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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章 ...

  •   明德殿上,宋游正为景皓侍讲汉书中的一篇,苏世儒也在一旁陪侍。忽然便见到尚仪玉锦匆匆地进来,福身道:“陛下,太皇太后欠安,已将所有的医官都召往永寿殿。摄政王才探疾回来,着人来与婢子说,请陛下少时前往问安。”

      景皓闻言一惊,略沉吟了片刻,便向宋游道:“宋先生,今日的经筵便先到此为止罢,皇祖母身体欠安,朕当前往探疾。”

      说是身体欠安,但是既然已经将所有的医官都招去了,俨然就是疾笃,恐怕大限将至。外头的天色沉沉的,天边的重云都白得眩亮,像是要下大雪的样子。宋游抿了抿唇,而后恭恭敬敬地做了个揖:“陛下仁孝,是社稷之福。”

      许是那天光太刺目了,景皓一瞬间甚至以为他这位姑父的脸色有些泫然。

      但当下他也只能急匆匆上了銮驾,带着玉锦和德让便往永寿殿去。

      宋游静静地站在殿内看着少年天子的銮驾离去,一动不动,苏世儒收拾了一下也站起身来准备出宫,蓦地看见了这位先生的神色,险险惊退了一步。

      虽说出任了户部尚书,执掌一国财政,但宋游这两年愈见老态。明明比新晋了尚书令的章相只大了三岁,看起来却像是四十许人。此时这位宋尚书正望着銮驾离去的方向,或者说永寿殿的方向,笑得咬牙切齿,却又双泪满腮,即使生的相貌再好,也不免看起来面目狰狞,但又因为闭着眼,不知怎么的,看起来竟似还有几分解脱。

      苏世儒强自压下了探问究竟的念头,匆匆地出了殿,一片偌大的雪花正砸在他那双粉底缎光面的黑官靴上,他惊得缩了缩脚,明明是在常见不过的冬雪,笼在他心上,却似山雨欲来。

      宫中的守卫只见这位天子近臣苏徵事蓦地缩了缩脖子,而后急急忙忙地走了,就像是生怕沾染上什么可怕的物事一般。

      这些景皓都并不知晓,他提着衣摆步速极快地进了永寿殿,殿内全是人,侍卫女官还有挤挤挨挨跪了一地的太医,景皓觉得心烦,自从分开了的人群中间走了过去,径往床边一站,问道:“皇祖母怎么样了?”

      太医院正正在为何太皇施针,紧紧皱着眉无暇说话,一旁的副院正忙道:“陛下,臣等正在尽力施救,但太皇太后本就……本就久病虚弱,又像是受了偌大的刺激,痰迷心窍,这才没了知觉……赵院正施针完了,再灌一剂药,大约能缓过来。只是……只是太皇太后也已是长寿多福之人,若有什么万一,还请……陛下节哀。”

      殿内的炭火烧得太热,方才景皓又走得急,听了这话更是心里烦闷,忍不住把领子扯松了些:“朕是那等无理取闹之人么?你们只管尽力医治就是。”眼神一转,又指着地上说:“跪了这么多人也不见有个用场,太医院不用人照看么?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留一半伺候着就好了。”

      那些太医顿时如蒙大敕,跪得靠后的全都领旨离开,殿中这才不那么拥挤了,景皓呼了一口气,看着老尚宫端来了药,那两个太医手势娴熟地开始给他的皇祖母灌药。他摸了摸手上那个润泽的白玉扳指——扳指还是有些大的,他让玉锦缠了好几匝红线——心内总算安定了些,便向那老尚宫问道:“母后还未到么?”

      老尚宫战战兢兢地道:“陛下容禀,适才太皇太后病发得突然,老奴们一下子都乱了手脚,还未通知太后那边。”

      景颐抿了抿唇,对身后的尚仪女官道:“玉锦,你亲自往康宁殿走一趟。”

      他与身边的尚仪女官向来亲近,私下里总以姐姐呼之,但眼下既然是在人前,主从尊卑的分位便断不能乱。

      不知太医们给何太皇灌下了什么方剂,半晌,何太皇喉间忽有一声异响,赵院正忙将她扶起来揉着背心,又沿着脊柱一节一节用奇异的手法向上敲着,何太皇身子蓦地前倾,呕出一口痰来。副院正恰好地用银盆接了,而后递上一盏过口的参茶。

      景皓忙问道:“皇祖母?”

