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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一章 ...

  •   秀美如同新雨后半绽杏花的少女明眸含泪锦帕绞断,眼底是三分哀怨七分怨愤,银牙咬碎挤出一句:“事到如今我能怪谁,我又能怨谁?谁叫我生在天家万民供奉,谁叫我生不逢时家国危乱,谁叫我、谁叫我不是太后的亲女儿,天子的亲妹妹?”

      母妃的手指枯黄如同深秋的兰茎,用力地向前伸着,又猝然颓倒回榻上,他惊惶地去扶母妃,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姊跑出了殿外,大红霞帔上用纯金线绣了成双的凤凰,展翅欲飞翙翙其羽,尚衣局最好的绣工栩栩如生,映入眼里,却像是奋翅欲高飞仍旧被烈焰吞噬,辗转挣扎再无出路。

      景颐睚眦欲裂,将母妃扶好后急急追将出去,遥望那赤红如火的霞帔,却如何分类奔跑都追不上,直到御苑春景换了雁门风雪,他才懵懂地站住了。

      塞外的烈风如刀剐在脸上,少女的凤冠霞帔换做了大红绒毡的昭君套,珠泪落下,冻成了冰晶坠入土里,身傍只有只顶毡帐和牛羊数群,远天一线有胡骑纵马挥刀狂笑而来,为首那个被簇拥着的膀大腰圆身长八尺,用发音生硬的汉化喊着:“看呀,那边放羊的,就是我的女人!是大齐皇帝拱手送来的!”

      眼看那胡骑呼啸而至,景颐挺身护在了他阿姊身前,正要向腰间拔剑,四周景物再度移转。一处堂皇殿宇之中,他阿姊怀抱着一个柔弱的少年高坐于金殿之上,殿下都是膀大腰圆的虬髯粗汉,吵吵嚷嚷全不将高处那母子二人放在眼里。他阿姊仍旧是少女面容,容色里多了几分麻木冷漠,眼中珠泪半含将落未落,只无意识地将怀中的孩子搂得更紧……

      景颐毫无征兆地醒转过来,甚至连坐起身的力气都无,只勉强抬了手按在心口,仿佛这样做,那里空茫无依的疼痛就会好一些一般。

      面上的泪痕未干湿冷一片,他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不知自己何时竟是落泪了。为了确认,甚至还伸手在眼下摸了摸,又放到唇边尝了尝,咸涩的液体何等陌生,仿佛只合于这辗转寤寐之间隐现。

      便放下了手,翻身向着内床一侧蜷起了身子,十指收紧用力抓着身上的锦被,仍旧是冷。

      这梦魇已困扰了他整整二十一年,昔年弱质年少的庶出皇子如今已是执政近十载的当朝假君,他经纬天下贤名广布,他翻手为云覆手成雨……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隔日早朝的时候,元庭使臣再度觐见,只道慈圣太后懿旨言道,愿邀贵国摄政王殿下于武州会盟,以修世代亲睦之好。

      鎏金龙座上的帝王闻言便沉了脸,当即朗声应了一句:“岂有此理!武州乃是元庭属地,朕的皇叔是何等身份,怎可亲身涉险?”

      似是为了加强声势,还将明黄的钧窑团龙盏用力地掼在了御案上,盏中的茶水淋淋漓漓洒出来,落在右手手背上烫得他忙在桌案下甩了甩手,直吓得身侧侍立的玉锦眼皮一跳。

      元庭使臣却不着脑,仍旧操着那口极其流利的官话道:“既然陛下不以为不妥,为示诚意,退而求其次,慈圣太后愿携国主亲往新州,与贵国摄政王殿下商定盟约。”

      新州原是大齐疆域,背靠居庸关,比邻幽州,乃是隆泰四年和亲时大齐公主带去元庭的“嫁妆地”,近二十年来,燕云四路兵锋不断,镇远侯段琦渐次蚕食,生生将界碑向前推了一百五十里。

      若是慈圣太后当真愿意带着元庭国主同往新州,提出要摄政王亲往,倒是当真不算过分。

      甚至说,至少也需得摄政王、或者是官位在二令以上托孤顾命大权在握的宰执亲自前往,才不算失礼。

      这一句好似在朝堂下掷下巨石激起了千层浪涌,只听得“嗡”得一声,群臣百官都炸开了锅,连台省宰执六部尚书都不免私语切切。宋游和章舜卿都是第一时间望向了景颐,一个面色复杂微带憧憬,另一个却是眉心紧蹙满怀忧虑。

      而一贯长睫半垂好整以暇,即使方才都没有什么反应的摄政王殿下亦是面露怔忪,原本端坐如钟的身子甚至无意识地向后靠了靠,薄唇紧抿着笼起了袖,眉梢轻扬,竟似沉吟。

      景皓用左手捂着方才被溅出的茶水烫得发红的右手手背,径自望向他皇叔,心里颇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惊惶。

      司掌朝仪的殿中御史头一个看不下去,扬声制止了群臣的议论,元庭使臣则颇有些倨傲地望向那个看起来俊美但虚弱的齐朝摄政王:“莫非即使是定在新州,背靠着燕云四路大军与镇远侯在幽州的段家军,都不足以给殿下与敝国慈圣太后会盟的底气么?”

