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鬼》杨三戒

2、第 2 章

　　羽飞载着我和娘亲穿过湿答答的草地，义无反顾地朝着一个方向逢山开路，沉重的心情压着步伐如夹杂了风雨，荆棘载途，刮地身体发肤都疼。爹爹隐没在深山野林里，我和娘亲如是——朝着两个方向背道而驰。谁都不能回头。

　　我的右手摸向腰间，覆在娘亲的手背上却反被紧握，谁在给谁勇气，凉意传递残留的暖……头顶的树叶遮云蔽日，局势的恐慌更造势了枝桠摩挲的猖狂声响，噼噼叭叭不绝如缕。

　　不知道爹爹离自己多远；不知道杀手是否在其身后紧紧相随；不知道日落西山、斗转星移后，生活是否始终停留原处，能静待春夏秋冬更迭，见证温情脉脉之流动，是否依然……

　　遐思还未极尽头，身体被抽痛的麻木后骤然失去阻力，剩下刀锯的钝痛，赫然入目的是横亘着的羊肠小道，逶迤于山与平原之间，阳光没有一丝变化，暖的，刺目的，仿佛要把身体里的水份吸干，流不出半滴泪来。

　　相对的时间里，我们安全了，即将停止的毛囊贪婪地触及外界，是生命的本能奔跑在既定的路途上。

　　羽飞的四蹄奔腾地有多快，我们和爹爹相遇的距离便更近。鬼隐山的入口有块风吹日晒的石碑，在那个地方——这是爹爹告知的地利环境。急不可耐地奔赴让我和娘亲都不愿意说一句话，说什么都显得是那么不应该。

　　按照同一个方向，走捷径，就免不了跋山涉水。夕阳西下时，才经过陡坡看到鬼隐山入口的石碑，碑脚延伸出去，春草萋萋，风轻柔地拂过，吹地我心口发凉。

　　我扶着娘亲下马，视觉里，那眼角安谧如夜，站在石碑前往远处看，我们来时的路上空寂无声，心思开始沿着原路关山迢递地搜寻爹爹的身影，凝视许久都不闻风中异响。

　　还有什么比煎熬地等待是否安全的亲人更心急如焚？没有。我和娘亲在马上颠簸了一天，滴水未进，久久伫立无法回神。我有精气神，可是娘亲没有，却面色无恙。是不是能有多镇静便有多恐慌？我心，已是乱如麻。

　　“缘纾，歇着吃点东西吧，我也饿了，如果爹爹回来，我们没有力气逃跑那就遭了。”

　　我‘嗯’了声，便和娘亲一齐坐下，绵绵草地是我们的坐垫，拿起包裹里的粮食，在这暮色加深的时间里细嚼着。我低眉，瞧见袖口几处被划破的口子，我穿上这件衣服时初心的欣喜到这里硬生生地打了个弯。很是可惜。

　　“现在没有针线，晚点娘亲给你补上。”

　　这句话比空谷足音还要震撼人心，是希望，是肯定，我瞧见娘亲嘴角柔柔的笑，我的身体像被伸入一双泛着白光的手，轻轻弥平灵魂中不安的鼓动。

　　我点头。有些声响流入耳中，抬眼看到羽飞正在吃草，咀嚼有力，偶尔也会朝这边瞄。

　　“娘亲，为什么那些人要杀我们？可否告知？”我还是问了。

　　天色暗下，娘亲脸上的表情只能瞧见一半:“娘亲和爹爹没有和你提及太多世外风光，是因为那实在是太混乱，也觉得和我们既定的生活毫无瓜葛了……最后却还是没有逃过选择自由权利下的后果。你那么小，不应该被侵染腌臜的东西，所以，或许一无所知才会快乐而长久地活着。”

　　我定定地看着娘亲眼里闪烁的泪花，就像火树银光般灿烂。

　　“缘纾只要娘亲和爹爹，别的什么都不要。”我急切地说，用袖口去揩拭娘亲脸上滴落的泪水。

　　“缘纾不是也好奇该怎么遇见一生相伴的人么？娘亲只央求缘纾，爱上谁，都不能去爱皇族贵胄，远离他们，辟易让道，将自己的思想深埋住，好么？快答应娘亲。”

