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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第四十一章 ...

  •   景皓望进他弟弟深灰色的瞳子里,昔日明亮得意气风发的眸底满是无措和不可置信,竟是半点都不似作伪。

      冷得抽痛的心里到底是软了一下。如果可以,他又何尝愿意相信,他一直悉心呵护信任宠爱的唯一胞弟,会用他的手诏在他的武库里提了二百领铁甲,而这二百铁甲,极有可能被用来谋夺他的帝位?

      人心都是肉做的,天子也是人,也会伤心的。

      但他不知道现在自己该说什么,可以说什么。

      景皊的字是他眼看着学起来的,笺纸上红艳欲滴的朱印是他随身带着的私宝,这都明明白白地摊开在了他眼前,连不信的余地都没有给他留下。

      年轻的吴王上前一步,慌不择言地道:“皇兄请想想,臣弟要是当真敢矫诏私蓄甲兵,武库司中大刀重弩应有尽有,押上这项上大好头颅,如何只换这二百铁甲?!”

      殿中一时静下来,景皊起伏的胸膛里仿佛都鼓噪着委屈,偏偏随三司主官和吴王一起面圣的路诚懿轻笑一声打破了这寂静,淡淡说了一句:“前朝后周献帝被后周武帝刺杀,武帝只用了二十个带甲力士。”

      如果杀一个天子只要二十具装力士,那二百铁甲还不够么?

      陆询闻言挑了挑眉,韦安更是耸然一惊,刘恩铭径自转头去看路诚懿,景皊抬手指着他,怒极反笑:“好贼子,本王与你到底有何怨仇,你竟要置本王于死地?!”

      “这里是明德殿。”景皓掐着睛明穴冷冷喝止了一触即发的争吵,路诚懿那句话就像是一锤子把那根扎在他心口的刺槌进了心底里,景皊闻言微怔,旋即双膝一屈跪倒在地上,几乎是哭喊着叩首道:“皇兄,此人居心叵测,蓄意构陷臣弟,今有铁甲二百在前,弑君之喻在后,臣弟不死,想来是难孚人心……只是皇兄待臣弟恩深义重,这般被人冤死,臣弟不甘啊!”

      嘴里说着不甘,景皊以抬起头来,眼露凄绝,将手在地上一撑,径自向一边庭柱的方向撞过去,景皓惊得倏然站起身,未及出声让宫人们拉住他,就看到那个兵部武库司的主事施施然地让开了一步,手里还拽着正挡在景皊和庭柱之间的陆询。

      他居然有暇走神去想,自家胞弟素日盛气凌人惯了,却不知是怎么得罪了这一位爱卿,何以言行举止,每每诛心至此?

      偏偏那恶毒得如同蛇牙蝎尾的话一字一句地在他心里扎下来,恶臭的毒液淌下来,在他左胸那块赤红的血肉上腐蚀出一个个漆黑的孔洞。

      年轻的天子咬了咬牙,看见他唯一的胞弟就要撞死在明德殿上,旁边一个小宦官眼看来不及阻挡,愣是挡在了那根庭柱前,被景皊一头撞在肚腹软肉上,哇地偏头吐出一口血来。

      景皓慢慢地握紧手心,竟是如释重负地想,用了这样大的力道,想来至少这以死明智并非作伪。

      并未意识到这样揣测自己嫡亲的胞弟,已是何等样的刻毒入骨。

      “阿淘,不要闹了。”景皓低头揉了揉眉心,觉得头疼得厉害,但是视线一垂就会落在让他更加头疼了的那张笺纸上,正红的朱砂落入眼底,灼灼如焚。

      他疑心宫里的朱砂以前是没有这么红的,近乎无稽的一个念头却叫他猛地就想起了些许旧事。

      大约是秋天的时候,景皊生辰,特特邀他小坐,他自没有拂幼弟的面子,便是在那敕建吴王府的书房里,与他眉目相仿的年轻亲王得意洋洋地将一个小瓷盒与他看,小荷才露尖尖角才有蜻蜓立上头的昌南青花(即景德青花,避本朝国姓改之)勾勒得栩栩如生,盒盖揭开,里面是艳若赤血的朱砂。

      他甚至清楚地记得景皊深灰色的眼瞳里湛然的神光,如同清秋夜里明净夜空上的星子一样活泼地闪烁着:“皇兄皇兄,你看这朱砂!臣弟敢担保,哪怕是皇宫大内,也再找不出色泽这样正的朱砂了,这可是臣弟好不容易从一个胡商那里讨来的。”

      他看着那朱砂确实明艳丹红,想了一想,点了点头,同母所出的嫡亲弟弟就献宝似得笑着问他:“那皇兄可要试一试么?”

      他就试了。

      天子出宫,总不会把玉玺随身带着,自然下意识地就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私宝,端端正正落下铃印,还赞了那朱砂几句,但随即吴王府中的总管便小心来报说膳食已经备好,那张笺纸就被他忘在了脑后。

      景皓吸了一口凉气,细细端详,越发觉得眼前那张笺纸似曾相识。他从未想过此生还会再见到这张随意试了试朱砂成色的笺纸,还是在此情此景之下,只觉得心里又似冰冷竟似痛楚,张了口想要说话,竟找不到了自己的声音。

      这是怎样的处心积虑用心险恶?你我近二十载的兄弟情份,我从未负过你啊!

