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青琦

1、重紫

　　天历五十二万五千年。

　　这一日，恰是人间腊月初九，寒冬飞雪苍茫，山阿覆白。

　　九重天上，却仍是祥云缭绕，鸾凤嘤鸣，草木葱茏润泽，殿宇氤氲在紫色瑞气云端，飞檐画角，端得气派庄重。

　　天宫以东的一座宫殿里，浓荫遮地的娑罗树下，一个白衣女子倚树而立，垂眸细细擦着手中长枪。菩提花幽香浮动，引来几只上下翩跹的紫尾蝶。

　　远远地，一个紫袍男子走过来，站在庭院一旁的藤萝花架下，与她隔了一帘细碎的紫花，便听得冰冷嗓音拂耳：“放我走。”

　　虽然淡漠，但声线清冽，如珠玉陡然敲落冰面，虽无逼人锋锐，却幽静得寒意陡生。

　　男人默然看她，逆着光，细碎紫花映在他眼眸中，似给一潭幽泉染上极淡异色。许久才漠然道：“我说过，你若能破了这结界——”

　　他话没说完，被长枪裹挟的凛冽风声截断。枪尖抵着他喉头，女人道：“你死了，结界自然也就破了。”

　　一帘紫藤萝被长枪斩断，攒簇的紫花团簌簌而落。恰巧遮住他眼中泛起的一层波澜，转瞬即逝，快得难以辨察。

　　“杀了我？我受天雷之刑时，尚不见你动手。更何况，你连元婴都下不了手——”

　　她握枪的手微微颤抖。漆黑枪身带起微小的弧度，刺破了他颈间肌肤。银枪头染上一点艳烈的红。女人盯着他，缓缓道：“时至今日，你还敢提他的名字。帝君殿下，当真是不怕死。”

　　男人身形一僵。在僵持的时间里，她缓缓收了枪。

　　却终究只等来男子一声冷笑：“为何不敢？手下败将，死有余辜。”

　　不待她怒极再度拔枪，他已然拂袖而去。她在娑罗树下，缓缓地一字一顿：“你总有本事，让我比上一刻更厌恶你。”

　　他离开的脚步一顿，转身看着面色微微泛白的白袍女子，漆黑深瞳中不知闪过何种情绪，却终究只换来一句轻描淡写：“是么？得你独目，深以为幸。”

　　不知是否因他的无谓，那藏在故作倔强后的迷茫和恍惚，竟伺机撕裂她覆盖在脸上冰冷面具，曝露内里的千疮百孔。别无他法，只能用更狠烈的词语来遮掩——

　　女人眼神更寒，乌亮瞳子似映出昆仑丘上不化冻雪，肃杀之外再无旁物。她握紧银硕，字字凝声：

　　“呵！不知待我出去之日，亲手用银朔给帝君一个了结……临死前，你还能否这般桀骜狂妄？！”

　　答话亦不迟疑：

　　“当然。”

　　似最后的敷衍，却别开眼不去看她的神情。人一离开，笼罩在庭院上的白光飞快地合拢，将凌霄生生困住。

　　她握着枪，死死抿唇，终于气不过一枪横扫出手，翩跹的紫尾蝶悉数斩为两半。枪尖暴起白色的光芒，似在替主人叫嚣不甘——

　　战神凌霄，承天地杀伐之力，居然被困在方寸之中，动弹不得——

　　“重光……我若离开，定要先杀了你。”

　　天历五十二万五千三百年。

　　千禧殿上的结界突然崩碎。彼时，凌霄在娑罗树下合目养神，陡然感到灵力波动，抬眼，那些细碎白光片片碎裂，她瞬间恍惚，竟然伸手去接，指尖点到一片碎裂的光泽，倏然消失在她身体里，变成一丝柔和的暖。

　　的确是……重光的气息。她下意识地凝出银朔，却久久不见那袭熟悉的紫衣出现。

　　凌霄眉头一蹙：不是他？

　　一步步离开这个困了她整整三百年的庭院，身体在适应外部的云气缭绕。脑中恍惚，闪过那双魅蓝色的眼瞳，似笑非笑。抬眼不过是烟雾飘渺的九重天宫，何曾有那一人的影子——

　　元婴……

　　如今我真正的自由了，你可能看见？

　　然而耳畔低吟的，唯有吹彻九天的长风，万古苍茫。

　　偌大的天宫，竟然一人也无。若在往昔，这些九重天的神仙总有几个闲不住的，如今怎会这般荒凉？

　　“凌霄神君。”身后突然有人唤她。她微微一怔，侧首看到白衣红裙的小丫鬟，朝她行礼：“殿下吩咐过，结界打开之日，神君便自由了。殿下还说，九重天不是清净之地，地九域此刻动荡，神君喜静，不妨去人间悠游。若有再见之日，殿下定会邀神君痛饮千日红罗酒。”