      何太皇被喂了两口参茶,慢慢地睁开了眼,眼里却还是无甚神采,赵院正扶她躺好后,便道要去拟个方子,让下面跪着的那些太医好生看顾,便急匆匆地带着副院正走了。景皓心头清明,知道自家祖母恐怕是要不好了,这老先生不愿意担干系,这才急着要走开。却也无心说什么,只是挥挥手让他们去便是了。

      生死有命,他早早便接触过死亡,并不会做出些失态的事情,只是一种悲哀弥漫在心头,他在床边坐下,握住了自家祖母的手,又唤道:“皇祖母?是朕啊,皇祖母,你看看朕,是绵寿来了。”

      何太皇对绵寿二字有了反应,努力想要聚拢视线,摸索着反握住了他的手腕,“绵寿,绵寿……”

      “孙儿在。”何太皇的手劲极大,抓得景皓生疼,但他还是极温柔的应了声。

      “绵寿……祖母不行啦,你……你就答应祖母,大婚好不好?哪怕是……哪怕是先定下来……”何太皇努力的把头转向景皓这边,景皓疑心她是看不见了,那双浑浊的眼睛并未聚焦在他身上。

      景皓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有无形的布帛塞住了他的喉舌,他本来只要答一个好的,可他答不出。这不应该的,这是他祖母最后的心愿,而且合情合理,他向来仁孝宽厚,不应该在这种时候悖逆一个弥留的老人家。

      可他没法说出来,他之前千方百计连哄带骗才让他的皇叔在天日之下约好了,如果他现在就松口了,之前那个又算是什么?

      一旦他松口,母后再提婚事的时候,皇叔断不会推辞……哪怕会换一个豫王妃的人选,也一定是要成婚的。之后还会有侧妃,有侍妾。

      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联为姻亲一向都是臣子之间结盟的必要手段,他的皇叔秉国六年,早不是当年那个初掌政事被朝中元老们肆意刁难的少年了,他知道自家皇叔的手腕,哪怕不知道,好歹也看着朝中那些所谓元老是怎么告老的告老,坐罪的坐罪,走了个七七八八。

      他虽年少,但也已经做了六年天子,何况天生帝王并非是他自吹自擂出来的,很多事情别人或许觉得他还不懂,其实他早就懂了。

      他只是不担心而已,毕竟他的皇叔是贤王,是周公,是那个拖着伤腿在雪夜里抱着他走过了大半个禁宫的人。

      即使一厢情愿,他也愿意去相信。

      所以他才会借着最后的韶光年华装憨卖娇,要他的叔父应许他,暂且不要堂而皇之的和别个什么人在一道。

      他从来都喜欢把自己的东西亲眼看着,还要牢牢抓在手里才安心。

      “祖母……朕还小。大婚的事情还不急呢。”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垂下了眼一直在看手上那只缠了红线才勉强不会松脱的扳指,润泽莹白的玉,与皇叔的手指是一般质地,更被红色的绳线衬得缠绵起来,容易让人想起些悱恻缱绻的词句。

      “你果真不愿?绵寿,你糊涂啊!”何太皇更用力地抓住了她孙儿的手腕,苍老枯瘦的手指几乎勒进景皓的肉里,让人没法相信一个垂死的老妇居然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景皓动了动唇,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安抚似得去握他祖母的手,犹疑着是否应该假装应下,又怕少时应下了正赶上母后过来,会被逼着真的定下什么。

      他正迟疑的当口,何太皇竟是挣扎着想要抬起身:“你难道,你难道当真喜欢他?他可是,他可是你的——我都没脸说!”

      景皓脑子里嗡得一声响,永寿殿里明明一丝风都没有,他耳边却只有风声,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那样的风声,叫他听不见别个声音。

      他知道自己的祖母“没脸说”的是什么——他可是你的叔父啊!

      为什么,为什么卧病在床的皇祖母会知道这个?这不应该的……

      何太皇喘息了一会儿,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道:“绵寿,你年纪小,你是被他勾引了,蛊惑了……天理伦常摆在那里,列祖列宗,你的父皇你的皇祖父都在看着你,你倒是也看一看啊!看一看你就清醒了——”

      景皓心乱如麻,惶惑得进退失据,看着他祖母灰白而狰狞的脸,心下怕得要死,可少年人特有的执着和顽固强撑着从他胸膛里钻出来了,他顾不得祖母已经行将就木,顾不得这殿里还有半殿的宫女内侍并太医,顾不得自己是天子,脱口而出的是:“可我就是喜欢他!”

      就像是战场上的将军忽然鸣金,喧嚣的沙场便刹那冷寂一样。何太皇也安静了下来,整个永寿殿就像是被一滴天外坠下的琥珀包裹住了,连时光都停止凝结,安静得让人恐惧。

      然后殿外的铜漏才慢慢地滴下一滴水滴,时光再次流动,何太皇猝然倒回了床上,一只手仍旧抓着景皓,短钝的指甲生生在天子的小臂上抠出了血痕来,另一只手则按在了心口,一下一下地锤着,喃喃念着:“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再然后,就没了声息。

      年轻的天子坐在床边,脸色煞白,唇上血色褪尽,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睁大了眼失去声息的祖母,许久,几乎是哭出来了一声:“皇……祖母?太医,太医!都跪着做什么,快来看看皇祖母!!!”

      他说着,一边试探着把手伸到他祖母鼻下,颤抖的手悬了好久才探下去,而后蓦地就僵住了。

      他祖母的那只手还死死抓在他小臂上,和手的主人一样的死不瞑目。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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