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啊——
卢绣儿又被一个噩梦惊醒。这回,梦见的不再是个胖子,实实在在就是苏傥本人。
作孽啊,为什么她不梦见张三李四,偏偏又会梦到他?还好,休战了,梦里的他客气得犹如陌生人。他一直在遥远处凝望,并不来靠近她。
但之所以是个噩梦,噩就噩在她的处境大大不妙,被困在一个牢笼里,栅栏都有手臂粗。而他,就只在远处微笑,压根不理会她死活。
卢绣儿在醒来后愤愤地想,他说讲和,想必没安好心,一心等她忙不过来,然后在皇上面前出丑。
他休想!
跳下床,又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明媚的开始。特意在梳妆台前长坐,细心盘好秀发,插了凤钗,换上一袭粉色轻罗长裙。今天苏傥要正式试菜,她这个总指挥须精神抖擞,不能让他抓到一丝错去。
卯正来到尚食局,呵,原来大家都早到了。苏傥更是端坐在她的“香影居”里,拉开一把皇上钦赐的高丽贡品——洒金夹纱折扇,悠闲地扇着风。
香影居,几时她的屋子挂了这三个破字?字体嘛,马马虎虎,称得上端正。可是,苏傥这是要干什么?帮她写了个匾额,就堂而皇之地坐在本属于她的屋子里?
卢绣儿进屋,想到刚刚休战就发火,有点太失风范。她硬生生忍下,苏傥的折扇已殷勤地靠拢,迎面,一阵清风。
温柔的令她吃不消。
心头的一丝烦躁闷热就这么被轻轻挥去了,苏傥像换了一个人。再一看,昨日这屋里少的椅凳案几都备齐了,甚至铺上了月华锦织的格子衬垫。
“今天我似乎有口福,可以一尝卢大小姐的高明手艺?”
她看不透他是真情还是假意,这话里似乎没有讥讽。
“你确定你没有厌食症的话,我可以为你做一顿饭菜。”
卢绣儿一样不动声色,可机锋尽现的话,依然泄露出内心的敌意。
苏傥摸摸肚子,装作没听见:“我特意饿着进宫,当然很有胃口。等吃过今日这顿,考察一下尚食局最高水准的菜肴有何缺陷,你我就开始拟定寿筵菜谱给皇上过目。”
口气真狂。卢绣儿看在他笑眯眯说的份上,不能计较。真的要下厨房为这厮煮东西吃,卢绣儿咬紧牙,心里就是不爽。
“还有,这屋子我徵用了,原本是你歇息的地方,你自然可以一起呆着。”苏傥深信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把微笑进行到底,成功地扮演笑面虎。
卢绣儿吸了一口气,要她和他共处一室,菜刀一定会时刻在这屋子的上空飞舞。
“我是君子。”苏傥看她面色一变,连忙补充。“何况这是皇宫大内,我懂得礼数。”
卢绣儿这才发现外间那屋子多了一张卧榻,显然苏傥大人是预备疲劳时躺在那里。看来这回来尚食局,她的声名不仅有可能受损,连清誉都要小心不保。
可不来这香影居,她就要和尚食局无数厨师们、以及无数食料们共同度过每一天,不得喘气,这对爱洁的她来说,是种不小的折磨。这个安静的空间起码可让她喘口气,虽然,有了苏傥,似乎安静不了。
认命吧。皇上的寿筵是最重要的,熬过这一个月。
苏傥饶有兴致的观察她多变的表情,忽阴忽晴了好一阵,最后大放光明。卢绣儿回过神,见苏傥目不转睛,心里咯噔一震。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错。
唰。同时转开脸,苏傥的唇边漾出一朵轻柔的笑,卢绣儿则东张西望,好一会才平复心情。他的眼睛里闪闪亮亮的,究竟是什么?像是吹皱了一湖春水,层层叠叠的异样感受在她心头跌宕。
是天太热还是屋子太闷,怎么她老是心慌意乱?几步走到门边,卢绣儿扭身扔下一句话:“你等着,我就去做。”就转身快步离开。
苏傥凝视她的背影,像是回应又像是自言自语:“多久我都能等。”
卢绣儿换了交领窄袖衫,围了楔裙,来到热气腾腾的大厨房。端木良早已待命。
“取十只羊的颊肉,十斤葱的葱白。”
端木良一听,知她要做那道花费极高却至精至鲜的美味。这一道葱白羊肉因为取了羊身上最鲜嫩的两颊部位,少而精致,其美味能令人唇齿留香。苏傥是大富人家的公子,这样的菜肴会对他的胃口。
缕切徐起,取抹批脔,卢绣儿全神贯注的样子,令到端木良忘了手上的事。直到卢绣儿把一盘菜起锅,问他:“米饭煮好了没?”端木良这才想起一早上就浸泡了的米尚留在锅里,没动。
“师兄,让你煮饭,是怕别人煮的不够松软醇香,你……”卢绣儿叹气,看来苏傥只能就着羊肉吃葱白了。唉!
