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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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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第二日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打在脸上,他这才被迫告别睡梦中的一片黑暗,刚一眨眼便被白光刺得难过而侧身躲避,不料一头栽进一摞书本,书页刮着脸。
自己什么时候有这么多书,把高中刷题的辅导书拿过来还差不多,可那堆东西在高考结束那天全都当废品卖了才对……哦,那天看着那一本本沾满鲜血见证史诗的教辅被一口气倒进报纸堆里,自己还很心痛呢。
惊讶之余,他仍然离不开睡眠的召唤。
天气好也并不一定是好事啊,尤其是自己累成狗房间照明又效果奇佳的时候。
他突然想起来绿间宅不见光的特性。
猛地直起身子睁开眼,那束白光穿透视网膜似的渗透全身,空气干净美好,包裹他困倦的身躯,仿佛人生再也不差花朵绽放瞬间的感动。
他目瞪口呆,怔愣着盯住杏色书桌前迎风而坐的少女。
那一袭白得病态的宽松装束,长发缺乏营养枯草般倚靠着羸弱不堪的身躯,隐藏于裤腿间瘦得吓人的脚踝,还有那双失去光泽却满载温情的眼睛,灰白脸色下的笑因此不甚清晰。
高尾和成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样熟悉的场景,应该尘封于几年前的记忆中,永永远远作为过去存在。久而久之,纵然它被时间敲碎,同样可以与其他碎片任意组合,而从未发生过的场景也都将名正言顺被认可。
实际上它是虚假的,虚假得不可理喻。在二十五岁的高尾和成认知范围中,面前少女绝无机会再次沐浴阳光。
但这种气息实在太过真实,甚至周身散发的温度,嘴唇扬起的弧线,都脆弱得惹人怜惜。
“好久不见呢,阿和。”她缓缓吐出几句话,“是我,是我喔。”
——我来找你了。
下一秒,他从铺天卷地的情感浪潮中第二次睁开双眼。
杏色书桌见不着阳光呈暗色,单只摆在窗前,仿佛一位有故事的老者眺望世界远方。窗户开着,阵阵微风和阴凉引来只灰褐色飞鸟驻留于窗框,左顾右盼的,时不时眨巴眨巴眼睛,和高尾和成几乎没差。
所以刚才是做梦了?
房间内空无他人,昨日失去手表正常工作的“花龄”青年甚至熬不过寂静,幻听出一丝丝钟表运作的机械声。
他叹口气,眉头松开,传达一种无能为力。床边并不存在任何书本,只剩下自己一个旅行包立着不动。
过了这么久才梦见,自己到底是惭愧啊,几年后才记起来梦里怀念别人算什么鬼。啊对,肯定是回来遇见小真和由凛同学两个“大问题儿童”,反射弧竟然受感染成倍伸长。收不到学霸气的好形象,反倒坏的一溜烟全跑过来了,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强迫思绪远离那个莫名其妙的梦境,他瞅着桌面罢工的手表,只好选择看天气猜时间——这是他一年旅行后锻炼出的生活技能,虽然抬手看一眼钟表便捷准确,但他并不排斥直接望天得出答案这类凭感觉凭特技的能力。
实际上他十分依赖这些能力,以至于北海道飞东京的航班几乎与他擦肩而过急得焦头烂额,所幸晚点最终解决了问题。
是否他对细节准确的疏忽和不屑成为了生活的双刃剑呢?
