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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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景颐出来缓和了气氛，但这次家宴终究是不欢而散了，午后并无经筵，景皓本该练射术，但他心里有事，难免精神集中不了，屡屡失误，索性回宫沐浴更衣后，径自往临华殿去了。
他对自家姑父姑母夫妻失和的事素有耳闻却不明就里，身边的人都对此颇有些避讳，今日他倒是听得真切，竟似是有一番恩怨纠葛在里面，更牵扯到了别些个人，回宫后就不免向身边的内侍女官问起，然而那些人不是一问三不知，便是三缄其口的模样，末了还是母后派在自己身边的李姑姑道，这不是什么值得深究的事，还请陛下莫要再问了。
再要追问，她却跪下了哀恳地说了五个字：“两宫深讳之。”
景皓对此十分的不以为然，他身为一国之君，难道有什么是他也不能知道的么？但既然知道了两宫对此事讳莫如深，倒也真的不好再问，只是这世上，也不见得唯有两宫才晓得这件事罢。
思绪百转间龙辇已经到了临华殿，端午时节，即使是宫中也挂了菖蒲艾草并茱萸在门上，前宫后殿皆如是，龙辇方停，一眼便能看到临华殿门上那一束菖蒲，景皓忽然又想到了今日席上见到自家皇叔饮雄黄酒的模样。
嵇叔夜俊美超拔，风姿秀逸，《世说新语》上描述他喝醉的样子，道是“傀俄若玉山之将崩”，他的皇叔也是美若珠玉俊逸卓绝的人物，却没见过皇叔喝醉过得样子呢。
忍不住就笑了笑，景皓从龙辇上下来，款步向临华殿内去，特意嘱人不要通报，生怕搅扰了景颐理政或是休息，进去后才发现景颐并未在案后坐着。殿中当值的侍者回禀道摄政王正在内殿休息，景皓想起了先前看龙舟竞逐的时候自家皇叔眼底依约的倦色，点了点头，正要离开，没由来又想到了“玉山之将崩”，忽然就起意，抬步向内殿走去，还特意不许人通禀，生怕他那个素来端谨的皇叔一下子又把自己打理得有条不紊。
不曾想，见到的是景颐傍着凭几靠在榻上的慵懒清疏。年轻男子修尖如玉的十指上下翻飞，在五月隔了窗口一层白纻的日光中，蜷成三月空谷里半开的白兰。
临华殿是景颐处理政务的所在，更常于内殿起居宿夜，自然布置得十分雅致。正中绣了一整篇兰亭序的锦屏下设了一张软榻，榻边的红檀木小案上摆着一壶一杯，俱是银质的。
天光从东窗里透入，柔暖而又朦胧，榻上君子如玉，不是玉山倾倒，争似玉树斜栽。
景皓定了定睛，看出他的皇叔正专心致志地，在编一根五彩丝绦。
端午要佩辟邪的五色丝绦结成的长命缕，每年他起来的时候都会由奉衣的女官小心地为他佩上，却还是第一次见人编结长命缕。
景颐的手法并不太熟练，但贵在认真严谨，那长命缕编得甚至不比宫里女红最好的老宫人差，景皓看得呆了，脱口问道：“皇叔还会编这个？”
“陛下……？”景颐这才抬头看见他，慢慢把将手头结了大半的丝缕放到一旁，下榻行礼道：“不知陛下到来，请恕臣失礼。”
“皇叔快请免礼，朕以为皇叔身体不适，故而没让人惊扰皇叔，只想探望探望。”景皓走过去，径自坐在那软榻上，将景颐未完的手工拿起来端详再三，由衷地赞道：“皇叔真是心灵手巧。”
景颐闻言，只是微微一笑。
他自记事起，自家与母妃每年端午所佩的长命缕俱是皇姐亲手所编，昔年皇姐定了婚期，正逢端午之前，便强要教他编这长命缕，好在出嫁后，也能让母妃感受到儿女的孝心。
可惜皇姐出嫁后，母妃也没能佩上他所编的长命缕，隔年未到端午便谢世了。这成了心中一大憾恨，故而每年端午，他总要抽空编一条长命缕，聊慰亲思。
景皓又去看旁边小案上的壶盏，侧首问道：“这是雄黄酒么？”
待转过头便晓得这一句是白问了的，他的叔父显然喝了不少酒，细看就能看见那俊美的面颊上泛着淡淡的水红颜色，整个人都比往日更加的温柔和气一些，不复沉静内敛，眼底光晕惺忪，像是水墨点染的写意山水。
“陛下还小，又是大病初愈，饮酒不合养身之道。”景颐又笑了笑，一语道破了自家侄儿的小心思。微醺的状态并没有影响到他的洞明练达。可音容笑貌都明明是熟悉的，可那眼神若即若离地陌生着，叫景皓迟疑地看了看自家醉意分明却优雅依旧的皇叔许久，又看了看手中编了泰半的长命缕，“朕的病早就好了！杜先生留下的养生方也一直在服——”