端木良不算太笨,连忙找了一坛兰芷酒,就当那一盘是下酒菜好了。
“羊肉去湿气、避寒冷、暖心胃,虽然现在天热,但湿气仍重,吃这一盘菜除除阴湿潮气,百利无害。”卢绣儿把香喷喷的菜放到苏傥面前,又揭开酒坛的封盖,替他满上一杯。
原以为已经服务周详,苏傥却拉长一张脸,默不作声。
卢绣儿想,这样的美味光闻到气味都要食指大动,他怎么好像忘了饥饿?
“食料无须丰嬴,其要在于从俭。”苏傥皱眉看着这一盘珍馐,一脸不屑的表情,“奢华太过,即使在宫里也不可原谅。”
“偶一为之,有何不可?”卢绣儿不服气,“皇上寿筵一年一次,何况今年又是整寿,稍事铺张以显皇家气派,我看理所当然。”
苏傥指着羊肉说:“这一盘要十头羊,寿筵有一千桌,你要花费一万头羊,这个气派,不如留在别处。”
卢绣儿顿时无言。她并不想在寿筵上真的做这一盘菜,这不过是为了在苏傥面前显示她的本事,却不想这首富之家出身的他,比她想得更深远。
苏傥看她双目一黯,不由叹气,举起筷子。不吃的话,更加暴殄天物,给她留点颜面吧。不过他本来是要煞煞她的傲气,为什么竟会心软呢?
难道是为她期盼的眼神?不忍心叫她的努力尽付流水?
筷子提到一半,卢绣儿刚刚露出笑颜,却又见那双筷子很不留情面地停住。
“这只碟子……”
碟子?碟子怎么了?这可是越窑的秘色瓷碟,釉层柔和淡丽,瓷质匀润如玉,色泽清如碧水。
“美则美矣,可惜配上这羊肉,仍是小家子气。”
卢绣儿委屈地想,就是特意为了配这羊肉,才选了翠色的青瓷碟,这人,太挑剔!
“这碟子盛放江南的小点还差不多,所谓相得益彰。”苏傥这样一说,卢绣儿想,凑合算你说得有理吧。可他接下来的那一句,就神乎其神了:“可惜,它面露煞气,估计活不过今日。这样的器具,以后少用来盛菜。”
什么?这碟子这么倒霉,活不过今日?他竟会看碟子的面相?
卢绣儿瞪大了眼,闻所未闻的怪论让她开始觉得,对面谈笑风生的苏傥,是不是脑筋不太清楚?
“还有,这盘菜里有戾气。”苏傥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炒这菜时,是不是同时在骂我的名字?”
这个他都知道?卢绣儿心一惊,这家伙会算命吧。噫,神神鬼鬼的,太难缠了。
“你……”她一指那碟子,自己的心思就不作讨论了。“你怎么知道它会死?”
卢绣儿心想,哎呀,他随口说的,她怎么也跟他发疯当真了呢。可是,他自信满满的神情,让她不自觉信以为然。真的,他那样子挺有威严。
咦,她在想什么呀。
“直觉。”苏傥得意地一扬眉,“真正懂得吃的人,对食物和器具都有特殊的感情。你呢?对你常用的炊具,有没有感情?”
卢绣儿一怔。那些灶、鼎、甑、盘、碗、钵、盆、俎、箸、勺、瓶、罐、壶……她从来都当它们是工具,至于感情,最多是喜欢某个图案花样,谈不上留恋。烧完了吃完了,就放下了忘记了。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虽然从小学烹饪,并没有沉迷,甚至,她并非那么重视那个厨房。因为她不想被困在里面一辈子。她是官家小姐,以后会是某家的少夫人,即使她有多么出众的厨艺,都不会经常有机会展示。仅仅是老爹遗传了天赋,耳濡目染的浸润使她惯熟条理,运斤成风。
于烹饪一道,她是个毫不痴迷的过客。
卢绣儿想到这里,惊出一身冷汗。她再度细细地打量苏傥,不禁对这个奇怪的人,和他的奇谈怪论,有了点异样的好感。
或者说,尊敬。
苏傥叹了口气:“这道菜既然有那么多缺点,我就不吃了。免得在你面前吐,大家都不好看。”
“又是什么菜惹得你吐啊?”桓浪晴笑着,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他桓郡王可是从来不踏进尚食局半步的,完全是因为苏傥在这里,才纾尊降贵。但刚一进门,桓浪晴就立即觉得这趟来得真值,不仅看到了焕然一新的卢绣儿,还遇上一盘真正的美味。
卢绣儿今日穿的粉色轻罗,怎么又令他想到丹桂花糕呢?桓浪晴食欲大涨,炯炯目光立即溜到了那盘羊肉葱白上,叫了一声:“好东西!”