他没有深究。
还有更加愉快的行程等着自己呢,何必纠结于琐碎的小事,自称\"traveled\",实质上试用期只有一年的半·旅行家毫不犹豫将目标转入游玩。
用过早饭后,一位贤妻亲自为丈夫系好领带,交换一个早安吻,笑盈盈地目送对方离开,他意识到自己重新成为了照亮东京的一枚高功率电灯泡。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啊……想当年还是自己用尽办法当牵线月老神助攻,现在成了一个被攻击的无辜汪酱,真是有苦说不出。
总之尽快结束浪人身份,这样的话他便有了主要的任务,贤妻需要送出家门的就会多出一位\"丈夫的同事兼挚友\",从而什么\"亲亲\"之类逼死人的日常杀人手法都终将得到解决。
想到这儿他又开心地灌了一整杯水。
定居下来——虽然绿间真太郎固执地称此为“借住”,高尾和成不予理会——意味着他的生活更加稳定,也许缺乏周游世界那般多彩有趣,他仍旧打心底里期待着成人后,离开家人的独立生活。
学生时期他便臆想着未来蓝图。不需要独栋住宅,一室一卫一厨一厅是他的最高标准。
他可以邀朋友看影片,肯定是那种健康的,助于大家茁壮成长的片子啦,然后找个贤惠的老婆大人把饭做好,接着打通宵游戏,一堆人聚在一起搞些有的没的。
或者他可以一个人打游戏、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趴床上昏死过去,对他而言两者皆可。
噢,如果有女朋友还可以带回家……
显然这只是个年轻的梦。现实与期待的差距几乎令他分不清道路,以至于最终他浑浑噩噩来到那个门口一块显示板,昼夜不分工作着的,他又爱又恨的秀德高校。
值得一提的是显示板升级后,版面设计简洁明了,更突出右下角秀德校徽庄重而权威,想必学生会一定费了不少心思。
现在这个熟悉的校园是否还记得他呢,他存在的证明除去毕业照还有些什么呢。想要一探究竟的念头催促他踏进校门。
以丰富的经验成功躲过保安大叔,一如当初学生时期穿着制服的样子,抓紧机会打好拍子,趁空挡立刻溜进校门。
呀呀躲保安这种事情真是小菜一碟嘛。
在适合的时候销声匿迹,需要的时候一鸣惊人,这也是高尾和成掌握的人际交往技能之一,但他并不为此称赞。对他而言,这甚至成为一种习惯。
是一种下意识的,不经过思考的习惯。
他擅长这项技能,却又因生疏而害怕。这有些像小孩子和气球,纵使手心攥着绳线,仍然不得不由于气球可能飞走感到担惊受怕。
自己有时候心智挺不成熟的,他无法否认也不想承认。
这是在一片树荫下,隔壁篮球馆鞋底摩擦橡胶的声音一如当初。他惊讶于门边鲜艳的橙色,充满怀念气息的“秀德”球服。
他窥伺着球手们,分明尽是早已不认识的脸孔,却像盯着另一个自己。
他们在球框下酣畅淋漓,与汗水共舞。
以前抓着篮球不愿放手的高尾和成又在哪里呢。
他突然想起来高二,他的秀德还在的时候,她也喜欢同样站在门口看着他。
她不像由凛悠树。悠树是真的不喜欢打扰到那个戴着眼镜的男孩,所以每次都站得很远很远,远到绿间真太郎看不见。
然而她很复杂。她既不希望打扰到他,又希望被发现——这是高尾和成有一次目睹她在树荫下犹豫不决的身影时推断出来的。
同时,他和绿间真太郎也不一样。绿间真太郎最初是不知道由凛悠树的想法的,可纵然迟钝如他,久而久之也和自己的女孩养成一种默契。他很坚定,从不在由凛悠树的等待下分神,正如他训练结束后都会主动找她一样。
然而高尾和成也很复杂。哪怕对她的举动一清二楚,又或者亲眼目睹,他会装作不知道,然后揣着一块大石头扩大声音继续和搭档贫嘴。
哈哈,这是不是也可以算作另一种默契呢?
将近十年后的高尾苦笑,重新将视线放在篮球场上。
鬼使神差地,他也产生了同样复杂的心情。希望静静观赏的同时被谁发现,最好是能有一张大笑着的脸热烈地邀请他。
可惜已经没有人认识他了。
就算现在也会时不时玩玩街篮,也再没有能力回到队伍里了。
最后也没能和伙伴们取得的荣耀,没能好好实现的诺言,都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Inter High比赛前的半个月,东京有场地震。对于岛国而言,这几乎不值一提,可正好成为他们之间那句诺言的契机。
高尾和成那时正好在户外玩街篮,感受到地面颤抖的瞬间他倾身躲开墙边滑落的小石块,却下意识冲上前去护住了同一个篮球场内的孩子。
那大约是个国小的孩子。头顶上两层楼的高度正好一根长杆子猛地落下来,他察觉后几乎没过脑子,第一时间用自己在橡胶场地上奔跑的腿护着小男孩。
虽然那不是一根普通的杆子,但他没料到会有如此大的冲击力,以至于他甚至感觉右腿骨头碎成了片。
醒来后他已经在医院里了,雪白的墙壁堵住他的视线,他只能看到床边站着三个人——他的搭档和自家恋人站在一起,隔着两米远的门边,她一个人靠着。
和绿间真太郎细微的欣慰以及由凛悠树眼角的泪水不同,从她那里得到的是一句谎言,她说他的篮球之路将终结于这次的腿伤。
“这次的inter high是你最后的机会。高尾和成。你不再有可能参与下一次的winter cup。”