景颐却仍只是笑，温柔宠溺得十足是一个长辈在打量不懂事的晚辈的情态。景皓不满地撇了撇嘴，心里又加了一句，不仅温柔了许多，还寡言了许多，正要再争辩，就看见他家皇叔转过身去拿案上的银杯，又听他用十分柔软的口吻说道：“年纪小总是不争的。”
景皓面上不由一红，他自觉已经长大了许多，不愿别人仍旧当他是昔年那个垂髫童子看待，然而他叔父接下来的动作却让他整个都愣住了——
他坐在软榻上，看见他叔父逆着光长身玉立，手里拈着一只纹了松鹤延年的小银杯，右手中指的指尖浅浅地蘸了蘸杯里的雄黄酒，而后凉凉地落在了他眉心。
一横，两横，三横，一竖，俨然是一个王字。
年少的天子微微睁大了眼睛，额上酒痕凉丝丝得，仿佛还能觉出他皇叔手书的行楷笔意勾连，柔软细腻的指腹留下微痒的触感叫他失神，始作俑者笑得却更开怀了些：“还是个孩子么，就该这样……用雄黄酒在额上写个王字，百邪辟易，疫病不侵。”
景皓倒是第一次知道这个说法，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摸摸额上的酒痕，微微触到了那湿意又怕把那字迹抹去了，连忙又缩了手。景颐把他这些小动作都看在眼里，忍不住朗声笑了起来，却蓦地就打了个晃，踉跄着退了两步才稳住了身形，没有执杯的手搭上了一边的额角，轻揉了几下，连眼帘都垂下了。
“皇叔？”景皓关切地站起了身，景颐只是摇了摇头，并指在太阳穴上揉着，脚步有些虚浮地走了回来：“叫陛下见笑……”说着，又把杯中方才自己蘸写过后剩下的雄黄酒一饮而尽了，这才折身坐回榻上，景皓分明地看见他揉太阳穴的时候，留得有些长了的指甲勾出了鬓角一缕长发，垂在脸侧，飘飘荡荡的。
从未见过自家皇叔这般模样，景皓不由得有些怔了，景颐又按了按额角，下意识地想向凭几上靠，人都有些歪下去了，似是才反应过来自家皇帝侄儿尚在此处，忙坐直了身子，轻轻地道：“臣不胜酒力……敢请陛下，恕臣君前失仪之罪。”
虽是请罪的辞令，字里行间，却流露出了些许“我醉欲眠君且去”的意味来。
景皓不是没有领会到，只是坐得端正了些，打着乘火打劫的念头状似无害地问道：“皇叔，朕有事问您。”
“陛下请问。”景颐半阖着眼，手指勾回了那条还未打完的长命缕，倒也只是握着，并没有再去编结。
“皇叔可否告知侄儿，皇姑与宋卿到底因何龃龉，那安阳……又是何人？”景皓缓缓地问出这一句，同时紧盯着自家叔父的脸，想看他是否和自己身边那些内侍女官一般，对这些深宫旧事讳莫如深。
出乎意料的，他皇叔仍旧是那副安静柔和微有倦怠的神色，甚至连半阖着的眼也不曾睁开些许，指尖把玩丝缕的动作也未稍停，只是用一种颇是意味深长的声气调侃道：“陛下怎么想到要问这个？虽说舞阳大长公主是陛下的姑母，但事涉他人闺房，哪怕陛下年纪尚幼，也是不好。再者，她怎么也是臣的阿姊，臣也……不方便议论她的家事呢。”
景皓被他说得面上一热，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向叔父打听姑母的闺中秘辛这事，做的似乎确实是有失考虑，于是讪讪地笑了笑，打消了这个念头。
又寒暄了几句，眼见景颐的酒意越发深了，景皓便起身要回明德殿，体贴地叫自家皇叔不必相送，径自出了殿门，待到坐上龙辇，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很想要皇叔亲手编的那条长命缕。
若是向皇叔讨要，他定不会不给，只是一来那长命缕还未编完，二来方才被打了个岔，一时忘记了，三来，则是因为他皇叔到底是当朝摄政，国之假君，又是自家叔父。闲来有些爱好自是无伤大雅，自己若要他为自己编丝缕，未免就过分了些。
于是闷闷地按下了这个念头，也不再提。
那边临华殿里，将人送到了殿门的景颐微眯着眼看着自家侄儿的銮驾去的远了，这才慢慢地踱回了内殿，自起身相送后一直掩在袖里的右手也伸了出来，那编了一半的丝缕死死地绞在手上，竟是勒得指尖都泛起了乌青。
景颐慢条斯理地将那丝缕一点点地解了下来，而后定定的打量着手指上泛了深红的绞痕，蓦地就轻笑了一声：“所以说么，年纪小，总是不争的。”
说完，便紧紧攥着那长命缕，墨玉样的瞳子和语声一般晦涩下去，又慢慢地沁出了些许湿意来。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第十七章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