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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捌 往事难堪回首 ...

  •   黑暗中,水滴如坠珠般从石笋上滴落到木时因嗅到清新草香而微微翕张的鼻翼上,冰凉一片。打断了他遥远的思绪。
      他用手覆上长满苔藓的青石板,心头如石壁上纠结的蛛丝一般复杂。他知道:出口近在咫尺。恍惚间,他觉得只要推开这道屏障,便能看到那个另他魂牵梦萦的人。
      可现实是:没有鸟语花香,也没有世外桃源只有残垣断壁和苍凉萧瑟。
      人是物非。
      不过,这不也在他意料之中么?
      一时间,木时觉得寒气逼人,下意识地拢紧了披风,在废墟里找了落脚点,根据星辰的方位,循着那段从未淡忘的记忆,开始了故地重游。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儿便是曾经那条“半川流水绿,千树落花红”的刹那川了。如今河水早已干涸,成了遍布腐枝枯叶的苍凉之所。
      每走一步,都沉重非常。
      他在这个深谷呆了整整四年,刹那川则有着他少年时最最甜蜜的记忆。
      苦孩子出生的木时一向不大爱洗澡。对于这个问题龙鸢苦口婆心地不知跟他提过多少次了,但倔强的小木时就是丝毫不见改进。最后,龙鸢想出了一条绝佳妙记:先用百花糕将小家伙引到刹那川,再以打水仗的架势拖他下水,最后洗澡便顺理成章了。说来也奇怪,这招屡试不爽。在龙鸢为此沾沾自喜时,他哪里知道,小木时为了准备这两天一次的刹那川相会,头天夜里总会偷偷去河里随便猫洗一番。因为只有这种时候,那个有洁癖的巽尘才不会插上一脚。
      那时他还不及鸢的肩。他记得龙鸢的肤色比百花糕还要白一分,他的腰很细,似园子里的鸢尾花一般脆弱。小木时会趁着为他擦身时小摸一把,再摆出一副天真无邪的嘴脸。
      小木时喜欢看龙鸢洗头发,喜欢看他那在粗黑的发丝间捋动修长的指尖,那时的他就像一位高超的琴师,用潇洒的姿势演绎出高山流水的天籁之音。发做弦,水为音。
      龙鸢曾告诉他,弹指间有六十刹那,一念之中有九十刹那,一刹那又有九百生灭。那么人的一生是何其短暂,仿若花落无痕,华美而残忍。它之所以称为刹那川,是为了纪念生命轮回里那些难以用时间刻画的相遇与缘分。有刹那便有永恒,而永恒与刹那其实往往仅有一线之隔。有时,刹那的错过将造成永世的擦肩,亦就是人们常说的有缘无份……
      有缘无份……
      木时苦笑着来到一个树桩前,躬身屈指一道道地描画着上面沧桑的年轮。当年他们一起才能合抱起来的桂树就像这山庄一样,最终还是逃不了萧条的宿命。如果那一夜他没有看到也没听到那些东西,也许今天,一切都将不一样。世事往往乐极生悲。
      二十年前那个桂花飘香的时节,他们在这里迎来了龙鸢的冠礼。
      那一夜的山庄点亮了灯笼,大宴宾客,简直比办喜事还隆重。而小木时却始终没在宴席上露面,他独自猫着身子在桂树下郁闷,至于郁闷为何,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希望小龙哥哥可以像以往那样在偌大的山庄里将他找出来,以证明他们间四年来建立的默契。
      接着,小木时只穿着一件单衣在瑟瑟秋风里等了起来。从残月初升直等到月上中天才等到了他。
      他远远地便看到已醉得走路一晃三摇的龙鸢抱着两坛酒朝他走来,他头上已经戴上了镶着翡翠雪冠,两侧垂下的蓝缨在风里翩翩起舞。
      “怎么一个人在这边?” 龙鸢的舌头开始打结了,一定被灌了不少酒。小木时赶忙起身将走路踉跄的他扶坐在身边。
      “告诉你哦,今天起我就是大人了,呵呵~~”龙鸢扬了扬酒坛,“要尝尝么?这是我出生就开始酿造的百花酿,喝一次便可保证一个月百毒不侵!”还没等小木时接过,他就反悔地收回了手,摇头晃脑道“算了,你还太小……”
      没等他接着说下去,小木时就抗议道:“才不是呢,我都十二岁了!”
      “不行不行!这样吧,我们把这坛酒埋在这里,等你冠礼那日又取出畅饮,如何?”他诱哄似地咧嘴笑着,酒后脸颊上浮现的驼红,加上还沾着酒液的薄唇,打败了小木时的所有矜持。他没再说什么,低身和龙鸢在桂树下挖起坑来。
      “哥……”
      “嗯?”
      “你,是不是喜欢……喜欢巽尘。”
      “呵呵。”龙鸢的脸又红了一成,用力刨了几下,抬头问,“那你怎么看他?”龙鸢和他玩起了太极,把问题又抛了回来。
      “我问你!”