她似乎是这样告诉他的。
后来的结果并不尽人意,他感到犹豫和害怕。他无法想象失去篮球的高尾和成将会是一个怎样的姿态,因此换来的是她的训斥。
好像是说类似的事情同样发生在诚凛的木吉铁平前辈身上。不同的是木吉铁平选择勇往直前。他勇敢,他不屈,他坚定,但高尾和成不是。
虽然事后他嘻皮赖脸地笑着“难怪她要生气呢,不过好歹算是关心我啦,毕竟她好久好久都没搭理我呢”。
对,那段时间他们两个在冷战,时期为高三的春天一直到他们两个最后的最后——不过这都是inter high之后的故事了。最后她离开之前,他信誓旦旦承诺秀德不屈不挠。
他忍住不去回想最后一次inter high的结局。
那是一个大晴天,万里无云,艳阳高照。
哨声响起宣告结束的同时,他没能握紧篮球。
双方球队在橡胶球场上互相敬礼,退场,回到休息室。
球队中高一高二的队员们倒是积极向上,他们将希望寄托于下一个冬天,正如这对秀德的光和影,曾几何时这也是他们失败时的自我慰藉。
高尾和成依稀记得,那天休息室没有开灯,窗外阳光洒进来,烤的空气炙热不已。
王牌投手在恋人的温柔安慰下忍不住与她拥吻,甜蜜又苦涩的眼泪落在女孩白皙的脸上。
他则是躲在休息室门前的板凳上,强制屏蔽不知从何而来的喝彩声,像是要把头埋进胸口似的依着墙壁。
高尾和成记得很清楚,她看了这场比赛,就在正对自家篮筐的右侧第五排,被两个小她大约三四岁男孩子包围。
他本安排好比赛结束后第一件事就是过去找她。他从没有哪次如此急切地想和谁分享这份荣耀,他要向她欢呼,向她呐喊,告诉她他做到了,他取得了优胜,然后拥抱她,吻她,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和她说喜欢,和她说交往。
可惜根本没有什么然后。
因为那时他是哭着的。纵然最终等到她的脚步声,也只有一阵沉默,空气稀薄得快让他窒息。
他就像被折断翅膀的鹰,从此再无荣耀。
那一刻的高尾和成似乎察觉到,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但这又算是哪门子的最后呢,分明几个月后的冬天才算一切真真切切结束。
可不等东京的白雪降临,他才后知后觉,自己确实永远不再有可能做到了。
随后的时间他一直在秀德校园内游荡。
他去了以前高二的教学楼,和她重逢的走廊;他去了数年如一日的街道,在那里他创下了这辈子最久的猜拳失败记录;他还去了秀德最近的那条不见光的巷子,想起高二自己傻傻地在那为了谁谁谁拦人打架。
啊啊……真是怀念呢,粉红色的高中时代。
他左荡右晃,这里走走那里看看,生怕别人认不出他似的。
也没人认识他。
“高尾君?”
等等这是幻听?
“是高尾君吗?”
啊啊是在说别人吗?
“高尾和成?”
这还有别人叫高尾和成!?
应该没有了吧……
他默默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女孩清秀的脸。
“果然是你。还以为这么久得不到回应是不是我认错人了。”
“唔哇……”高尾和成上下打量面前人,似曾相识,“难道是一之濑同学!?”
女孩淡淡地问他,我变化很大吗,反倒是高尾君,虽然面上一副吊儿郎当的姿态,却不知道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这点和高中时期无异呢。
高尾和成尴尬地笑,别一上来就说这种话呀。
一之濑晴雪是和他们同届的学生,能文能理成绩优异,是老师们的得力好助手——最重要的是作为风云人物,她面容姣好,纵然为人处世有点转不过弯也就因此被广大学生所理解了。
她大约是那种和由凛悠树恰好事事相反的类型(当然除了杀千刀的读书),总是喜欢走在别人前面,一味期待着前方的道路却又不得不分散注意力给身边其他人,强势又笨拙。
虽然一之濑晴雪的性格并没有招来很多朋友,她勉强算是一个。
这个“她”自然不指由凛悠树。因为在她们相识前,早已存在一个足矣砸烂一切桥梁的契机在慢慢生根发芽了。
她们是情敌。
和电视剧里的桥段不太一样,没有争锋相对,没有争宠吃醋,这场战役的胜利完完全全属于由凛悠树。
一之濑晴雪无非是其中一位将领,还是那种率领一支从未参战的部队的将领。
是的。她这样一个由始至终都走不进绿间真太郎圈子里的人,和由凛悠树,一个与她几乎是反着刻出来的,最终与她所爱慕之人共同登上教堂的女孩子,是情敌关系。
哈哈,是不是有些可惜呢?他曾经这样思考过。明明和小真差不多没有交集,明明通过自身条件在跑着追自己的人能排一个篮球场,为什么她始终不肯断了自己的念头,飞出火堆呢。
那时一之濑晴雪顿了顿,看样子似乎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却摇摇头,吸进去的一口气化作叹息。
“在没有经历过之前,高尾君是无论如何都不明白的。”
他的第一反应可能有点偏激,或者说是毁气氛。
好好的一位三好学生怎么成了红灯区一抓一大把的非主流了?