      他自心伤,殿中诸人觑见天子的神色一瞬间变得古怪难以名状,分辨不出到底是想哭还是想笑,纷纷敛容垂首将仪态调整得端肃起来,景皊才被人扯住,眼角尚有因为委屈而沁出来的水汽,眼前一片朦胧如坠雾里,隔了九重丹墀汉白玉阶望那鎏金龙座,竟是看不分明。

      他下意识地想起了看朱成碧,就听到他的皇兄用他从没听过的语气问他:“阿淘,朕在你府上用过的字纸留下的笔墨,你应该都是收好的吧。”

      景皊眨了眨眼,把眼前的水雾眨开,他看见他的皇帝哥哥正看着他,眼神却像是穿过了他看着他身后的一线虚空,这样的眼神让他觉得心惊,但还是很快地回复说:“是,陛下,臣弟都一一收好了。”

      “收好了,那就好。”景皓的眼神仍旧是望向空处的,又缓慢地从未知的某处砖缝或是窗棱上幽幽地转回了景皊手上,拈起那张笺纸抖了抖,心平气和地道:“阿淘,你还记不记得那个胡商的朱砂?朕在你府上就着试过这方私宝,你且叫你府上将朕留下的所有文字笔墨都找出来——左右都是收好的,想来不难找——拿到这明德殿来,当着众卿的面将那张朕试印的笺纸找出来,此事就此作罢,可好?”

      年轻的吴王怔了怔,旋即高声应道:“臣遵旨!”

      他这爽快的模样让景皓冷得都要冻硬了的心稍觉舒暖了些,但这样的舒暖在一个时辰之后再次彻底封冻。

      整整三个用来收藏御赐文墨的大漆盒里的笺纸被一张张翻开来,景皓甚至在里面看见了自己很小时候兴致勃勃想要教弟弟写字画下的拙稚字迹,这些东西全都被悉心保留着,但是翻来覆去,就是不见那一张朱印光鲜的笺纸。

      景皊的冷汗沿着鬓角滴下来,蛇一样顺着脖颈爬进了领子里。

      刚才他皇兄说那一句话的时候他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怀疑,他亦见了那张伪手诏,细想之下确实是自己收藏的那方八宝印泥成色,但他笃定那一张他兄长试印的笺纸应当是好好地收藏在自己府中的,却没想到竟是遍寻不见。

      年轻的吴王忽然想要在自己脸上狠狠地扇一巴掌来惩戒自己的天真,不论那个处心积虑要置自己于死地的人到底是谁,但那人既然能往自己府里无声无息地塞进二百铁甲进来,那么无声无息地拿走一张笺纸想来也算不得什么。

      他几乎要将后槽牙咬碎了,在心里发誓定要将这个费尽心思陷害于他的人千刀万剐乱刃分尸挫骨扬灰,却是景皓忽然闭上了眼,转身背对众人说:“好了,都收起来罢。”

      天子尚未及冠,但这一声落入众人耳中,竟能分明地听出一种沧桑的疲惫来。

      景皊颤抖了一下,抬手抹了抹鬓角的汗迹:“再、再找一找,定还是在的。”

      他的皇兄摇了摇头:“朕说,都收起来吧。”

      然后景皓转过了身,面无表情地将殿内每一个人都看了一眼,唯独没有看景皊,只是用虚得快要飘起来的声音说:“这件事,到此为止,今日之后,朕不想再听到一个字。传旨下去,吴王景皊行事不谨,御下不严,着罚铜百斤,禁足三月,念其孝悌,爵禄不减……特旨明岁就藩。”顿了顿,又死死地盯了路诚懿一眼:“兵部武库司主事路诚懿,才德兼备,亮拔不群,考评素优,特旨擢升。湘西既定,永顺军知军出缺,以路卿才具,当可使朕无忧,着赐金三百,即日赴任。”

      晚间吃饭的时候,段殊按耐不住向章舜卿问道:“倩臣先生,天子为什么又不追究了?”

      当朝元辅慢条斯理地挟了一筷子金齑玉鲙,淡淡地道:“谁告诉你天子不追究了?吴王才多大年纪,就让他就藩……除了摆明不想再见到这个弟弟,还能有什么意思?”

      段殊若有所思,旋即又问:“那嘉奖路诚懿就是……”

      “谁告诉你天子嘉奖了路诚懿?”章舜卿拿眼斜睇着他,似笑非笑道:“当年本相让你去湘西立功,你回来的时候都是一副要本相偿命的架势,那样的远恶军州的知军,哪里比得上六部重司的主官!”

      “那这是明升暗贬了。”段殊点了点头,状似无意地问:“可那路诚懿不是倩臣先生的门生么?”

      章舜卿的眼神倏然锋利起来,半晌,却又慢慢地将眼帘垂下:“这话不许再说,本相不过是点他过了礼部试,殿试的名次乃是天子亲授,怎么叫做本相的门生?那是天子门生!”

      “是,小子失言了。”段殊应着声,咬着一块缠花云梦肉想,名字叫得这么缱绻,吃起来还是酱肘花啊。

      他又想,说是天子门生,那路诚懿中举的时候自家表弟可还没有亲政,点状元授探花的,可都是当时的摄政王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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