      “我问你。”
      “我的回答,重要么?”小木时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当然咯。因为你们对我来说都是重要的人。”他说着用手刮了刮小木时的鼻子,“而且,如果自己喜欢的人可以得到你的肯定的话,就更好了。”
      小木时听到破碎的声响,他知道他失去了一些东西,而一些人或事都在瞬间崩溃了。
      没有发觉异样的龙鸢径自继续说道:“这几年来,我看得很清楚,你似乎不太喜欢巽尘,我想你们间一定有什么误会。”
      何止不太喜欢,简直是希望他能够彻底消失!小木时边在心里碎碎念着,边瞪了一眼对此毫不知情的龙鸢。
      “说实在的,尘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我的体质羸弱,为了不让我感到不自在,父亲选了年纪比我大一些的尘在暗中保护我。十年如一日,而且之前从未露面,直到十五岁时我们才真正见了面。那时,我第一眼便认出了他,因为他身上有竹的清香,这个香味伴随了我整整十年,十年啊……他放弃了很多机遇,选择留下来陪我。”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也会一辈子陪你的。这句誓言在小木时已千疮百孔的心里回荡。
      “很想变成他那样的人,于是我不再喜欢提花的撷袍,穿起了他爱的白衣。甚至收敛起了儿时的倔强,学起了他的温和。”
      听到这里,小木时觉得仿若置身冰窖。这是他听到的最伤人的话。真的讽刺,原来他一直喜欢的龙鸢的白衣和温和都因那个男人,天大的讽刺啊……
      “那对你来说,我又是什么?”
      “重要的家人。”龙鸢笑道,那抹笑像天边的残月。此时此刻,这完全在情理之中的答案在木时听来,远比说彼此是陌路人更另人绝望。
      小木时突然想起了一首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如果说,你同时遇到我和巽尘,你会喜欢我吗?”
      “傻瓜,哥哥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啊……”说到这儿,龙鸢倏地倒在小木时身上。单薄的木时哪里承受得了,也跟着向后倒去,这一倒,磕到了石头,他觉得后脑勺一凉,他知道头砸破了。可看到毫发无伤的龙鸢,他觉得这点小伤也算摔值了。
      耳边是鸢轻微的呼吸声,鼻里沁满的是鸢的体香,彼此的唇也仅有毫厘之差。鸢的唇上还挂着晶莹的酒液,光是这么一闻,小木时都觉得自己醉了,若不是醉了,他又怎么会冒出去触碰那近在咫尺的唇的想法呢。可是,不多久木时就失望地发现,他无法去实现这个狂妄的想法。因为鸢太重,他根本无法移动半下,只能顺其自然了。
      当身上的重量突然消失时,龙鸢已经在巽尘怀里了。
      “小家伙,他没把你压坏吧?来,我扶你。”巽尘说着滕出一只手就要搀扶手脚都被压得发黑的小家伙,却被硬生生地打开。
      “我不是小家伙!”小木时歇斯底里地吼道。
      “尘……”怀里人轻轻唤道。
      “你醒了?”在龙鸢醒来的刹那,小木时就被当作空气忽略掉了
      “我……”龙鸢一段深情对望后便皱紧了远山眉,接着在巽尘怀里吐开了,污了彼此的白衫。没想到巽尘反而温和地笑着扯下了身上的衣裳,替龙鸢擦起来,“吐出来会好过些。”
      “对不起……”
      “傻瓜,你没事就好。”说完,赤裸上身的巽尘抱着龙鸢向白虎居走去。他的手臂是小木时的三个粗,可以毫不费力就将龙鸢抱在怀里,像拿着最珍贵的宝物。
      可恶!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小木时充血的眼睛里流了出来,模糊了眼前的一切。他吃力地站起,摇摇晃晃地跟了上去。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干什么,可是他那个时候的确躲在白虎居的窗外偷听里面的动静。
      先是宽衣解带的声响,接着……
      “尘,别丢下我一个人。”
      “可是……”
      “请不要‘可是’。我的心意,你难道从未看到么?从认识你后,我开始穿白袍,那是因为每次穿的时候,就会觉得和你在一起。”他的声音有些破碎,脆弱得像刚经历了风暴的娇花。这种语气木时从未听过。当龙鸢用细如蚊吟的声音说出“我只是想把第一次给你”时,小木时的心彻底地碎了,碎成齑粉,在这荒谬的时刻随风逝去。
      不愿再听,不愿再看,于是他起身逃离了这个另他身心俱伤的地方。
      想到这里,木时娶出封藏在桂树下的百花酿,泄愤似地砸开酒泥,朝白虎居的方向扬了扬酒坛,苦涩地笑了。
      从他逃开的那刻起,正值豆蔻年华的他就突然间有了老年人的心境。从此,他不再相信那所谓的爱情,因为他的心已经彻底碎在这片废墟了。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果他还是当初那个为情所困的毛头小子便不可能有今日的他。
      哈哈哈~~~
      他仰天长笑。可明明笑着,却湿了眼。
      原来有些事不是说放就能放下的啊……