卢绣儿稍微觉得赢回一点颜面,毕竟桓浪晴见过世面,寻常食物看不入眼。苏傥微笑不语,就见桓浪晴当仁不让地拿了筷子,拣起一块羊肉大嚼。
“好吃,不错!”
卢绣儿想,到底还是桓浪晴比苏傥要讨人喜欢。
“公主饿着你不成?猛虎扑食一样。”苏傥笑说。
“大厨房的东西,哪有你这‘小厨房’美味。”桓浪晴别有他指。
“这盘菜专为我做的,你少吃两口。”
“偏不!我这就全部吃光光。刚才谁说要吐来着?”
“哈,我看了想吐你还吃?”
“是你没眼光!人人都叫好,只有你有眼不识宝。”桓浪晴又故意看了卢绣儿一眼。
卢绣儿听出他的意思,又见他吃得愉快,不由俏面微红,两手捏了腰侧的佩玉,微微颤抖。桓浪晴的余光发觉她的异样,吃得更欢。
苏傥听到桓浪晴的话似乎都是对了卢绣儿在说,打情骂俏,心里隐隐气闷。
“这里还有酒。”卢绣儿为了掩饰紧张,为桓浪晴倒上一杯美酒。
“多谢卢小姐红袖添酒……”
他深情款款的道谢,看得苏傥直起鸡皮疙瘩,卢绣儿这丫头似乎被他迷糊得不清。苏傥一声清咳,娓娓地说:“我这杯也喝完了。”
他这话好像个失宠的孩子,看到母亲关注别的孩子,忍不住发出一句不平。
卢绣儿见他主动讨酒,倒是难得,没计较她是否在伺候两人,替他满上一杯。
“我要喝这杯——”桓浪晴居然伸手过来抢,这臭小子得寸进尺,苏傥“啪”得打掉他的手。不想桓浪晴另一只手端了那盘羊肉葱白,一晃,没拿稳。
“哐啷!”碟子在地上碎作数截。
苏傥耸肩伸手,一副不关我事,我不是故意的表情。
卢绣儿立即逮到他的狐狸尾巴,叫道:“哦,原来你说它会死,是你会亲自谋杀!哼,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本事!”
苏傥无辜地辩解:“这绝对是意外!是它自己想死,找了这个机会自尽!”
“为什么它好端端想死?”
“因为你帮它配了不相干的菜,根本不符合它的性格癖好,它觉得士可杀不可辱,与其被你们这些不懂欣赏它风骨的人糟蹋了,倒不如一死干净,了却平生志未酬。”
苏傥说得理直气壮,卢绣儿扑哧一笑,想不出用什么话反驳。因为这歪理,实在有几分可爱啊。
桓浪晴发现他一则听不懂,二则插不进嘴,望望苏傥,再看看卢绣儿,这对斗气冤家到底几时有了这样的默契?
“咕——”苏傥的肚子不争气地哀鸣了一声。两人同时想到,他到底还是什么都没吃。
“你挑嘴挑成这样,长到这么大居然没饿死?”卢绣儿一撇嘴,她头疼啊,要是搞不定他的胃,皇上这关可怎么过?
桓浪晴看他们似乎忽视他的存在,忍不住插嘴:“其实京城的食府,每家都有几样小菜,他能吃。”
能吃,这在苏傥已经非常难得了。卢绣儿同情地看看他。
“可是过不多久,他就不爱吃了。”桓浪晴迅速地说。“千篇一律,毫无个性。是他对所有被他遗弃的菜的评价。”
卢绣儿觉得秋风瑟瑟心中起,被他遗弃,这会是今后她做的菜唯一的命运吗?
“喂,先解决我的肚子,你们改天再聊!”苏傥跳起来,灵巧地一牵卢绣儿的手,让她脱离桓浪晴双手可及的势力范围。“我们出宫找东西吃!”