      此言一出,难免将连同天子在内的不少人气得不轻,景颐却不恼,蓦地展颜轻笑开来,重又坐直了身子,十分雍容和雅地应道:“贵使玩笑了。兹事体大,岂可妄下定论?本王虽忝为摄政,但切切不敢独断专行。还请贵使暂且回转都亭驿,容本王与朝中诸公商议之后,再请示过陛下,方才可给予贵使答复。否则轻易答复,倒像是我大齐轻慢失礼了。”

      他本就风仪无双,这一笑起来,便连金殿明堂都似敞亮了三分。塞外风霜苦烈,少有这般出众的人物,那元庭使臣不免惊异,更因他词锋犀利,闻言哑然,自知失态,倒也没有再说什么,便自向景皓行了一礼,复又向景颐行了半礼,方才告退了。

      朝会散去,二品以上的重臣则定于少时往往明德殿再议。毕竟事关两国邦交,牵连了边地四路十八州,乃至于整个大齐亿万黎庶的身家性命,分毫轻慢不得。乘着议事尚未开始,玉锦忙取了药膏来小心翼翼地将抹在天子被烫红的手背上,景皓犹自生着气,瞥开眼正看见一旁的苏世儒侍立在旁,便唤道:“苏卿,那元庭使臣到底是哪里来的底气,竟敢要皇叔亲自出使?”

      苏世儒抬眼向御座上偷望了一眼,忙又低垂了眉眼和脖颈,十分恭敬地道:“陛下,臣以为……若是那元庭太后当真领着小国主往新州会盟,摄政王殿下倒是当真去得。”

      景皓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开什么玩笑?”说着单手挑出了一卷绘卷扯开系带,扬手一展,大齐全境概览图便铺满了御案,年轻的帝王气呼呼地拿手指用力点着新州:“你看看这是什么地界,倘若那些元蒙狄夷意图不轨,镇远侯的幽州府军根本鞭长莫及!”

      却忘了苏世儒站在阶下根本看不见御案上的图卷,幸而年少博见的天子侍读熟谙地理,回忆着燕云四路的境况,斟酌着道:“殿下倘若当真前往,势必会带足卫军,倒是不虞这个,何况即使驻军居庸关,亦可一夕驰援新州,陛下应是多虑了。”

      可惜周全思虑换来的是天子越发气急败坏的眼刀,苏世儒于是悻悻地闭上了嘴,过了一会儿,忍不住似得补了一句:“陛下现如今再怎么忧虑气愤都是无用,还是要看摄政王殿下的意思,以及台省诸公的决议才是。”

      这一句肺腑之言越发触到了年轻天子的逆鳞,本就肝火上头的少年险些将那卷大齐全境概览图摔在他脸上,拔高了声调一字一句地问道:“怎么,你是说朕做不得他们主么?在你眼里,朕与他们,到底谁是君、谁是臣!”

      苏世儒话一出口便知失言,急急撩了衣摆跪倒在地,俯身叩首以额抵地,连声都不敢出,一旁服侍的女官内侍也都吓坏了,明德殿内一时寂然,许久才听到景皓拨弄杯盏轻吮茶水的声响,而后是一声无甚波澜的“平身吧。”

      苏世儒连忙谢恩起身,抬头时正对上天子深灰色的双瞳冷然望向自己,不免心中打了个寒战,连忙小心地侍立在一旁,不敢再多言。

      待到景颐与重臣们纷纷到了明德殿,景皓的脸色仍未稍霁,为他皇叔赐座后便当先问道:“先前元庭使臣于殿上所言,不知众卿家以为如何?”

      朝中重臣于是分成了三派,赞成的以为元庭既然释出诚意,若果真修得世亲敦睦,于国于民乃是大有好处,不赞成的则认为,元蒙胡虏贪婪狡诈,必定是心存侥幸有所图谋,摄政王殿下乃是国之假君,切不可以身涉险。

      景皓自然是不愿他的皇叔亲身犯险。他本就对年年交兵岁岁犯边的元庭毫无好感,何况要他皇叔亲自往塞外定盟?姑且不论元庭是否有所图谋,那个自己素未谋面的皇姑母是否因为当年之事心怀怨怼,只想到塞外苦寒道阻且长,便觉得皇叔那孱弱的身体定然负担不起。

      便连宰执重臣们的议论也听不进,只望着他的叔父,偏他叔父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十分认真地听中书令条条分析倘若当真与元庭彻底修好,于国于民有怎样的好处,听到精彩的地方,还不忘微微点头。

      年轻的天子无意识地咬了咬唇唇,于中书令话音未落之极忽然开口:“皇叔当真欲往不成?”

      殿中所有人的目光便也一下子聚集在了玄衣金冠的摄政王身上。偏偏景颐像是才回过神来,微愣了一下,方才深深地向玉阶上看了一眼。

      景皓不知怎的,竟被看得有些心虚,下意识地想要别开眼,便听得他皇叔珠玉琳琅似得声音抑扬顿挫道:“陛下,此事干系重大,须得再三商榷,方可定论。但若元庭太后确有诚意,苟利国家,臣岂敢惜身。”

      “……确实该当审慎斟酌。”景皓心里乱得厉害,他忽然觉得自己大概是知道了皇叔的意思——他早该知道的,方才在金殿上就该知道的。

      便有千言万语塞在喉头,却不知该说什么妥当,略一思量,索性端出了天子威仪来:“既然如此,不如今日暂且到此为止,觉得妥当与否,诸位卿家自回去拟个表章上来,细细写明了方好。”

      说完,慢条斯理地端起了桌上的茶盏啜了一口,细细品了品才搁下,很是平静地道:“烦请皇叔稍留,朕有事请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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