　　凌霄不动声色，隐隐觉得不对，沉声问：“他在哪儿？”

　　小丫鬟道：“奴婢不知。”

　　凌霄眉心一蹙：她不信以重光的心机，会无缘无故将她放出——银朔枪尖似是无意擦过她额前碎发，小丫鬟本就有几分惧她，此刻哆嗦不停，噗通匍匐在地，已然吓得瑟瑟发抖：“神君……神君饶命！”声线也颤起来，“奴婢的确、的确不知啊！”

　　凌霄见她确不似隐瞒，方才微微放心。可看向少女的深眸如一汪寒潭，望不透的眼底，划过极冷的不屑——

　　呵。

　　她来天界拢共三万余年，可天界人还是避她如虎狼。那种又惊又畏的眼神，时不时被她听到的闲言碎语，这三万年就从来没有停过……难道他们就不累么？

　　凌霄与崇吾，继承堕神刑天的杀伐之力，由人界大荒古山深处的灵脉炼化而成。虽然当年被天机盘选中，封了战神的神位，可在这些九重天上闲逸惯了的神仙，总是将他兄妹二人当做异端。

　　初来之时，她尚不懂这些，只是不明那些柔弱娇滴的女神仙，为何总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后来明白了，却也不屑与她们计较，只是心里更为厌恶此处——

　　不食人间烟火的天界，说到底也是一团乌烟瘴气。

　　偶尔听侍女替自己愤愤，说凌霄神君的名号，已然被天界众仙用来代替吓唬小仙君的恶鬼了。她只是无谓的笑笑，眼中更是鄙夷：怕她，却还依仗她的力量。这样的神仙，不过就是比人界的小人多活些年岁罢了……若论肚子里的谋算，只怕有过之无不及。

　　念及此，她忽然微微恍惚：当年没有对他们兄妹抱有别样态度的……除了天帝，也就只有天族太子重光。若说当年，她心头对重光，自是满满的感激和敬重。

　　可偏偏，三万年后，已然势同水火，如遇死敌。

　　凌霄抿唇，放缓了语气：“你莫怕。”

　　小丫鬟还有些颤抖。凌霄问：“你叫什么？”

　　“奴婢……奴婢咸歧。”

　　咸岐？

　　凌霄放有些了然：巫族咸氏一脉，历来性情温和，拘谨柔顺。她是巫族咸氏的血裔，难怪对刀枪不掩厌恶和畏惧。

　　“天界为何不见一神？”

　　“魔域的人打上天界……神君们，大约去了昆仑丘。”

　　打上天界？

　　魔尊都魂飞魄散、魔域重创，怎会此刻打上天界！

　　凌霄抢白道：“为何？元婴他……不在，魔域早已受到重创，怎会草莽出兵？”

　　小丫鬟有些迷茫：“元婴……是谁？奴婢不知，只是好像听西陵姑姑说，魔界的人要来取一个东西……具体的奴婢也不清楚。”

　　凌霄心底发冷，不知想到了什么，默然片刻，低声又问：“他也在昆仑丘？”

　　小丫鬟猜到她口中的“他”是谁，只支支吾吾道：“奴婢、奴婢也不清楚，殿下……确是今晨出去的。”

　　甚好——

　　凌霄垂睫：

　　他欠自己的东西，虽然迟了三百年，也终于到了取回的时候。

　　凌霄身形一隐，金翅鸟从天际俯冲而来，她跨上鸟背，手中“银朔”轻提，径直朝西北的昆仑丘飞去！

　　凌霄赶至昆仑丘时，重光正与一魔族男子鏖战。那人凌霄也不陌生，三万年前她在中天门逼退魔尊元婴，当时便领教过魔军上将荆钺的功力。三万年后，他的修为比往日更深。

　　荆钺架住重光劈斩而下的长剑，沉声道：“南皇！如今尊上不在，我等并不想再掀战事！不过是想要回尊上灵海而已！”

　　原来，魔族重返天界，竟还是为了元婴。

　　但见重光反手退了一步，静静道：“元婴已魂飞魄散，灵海消弭天地之间。荆钺上将未免强人所难。”

　　灵海？

　　凌霄在金翅鸟上听到二人所言，不由得有些恍惚，下意识伸手摸向颈间月牙状的玉佩。

　　心头微微刺痛：

　　元婴……

　　原来不知不觉，你已经消散三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