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青琦

7、绝路

　　“从你杀了元婴那刻起，每次我见到你这张脸，只有更深的厌恶。银朔已经有灵识了，若用它杀你，它只怕要受天劫。你以为我不对你拔枪，是因为我原谅你了么？”

　　重光又是眨眼，居然还浅浅笑了。

　　凌霄心下笃定：此人已然醉了，只是醉后的酒品极好，不撒泼不发疯不睡，居然还能仍旁人继续灌酒。

　　她拉着他起身，离开了千禧殿：“随我来。”

　　九重天长风浩渺，紫藤萝花架逶迤绵延千里。凌霄选了一个极隐秘的路线，天界诸神居然都没有发现，素来威仪如风的太子殿下，此刻像个孩童，安静地跟在凌霄身后，一路分花拂柳，朝花丛的最深处走去。

　　越往前走，花丛益发稀少，周围的封印结界也愈多。凌霄身体渐渐开始不适：她体内肆虐的恶灵感受到外界的杀伐之力，开始不安地蠢蠢欲动。

　　凌霄却已然顾不上这些，只牵着重光，一路走到一块方圆十里寸草不生的荒凉之地。

　　她转身，食指按在重光眉心，低声念了个诀，重光眼神微微涣散，口中居然也喃喃重复了一遍——

　　而后整个荒凉之地上金色光芒陡生！

　　空中隐隐传出神龙的低吼，乌云翻墨，方圆十里的一座巨大金台凌空显现。

　　上有两道蟠龙粗的巨大锁链，上面依稀血痕斑斑，还带有残存的灵力。

　　台子缓缓降下来，台中心竟是空的，唯有深不见底黢黑，不时滚动闪电的银光。

　　诛仙台。

　　她转身深深看了重光一眼，掰过他身体，怕他遁形，左臂从背后揽住他腰间。若忽略她右手凝出的白刃，这个姿势，当真亲昵异常。

　　她目光沉沉，一手扯开他的衣领，露出光洁白皙的脊背。后心处还有一道长约五寸的狰狞伤痕，那是银朔曾留下的痕迹。虽已长好，但伤势过重，这个疤痕，却是永远也消不掉了。

　　“你欠他一条命，我要你用神格去抵。他复生后，我不欠他，却最后还是要欠你。”

　　白刃割入他后心一寸，暗红的血浸染开来。

　　“重光，你合该恨我。千刀万剐，我等你来报。”她喃喃，“终归欠了你……可如今怕再无轮回供我还了。”

　　她眸色一暗，手中白刃刚要用力，却听闻一声清冷话语：“原来你是要的是神格。”

　　他、他没醉？！

　　凌霄陡然睁大了眼瞳，刀刃竟再也扎不下去。

　　可重光居然丝毫未动。

　　“取神格，是要复生元婴么？”他声音还是淡淡的，“凌霄，你想要，直言便是。何苦费心想灌醉我。”

　　匕首停在原处，她讷讷：“你怎会——”她身体微微颤抖。

　　“你在怕？”他声线微冷，“怎么方才、不见你怕？”

　　她暗自咬牙。

　　无论如何，他的神格、她志在必得！而且身体里那些魔物已经叫嚣着要撕裂她，她再没有耽搁的时间了！

　　“不对……你！”他好似陡然想清楚了什么，蓦地转身，脸色惨白地看着凌霄，声音有些失控，“想复生元婴，只有神格远远不够！他没有魂魄，你如何将他消散的魂魄从六合八荒引回？！你……”

　　凌霄左手已然扣不住他、身体狠狠颤抖着，一开口，便是一口浓黑色的鲜血喷出！那血液溅到诛仙台上，竟然似被灼烫一般、咝咝烫成了一星烟！

　　重光在那缕黑烟中、看到了无数张狰狞叫嚣着的鬼脸。

　　他大骇：“这是什么？！”

　　凌霄双手握着匕首，低低道：“不用你管……咳！”一声闷哼，一直长满血肉的青灰色的尸手，竟然从她肋骨下、破肉而出！黑色粘稠的血液登时溅了重光一脸。

　　他眼中极为惊惧，一把拉住她，厉声：“招魂！你竟为了他——”

