物落地、支离破碎的狼藉之声。
他们……是在执行秦王的教令!
承明吓坏了,小小的身子不由在颤抖,女子用尽所有力气制止孩子的紧张,可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掩饰自己的惶恐和慌乱。哭喊、挣扎、屠杀!死命将孩子的眼睛遮起。
“怎会……这样?”站立不住,跪倒在了院子的泥地上,却更是清晰的看见了顺着门槛流淌而来的鲜血,那股刺目的殷红和随之而来的血腥之气,“秦王和太子是亲兄弟啊……”
炎热的六月里,周身是彻骨的寒冷!
“敢于谋逆的,就是叛贼!人人得而诛之!”身旁的那个玄甲武士依旧冷漠,“姑娘,把汝南王……交给我们吧!”“不!”女子摇头,“他这么小,他只是个孩子……”“秦王的教令,凡是东宫和齐王府的眷属、世子,一个也不能留。”话音未落,魔掌已经伸来,只是一下,就轻而易举将女子的保护瓦解,顺着衣领将孩子提到了半空。
“宁姨——”承明吓坏了,不停扑腾着自己的手脚,眼中全是慌张和恐惧,“宁姨,爹爹呢、爹爹……”求救变成了哭喊、嘶叫,“宁姨……”“我求你放过他,”女子跪在了武士面前,抬手去勾,却始终没有法子勾到孩子的衣袍,“他这么小,他是无辜的。我去求秦王,你带我去求秦王!”
“我们是在执行教令,”武士道,连看也不曾来看一样,便将承明小小的身子举过了头顶,然后像丢弃一只小狗似的向前面的空地抛了出去——
“不!”女子扑过去要接孩子的身躯,可是如何可以?眼睁睁看着承明“噗”的一声落在了离自己三尺开外的泥地上,什么声音也没有再发出,便永远闭上了那对墨玉般的纯美眼眸。浓稠的鲜红一点一点自孩子的嘴角渗出来,顺着白皙的脸颊,滑到颈项,滴落在深褐色的土地上,同先前的那滩鲜红融在了一起……
“承明殿下。”女子挣扎着爬过去,将孩子软绵绵的身子重新搂入怀中,心口涌上的绝望竟把所有感官都闭绝了,没有眼泪没有哭泣没有伤痛,什么都是空白的。
“姑娘……对不起,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武士走到身边,漠然看着眼前的一切,弯腰将女子一把拉起,又一把将孩子的尸体拉离了双臂,机械的举起了手中的白刃。
“你……我要见秦王!”女子站直了身子,定定看着面前的人,声音僵硬而执着,“带我去见秦王,我要见秦王!”“不行。”武士一口拒绝。
“我要见他!”女子重复,毫无反应的看着咫尺的刀刃越来越近,近到自己的身前,触到自己的肌肤,“带我去见他……”
刀尖被一样坚硬的东西抵住了,“噗罗”一声——
地上,多了一件黄褐色的东西,一枚精致的铜制配饰。
“这是秦王府的信物!”武士眼中终于露出了冷漠之外的神情,看着面前的女子,微张开嘴,“你、你就是常宁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