      眼中泪,心中事,意中人,相思一样。

      木时仰首,眉宇紧蹙,喉头滚动,自惩似地灌饮着,几近窒息。冰凉的酒液滑入喉管后变得灼热难奈,只有心头依旧冰凉。他喝得太急,连酒中绝世的芳香都没品出,尝到的,只是淡淡的苦,微微的瑟和深深的无奈。
      明明说好了,待他冠礼时要一起酣畅对饮的。
      只可惜,这个誓言再也无法达成。
      如今,已及而立之年的木时只能对着这片冷月照耀下的废墟,一声唏嘘、一阵痛饮,饮下即满腹的惆怅与苍凉。
      想到这儿,木时抱起酒坛,作势便要将其砸碎在地。
      突然,凭空飞过4根竹枝,它们以水光电石的速度不偏不倚地护住了那半坛佳酿。
      “来者何人?”微醺的木时矫捷地从腰间取出了淬了剧毒的墨li梳,他一安梳柄上的猫眼石,只见数条白光一闪而过,齿梳便朝着竹林前的一抹白影射去。
      啪、啪、啪……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白衣男子不躲不闪,一拍香妃竹,顿时竹叶翩飞,截住了来势汹猛的暗器。以柔克刚。接着,几乎是眨眼的功夫,酒坛便落入了白衣人的手里。他用白丝巾擦了擦坛口,优雅地将酒液倒入了竹筒里。
      “莫对月明思往事,损君颜色减君年。”白衣人凝神看着神色复杂的木时,继续说道,“与其让你浪费了这琼浆玉液,不如让我好好品品。”说着白衣人啜了一口,陶醉道,“真教人怀念啊,封藏30年果然更加淳厚。”
      月光下,白衣人刚毅的面部线条若隐若现,握着竹筒的手骨节清晰,夜风扬起他白色的衣袂,轻柔自然,仿若已与这片夜色融为一体,丝毫没有人气。怪不得木时一直忽略了他的存在。
      “你,是谁?”木时试探地问,想证实心中的猜想。也悄悄地收起了初见时流露出的讶然与憎恶之色。
      “应该我问你才对。”白衣男人宽袖一晃,现出一张木几,上面摆着未完的棋局,“你扰了我下棋,还想喧宾夺主?”他说着边落下一枚白子,边吟道,“动静方圆,还符四象,纵横阖辟,止争一先。飞两奁之黑白,争一纸之雌雄。”接着他扬眸望向木时,“怎么,小家伙,你真的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当初你可是恨我恨得牙痒痒呢。”
      “呵,原来是巽尘大哥!怎么会,以前那些不过是误会罢了。”商人出生的木时当然知道若翻脸,他无疑是鸡蛋碰石头。更何况,今后还得多多仰仗巽尘的帮忙。权衡利弊后,他坐到了巽尘对面。
      “巽尘大哥,一个人的棋局下久了,难免寂寞。早闻大哥你棋艺非凡,却一直无缘领教。不如今日,与小弟对奕一局,如何?”
      “荣幸之至。”巽尘坐得笔直如竹,左手揽袖,在棋盘下气定神闲的敲下了第一枚子。
      开战。
      二人招数迥异。木时求胜心切,步步为赢;巽尘则不疾不徐,顺其自然。
      木时感觉得到,今日的巽尘已完全没了当年那种不羁与轻狂,他收敛了外在的锋芒。似一汪深潭,看似平静无波,却深不可测。
      “巽尘大哥,你知道么,鸢,还活着!”
      巽尘落子的手顿了一下,随后他幽幽叹了口气,道:“怎么可能,我寻了他整整二十年也毫无音讯。”
      “听说过木家的封印么?”
      “封印?”
      “不错。当年龙家惨遭灭门,木师傅带着我和鸢杀出重围得以逃生。为了护住龙家唯一的血脉和躲避追杀,木师傅对身心绝望的龙鸢下了封印。封住他记忆的的同时也封印了成长。为了掩人耳目,还剃去了他那头长发。后来,木师傅死了,我把龙鸢接到舞墨宫。所以,今日的他依旧保持着二十岁的容颜。”
      “如此说来,菊香阁中那个莽壮的小鬼,果然是龙鸢?”尘若有所思地低头自语着,脸上依旧波澜不兴。
      “这么多年来,我都在想如何复兴龙家。因为我曾经答应过木师傅,一定要好好照顾鸢,帮他重振龙家。”
      “难道,你从来没称木师傅作父亲么?”
      “他虽教我木家绝学,尽了师傅的职责,但他之前抛妻弃子和男人私奔,哪点有做父亲的样子?”木时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重摔下一枚黑子,冷冷丢下一句“你输了”,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木时渐渐隐入夜色的身影,巽尘露出了槐花般淡淡的笑,他笑木时的冲动,笑他都三十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儿似的任性,说起来,真像极了儿时的鸢呢。
      巽尘支颔拈棋,等启明星升上夜空,他才落下了那枚白子,转败为胜。
      人生如棋,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只要细心思忖,还是会有转机的。巽尘伸了个懒腰,一吹竹叶,不多时便从香妃竹中奔出一匹白马。
      出来了那么久,也该回去看看了。那个小鬼还真不让人省心啊!
      想到这儿,巽尘飞身上马,拉紧僵绳,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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