他不太懂,也没说出口。
后来他明白了。
不过这是后面的事情了。
他们找了个位置坐下,像是准备长篇大论。可真实的情况是,他们两个不论是谁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高尾和成只好甩出他们之间唯一的共同话题。
“小真最近很好哟。在县级医院上班,和由凛同学也腻腻歪歪的。很幸福。”
“……是吗,那很好。”
这个回答出乎意料地冷淡,又在情理之中。
“高尾君呢?怎么想到回秀德来了?”
“这个是我的台词吧?一之濑同学怎么会出现在秀德啊?”
“我是秀德的老师,高二年级现任几何组组长。”
“哇?这个设定很新奇的样子,女孩子做几何老师……嘛也对,高中时期一之濑同学的数学就出了名的好呢。”高尾和成挠挠头,默默地曾经困扰自己整个学生时代的理科默哀。
“高尾同学的几何……我记得还是能打擦边球的……”
“不是吧?我的几何应该是和历史一样差的。想当年由凛同学还因为这个被老师拜托过私人补习,哎,真是太惭愧了……”
即使他一股劲地否定,一之濑晴雪仍持己见,“不,我印象很深刻,高尾君的几何还有一次是你的最高分啊,在成绩单上。”
看着那笃定的眼神,他开始有点怀疑了。
“诶?有吗?……”
“我一定没记错。这是高三那年透和我说的。她告诉我的那个时候我们在一起晨跑,她一会儿十分开心,说高尾君很厉害,一会儿又自己在那里赌气,说下次一定会考过你……”
一之濑晴雪描述的同时似乎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唇角微微上扬。
而高尾和成没能看见,因为他的大脑在听到某个关键词的时候就停止工作了,有点像是灯泡炸开那样,脑袋里突然“嘭”的一声没了光。
高三的时候……他们应该是在冷战才对。
噢,原来那个时候她没有真真正正地对自己感到厌烦啊。
脑海中另一个声音回荡起来,一波一波地。
——你知道的太晚了,高尾和成,你已经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高尾君?……高尾君?”
“嗯啊怎么了?”
他们坐在一块正对阳光的地方,皮肤暴露在秋季干燥的空气中,骚得他面颊有些痒。
“高尾君不打算回她的家乡吗?”
“最近?”
“是的。前些天有一位男士找你,他没有你的联系方式,所以只好来学校。”身着职业装的女人伸手别过耳边鬓发,语气意外地失了她一贯的果断,“似乎是透的朋友……”
他理解她的欲言又止,也完全猜得到话中所指的男人。
“啊……那家伙啊。他像是透的哥哥之类的存在吧……叫千野响,是个各方面而言都很厉害的男人哦。”
他感到怀念似的望了望天,偶然瞧见一只青鸟扑扇着翅膀,仿佛拂过他的记忆深处。
晴空白云,飞鸟落叶,他的生活又有何遗憾呢?
直到二人的对话实在穷途末路,他才问起关于千野响的事情。
那个男人说了什么?找不到他之后做了什么?去了哪里?为什么找他?
他嬉皮笑脸的姿态被一之濑晴雪一句话恶狠狠地抡了一棒。
她说,高尾君,有时候人可以聪明些就别藏着掖着了,很讨人厌。
高尾和成很尴尬,尴尬到无言以对。
虽然他不讨厌一针见血的挫败感。
她都明白,正如他也无不知晓。
再次踏上地铁的一刻,高尾和成不由自主回头,似乎凝视着什么目不转睛,纵然他目光所及之处空无一物。
他想是他时候回去看看了。
回到那个他们相遇和离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