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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二十九章 ...

  •   又过了两个月,天渐渐冷得沉了,眼看着将近腊月,永寿殿忽然来了老尚宫传话,说是太皇太后请摄政王殿下前往一叙。

      景颐坐在肩舆上,远远地打量着永寿殿殿顶檐脊上的鸱吻。

      印象中似乎除了自家侄儿登基前夜,自己曾于手刃了太皇太后的侄儿后,带着上百龙骧前来逼宫以外,这些年来,竟是从未踏足过太皇太后的居所呢。

      他不知道病笃的太皇太后为何会请自己相见,但这其实并不难以猜测。人之将死,总会有些心愿,有些念想的。

      哪怕是妄念呢。

      低笑了一声,大齐的摄政王殿下很讲究地在殿外百步处便下了肩舆。这些年来,若要论恪守礼仪行止得当,还从未有人能指摘这位殿下什么。

      徐徐地踱步直到永寿殿正殿,景颐稍稍舒展了一下泛着酸乏刺痛的右腿,便有老宫人恭恭敬敬地将他请入內殿。

      大齐最尊贵的女人这些年越见苍老,景颐在何太皇床前三丈处停了步,安静地打量着靠坐在床头的太皇太后。岁月终究是打磨去了那份凌厉尖刻,曾经叱咤后宫说一不二的何太皇,此刻看起来也不过是个病弱垂老得甚至有几分慈祥的老太太。

      景颐几乎失笑,但他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恭恭敬敬地便是一个长揖,“儿臣见过母后,不知母后相召,可有何要事么?”

      连声音都极尽温柔恭顺。

      何太皇有些吃力地打量着他,而后十分慈祥地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床沿:“宁哥来啦,快坐吧。我这永寿殿里,你可是稀客哩。”

      太皇太后这般表态,摄政王便也从善如流,叫外人看来,端的是母慈子孝:“儿臣是怕扰了母后清静……凡尘污人,母后可是礼佛的菩萨,怎好玷染。”言辞恳切得仿佛当年要何太皇好好念佛积德,莫再插手朝政的不是他一般。

      “就你嘴甜,哀家是个什么菩萨?”何太皇仍旧是蔼蔼地笑着,又对殿内的宫人摆了摆手:“你们都退下罢,哀家与宁哥要说几句体己话。”

      待到殿中的内侍宫人尽数退下了,何太皇正要说些什么,蓦地就咳了起来,景颐看了片刻,才垂了眼拿过床边小几上的茶盏递与她,并不热络,也不恭谨,连面上的笑意都敛作了些许高深莫测。

      何太皇接过了茶盏喝了两口,咳嗽渐缓了缓,这才哑着嗓子道:“哀家自知时日无多,这才唤你来,有些事情,也该有个了局了。”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景颐低声念了两句古诗,语调极轻软:“母后呀,人生一世,顾得眼前便罢,身后事,就莫操心了。”

      何太皇已有些灰败的脸上有一丝愠色一闪而逝,但她很快便叹了口气:“当年的事,是哀家对你们母子不住,你有怨气是应该的。”

      景颐轻轻地笑了一声,抬手掬起了窗外流入的一缕天光,俊美的脸上一派平静:“逝者已矣。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些年,不提也罢。”

      更别妄想再挽回什么,弥补什么。

      “你能这样想是最好。哀家时日不多了,宁哥啊,你皇兄待你当真不薄,绵寿又这么亲近你,连哀家这个做祖母的都看着眼热。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何太皇语罢,又啜了一口茶,颤巍巍地想要将茶盏放回小几上,景颐接过了替她放好,心里想着的,却是日前自己向太医院院正询问太皇太后病情的时候所听到的答复。

      在太医院供职多年的老先生语义晦涩,兜兜转转,大抵是说,太皇太后年事已高,不过好好调理的话,或许到了明春会有起色。

      医家多讳语,景颐自然知道所谓的到了明春或许会有好转的意思是过不了这个冬天了。

      他也记得自己殷切地问了可有什么要注意的,那老先生捻须答道,切不可大悲大喜。

      那大怒呢?

      大齐的摄政王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袖边的饰带,淡淡地问道:“母后话中有未竟之意呀……那母后觉得,要怎么,才算是过去了呢。”

      何太皇亲昵地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你年纪也不小了……咳咳咳,哀家知道,太后一直想将她的族妹许给你,可是蔡家虽是皇帝的母家,根基到底是浅薄,前些年蔡泽致仕后,连个能担当门楣的都没有。”她略停顿了一下,喘了口气,又在景颐手背上拍了拍:“哀家的母家,却是将门。”

      景颐微微颔首:“何太尉的幼女么?儿臣可是手刃了何放的,太尉倒是心宽。”

      “放儿那孩子不争气,与其留着连累家门,还不如死了算了。”何太皇面不改色地道:“瑾娘这些年一直没有许人家,都是哀家授意的,只为结你这门亲,你若是应了,哀家也能走得安心些。”