桓浪晴瞪圆了眼,这是苏傥头一回主动牵女子的手,印象中就连别人挽他的手,都常常被他嬉皮笑脸或冷言冷语地推开了。
不过他看出,苏傥这一举动似乎并无太多男女之情,倒是像哥哥拉了妹妹,逃避隔壁邻居的骚扰。哼,他就是要骚扰卢绣儿,给苏傥制造威胁,何况卢绣儿的确秀色可餐,看到她令他心情舒畅,像美味诱人的开胃小菜。
嘻,看来这香影居,他要经常走动了。桓浪晴的嘴角浮上微笑,再过一阵,是时候叫上成茗和夏侯炅,让他们四公子好好聚一回。
苏傥拉了卢绣儿刚走出香影居,就发觉他居然下意识地牵了某人的手。马上放开,会令关系更为尴尬,他只好将错就错,一路拉着出宫。卢绣儿起先没反应过来,等想到桓浪晴在身后眼睁睁看他们这样亲密,暗生气恼,万一他说给成茗听,她就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
她原想抽出手,可苏傥的手握得很紧,雄赳赳地在前面开路,仿佛骡子拉了车,十分卖力。卢绣儿觉得这情形可笑而荒谬,不觉好奇地想,他这样毫无避忌地在宫里走,难道不怕给人看了笑话吗?
直到出了尚食局,有一队太监从前边宫廊中迤逦走来,他们俩才约好了似的,烫手般摔掉对方的手。卢绣儿微微一怔,想到他的心思,心头一颤,抬眼看去。正好苏傥也觉不自在,瞥了她一眼。
互相间移开目光的速度,比刚才摔手还快,眼睛似被灼伤了,好一会儿什么也看不清。两人都直勾勾盯了前方,让视线再无交集,保持适当的距离,并肩走在宫廊中。太监们路过,弯腰向他们施礼,苏傥和卢绣儿各自点头还礼,绝不看对方一眼。
卢绣儿心神不宁地走在苏傥身边,这种感觉和以前大大不同。
她记得和成茗一起逛灯会,满街耀眼的灯花像群星闪烁,而他们俩就如执手相看的情人知己,静谧甜蜜。唉,可惜成茗永远不会拉她的手,他那样彬彬有礼,懂得进退分寸,绝不会逾矩。而和桓浪晴走在一处,她想得更多的是向世人炫耀,有小小的自得心态,毕竟像他那样玉树临风的郡王爷,闻弦歌而知雅意,是个赏心悦目的良伴,任谁看了都会艳羡。
但是眼前这臭小子……昨天还是跟她差点有婚约的相亲人,之后又成了监督她做工的苛求上司,而此刻呢,她被握过的手仍有他的余温。她偷偷地轻抚被他牵过的柔荑,回想他大手紧箍的力度,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在内心荡漾。
卢绣儿把步子慢下来,天,她不能让他看见她这情不自禁的举动。为什么被这个讨厌鬼牵过的手,会感觉特别温暖,特别舒服?甚至,在她溜到他身后,凝视他修长伟健的身躯,双颊竟悄悄映上一抹红晕。她偷偷为自己这一举动羞惭,仿佛做了不可饶恕的错事。
然后,她举起那只手,轻轻嗅了嗅。
呀,果真有股淡淡的男人气息,依然残留。她这善于分辨气味的本领,得多谢十数年来的厨艺磨练。卢绣儿抿嘴一乐,仿佛偷到什么宝贝,把手背到身后藏好了,这才重新走到苏傥身侧。
苏傥奇怪地看她一眼,眼神急忙心虚地移开。唉,这丫头虽然长得美貌,可他什么风浪没见过,实在不值得为了这一条浅水溪流心动。他暗暗在心中嘲笑自己,你连她做的菜也不想吃,怎么还会乱转些不该想的念头呢?一不小心牵了她的手,完全是被桓浪晴搞得头昏,这是个意外。
他是好心,不让卢绣儿成为桓浪晴的战利品。对了,桓浪晴那小子准是有意勾引卢绣儿,他想干什么呢?气气公主,大有可能。得找个机会跟这傻丫头说明白了,王孙公子不是那么好沾惹的,何况乐安公主出了名的难惹,若想捏死卢绣儿简直不费吹灰之力。要提醒她,离桓浪晴远点。
苏傥心里一咯噔,呸,我掺合什么呀,刚想和她撇清关系,又去关心她的安危做什么。
哼,她的死活,不关他事。等她真有天厨艺大涨,能令他满意地品尝到美味,再说吧。
想到美味,他饿得更厉害了。真是,皇宫造得跟森林一样,走出去都要走断腿,来这里真是苦差事啊!
桓浪晴!苏傥恨恨地在心中叫喊,你今日加诸于我身的,小爷我他日一定双手奉还!
突然,一个绝妙的坏点子,在他脑海里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