　　凌霄再也无法克制那些至邪的力量，她左手捂在肋下伤处，却有更多双细小的手从伤口里浓稠的黑血里密密麻麻地挤出来、一寸一寸将伤口撕裂开来！

　　凌霄疼得瞬间汗湿了整个额头：她早想过今日，却不曾料到竟然是当着他的面……被这些怪物、一点一点撕碎！

　　凌霄扔开匕首，明白此刻想要再挖出他的神格，早已是不可能。而自己也终尝报应——即将被这些恶鬼撕碎、吞噬！

　　重光在她伤口处结下重重结界、仿佛倾尽一身修为、那些金色的梵文在催动下一点一点强势的愈合着伤口。

　　“坚持住，只要一刻！”

　　她眼中已然一片模糊，唯能看到一片模糊的猩红。却又似极了梦境中永不凋零的凤凰花。可耳畔却是另外一个人，熟悉的刻入灵魂的声音：“醒过来……凌霄……你不是想要元婴复生么？！只要你醒过来，我会让他重生！”

　　她神智开始模糊。

　　元婴。

　　元婴……

　　啊，想起来了——可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啊。在拿到神格之前，已然扛不住了。压上一切赌注，到头来还是一个来不及么？

　　还是说，这才是作弄三界的、从不能被琢磨透的天命！

　　神格……

　　帝君，重光。

　　最后的弥留，她感到有温热的水珠一滴一滴砸到她脸上。居然渐渐凝起她的神识。

　　不、不可以！

　　若这样死去、身体里的那些恶鬼、终有一日会再次重现天地！

　　她缓缓睁开眼，看到重光眼中的狂喜，才发现那些水滴是他的泪。重光也会哭么？他不是总是、事事成竹在胸、从来算无遗策的么？就连她自以为瞒过了他，也不过仅仅是自以为。她在心中念诀，却用尽最后的气力一把将他推开，站到了诛仙台的外缘。

　　远远地、一抹银光自西北昆仑丘迅疾掠来，那是战神之枪银朔，在主人的召唤下凌空而来。

　　她错身推开了他，银朔瞬间将主人贯胸穿透。而后枪身带她狠狠后撤，朝万劫不复的诛仙台底翩然坠落。

　　“重……光。”

　　一线光明尽数陨落，她徒劳睁大眼，坠入诛仙台底万重雷劫的深渊之中。

　　“凌霄——！”

　　淹没世界的黑夜里，似有声嘶力竭的呼喊，从脑海的最深处掀起层叠战栗，撕扯每根细微的神经，震颤着无法动弹的四肢百骸。

　　眼中有温热的液体，无法克制地长滑而落。

　　……对不住。

　　她忘了说，却再也无法开口了。

　　诛仙台凌空再世的那一日，本天朗气清，一派悠然。可那颗四海八荒各路仙家都感受到了千禧宫后灵力的颤动，待天庭的缇骑赶到时，已然人去楼空，空荡荡的大殿里，没有一个人影。

　　诛仙台也再次缓缓隐殁于无形。

　　就在众神摸不到头脑时，向来听力极好的顺风耳突然高声叫了起来：“你们听！”

　　他话音未落，众人就都被一阵震耳欲聋的声音敲得七荤八素：高悬天界含光殿前的东皇钟，在岑寂了整整十万年后，突然不紧不慢地叩响了七七四十九下。

　　主神，神殇。天地同悲。

　　各路仙家面面相觑，极为震惊，只是不知是那个上古神祇冥逝，心中纷纷猜测，一时嘈杂。可东皇钟却只停息了片刻，又再次卯足了劲儿狠狠响起。

　　整整九九八十一下。

　　上神，神殇。

　　这一下，众神皆目瞪口呆地怔愣原地。

　　三界仙灵中，果然再寻不到那二神的气息。

　　那一年恰是天历五十二万三百年，神魔二界并无征战，四海和乐生平。可东皇钟震耳欲聋地叩响了六合八荒。

　　南皇帝君陨殁，战神凌霄冥逝。

　　即使通天彻地如天帝，勘破星辰轨迹，穷尽千机千变，以后的几千年里，几乎每夜都要催动水镜探寻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唯有一片虚无。所有能看透古今的神器，竟都一致的只留下一片空白。

　　神界实力大损，魔界亦要修养生息。故而整整三千年，不曾有大战。

　　时间飞逝而过，白驹过隙，沧海桑田。

　　属于神与魔的故事，终究渐渐惹上尘埃，淹没在古远时光的岑寂与晦涩里。

　　永无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