      “这样吗?承母后厚意了,何家五世将门,确实比蔡家来得深厚。”景颐露出一副考量的神情,许久才满脸惋惜地叹了口气:“只是……”

      何太皇的手陡然一紧:“只是如何?莫非你已许了蔡家么!无妨的,只要还没正式下聘,便无妨的。”

      景颐笑着看她,神色里隐含了几分悲悯。

      只是本王切切看不得你走地心安呐,母后。

      “倒也不是蔡家,是另有他人恋慕儿臣,要儿臣应了他暂不婚娶。”景颐微垂了眉目,神色柔和得几乎腼腆,何太皇怔怔地望着他,依约觉得自己见过他这样的神情,但又记不清了。

      这并不值得纠缠,年老的太皇太后眨动着昏花的老眼,慢条斯理地道:“是谁啊,能有这么大的面子?”

      景颐看着她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掌,将另一只手覆了上去,十分亲昵地握住:“您想知道么?”

      何太皇蓦地想起,当年这个男人就是用这样一副柔和得近乎腼腆的神情告诉自己,他适才已经将明威将军何放于三军之前,枭首示众。

      但已经迟了,大齐的摄政王用温柔得叫人耳孔发痒的轻软声调含着笑缓缓地道:“是皓儿呀。就是当今天子,皇兄的嫡长子,您的孝顺孙儿,本王那好侄儿……绵寿啊。”

      何太皇瞪大了眼睛,一脸惊惶地看着她,脑仁被这不大的声音震得嗡嗡作响,可那个温柔至极的声音还在不依不饶地继续:“陛下喜欢本王,从小就喜欢得很。本王原也当他只是孩童孺慕,可后来发现不是这样的,母后肯定不知道,陛下十岁的时候,曾有一次乘着本王午后小憩,跑到临华殿来,偷偷地亲了本王……喏,亲在这儿。”说着就抬了手,修长的指头按在两片薄唇上,“本王眠浅,当下惊醒,只是未动声色,他倒一直都以为这件事无人知晓。”

      “他喜欢本王喜欢得本王都不忍心了,每次皇嫂提起她那族妹,那孩子就辗转反侧忧思难已;每每得知了本王有些什么爱癖,他就竭尽全力地来讨好……上次万寿圣节的时候喝了一杯蜂蜜酒,借酒装憨,终于是把本王手上那个,他惦记了那么许久的那个白玉扳指要去了。”
      景颐说着,还把手伸给何太皇看,平静温和语声含笑,真的像是在和老母亲抱怨侄儿顽皮。

      “前些日子,更不知道是怎么,忽然就鼓起了勇气,拉着本王的手到了御苑里,支支吾吾地定了此生之约,道是本王先前应过他,要长久相伴,只要他不成婚,便不许本王娶妻纳妃。”景颐好整以暇地将这桩桩件件都说与何太皇听,眼里间或流露出些许他自己都未曾觉察的温柔笑意,末了叹了一口气,轻笑着道:“这孩子也真是,他从小到大,那点心思何时瞒得过本王了?”

      何太皇的手抖得厉害,景颐于是更用力地将那只曾经丰美无暇,如今业已满是皱纹和瘢痕的手握紧了,款款地道:“但本王已经答应了陛下,故而,也只得辜负母后盛情了。”

      何太皇张了张嘴,居然说不出话来。

      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疯了。

      她的好孙儿,居然,居然喜欢上了这个男人?怎么说他也算是绵寿的叔父,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荒谬的事情!

      绵寿这么好的孩子,哪里会有这么荒唐的心思,一定是、一定是被人引诱了。

      果然猗兰殿出来的一个个都最会勾引男人!那姓秦的女人死了也不肯放过天家清誉——景宁哥天生顶好的皮相,又最会装出一副温柔孱弱的样子,她的绵寿一定是被这些假象蛊惑了,才会误入歧途!

      “你!你——”何太皇蓦地死死抓住了景颐的手,瞪大了眼睛睚眦欲裂,撑起身子看着他时,那目光恨不能把他生吞活剥了。

      景颐却只是十分平静地坐着,没有被抓住的那只手从怀中抽出了锦帕,而后一把捂住了何太皇的口:“母后,小声些。母慈子孝既然已经演了,还是演个全套罢,大呼小叫的,让人听见了可不好。”

      锦帕下传来模糊的人声,景颐又捂得用力了些,何太皇喉咙中开始发出嗬嗬的声响,眼睛也渐渐翻白,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景颐忙收了手去试她的鼻息,又把了把脉,幸而何太皇只是厥过去了,并没有咽气。他略放下了心来,将帕子收回袖里,而后一根根地掰开攥在自己腕上的那只苍老的手掌,拂衣起身,端端正正地在床前跪下,略想了想,用小指的指甲从旁边小几的茶盏里挑了些水滴在眼里揉了揉。

      眼睛受了刺激,不由沁出泪水来,酸痛得睁不开,他这才握住了何太皇的手,略略酝酿了一下,而后哽咽着道:“母后——母后!快来人,传太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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