　　“为什么？”我只为不懂而求知。

　　“因为他们太无情，就算有情也被无情害，没有生还之路。”

　　是为我曾经的疑惑而解答么？我半知半解，以我的世面来讲很复杂。

　　羽飞已经吃饱，天色浓稠地黑，月光泼洒大地，给万物景致勾勒出美好的轮廓。遥远的路没有人烟，爹爹的身影一直在我们心口牵挂着。娘亲从开始的焦急已平静下来，依靠在那块刻有‘鬼隐山’三字的石碑上，闭着眼睛。我知道娘亲太累了。我便靠近了些，相互依傍，不敢有太大的动作，连那滴自眼角滑落的泪水坠在娘亲的肩上都于心不忍。

　　我没有睡，静静听着空气中风声的变化，闻它给我传递了什么，虫子叫，马呼噜，啾啾栖鸟，剩下就是夜的沉寂之声。爹爹为什么还没有回来？他迷路了么？或者，天这么黑，难找也是正常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有虫叫、马呼噜、啾啾栖鸟，所有的感知就像被深埋万丈深渊，找不到没有光亮的隘口，俯仰之间自己已失去了探知呼吸的根源。

　　深山丛林中，时常有失散的雏兽，会在罔知所措中不当心地撞上粗壮的树干，会凭着意识一路走下去跌跌撞撞……我睁开眼后就是那种被狠狠撞击的恐慌，曙色成霞，入目的石碑，针尖的春草，空旷野林，单单没有羽飞和娘亲。

　　我是睡了有多久？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睡着了？娘亲呢？羽飞呢？为什么没有叫醒自己？他们去哪里了？

　　我拼劲全力叫唤他们，可回答的始终是自己的回音，那种在内心扩散荡漾的痕迹把慌乱推到岸边，一层又一层地堆积成丘。

　　根本就不难理解娘亲的绝望，她舍弃了自己，追随爹爹了。

　　眼泪成串成串，也倔强地坚持。我疯狂地朝陡坡下冲去，能感到浑身的骨骼都在悲鸣，苍穹笼罩着我，绝迹人烟的视界让路像被装进水晶球里，摇晃着，茫然若失。

　　脚不停歇，内心有着强烈的欲望在驱使，按照原路返回，脚底似乎感受到羽飞蹄铁的温度，指引朝前。

　　从曙色入目，再到披星戴月，这段期间可以发生很多很多让我意想不到的事，却不敢想。深感自己的渺小，怎样都无法和千山万壑抗衡……

　　第二天，晨光熹微，我进了从小就生活的深山，踏在熟知一切的土壤上，立在和爹爹分别的地方，阳光下绿油油的树叶仿佛印在我最脆弱的心坎上。我踩碎残叶和枯枝、跨过横亘的粗壮大树、山涧在脚下唱着千篇一律的歌……哪边是爹爹会走的路，绝涧还是悬崖陡峭，抑或沼泽地，那都是不可能去的绝境，那么只有一处地方——

　　怵目惊心的尸体，散落在草地的四处，他们的身上有的插着箭、有的被剑封喉，还有尸身的碎片，边缘带着齿痕，我知道那是被森林里的野兽做了食物。野兽是贪婪的，不会对獠牙下的食物摈弃。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如此的呢？

　　风吹草动的汹涌，危险的冷气在蔓延，脚下的泥土微微颤抖，越来越清晰。鼻息间的血腥已被那破竹之势汩没。

　　四面八方涌出的人很快远远地堵住我有任何可能性逃跑的隘口，却不是如开始的蒙面黑衣人，穿着很平常的衣服，唯一相同的是手持利剑，适实待发。

　　随后出现的是坐在高头大马上的男人，墨绿黑边的锦绣华服，透着威严，异常俊挺的姿态，表情寡淡，深邃双目透着锐利，也透着让人不寒而栗的狠厉和残暴。

　　我说不出此刻的心情，静静站在尸首旁，时间仿佛在我耳边踌伫不前，风声却永无止境、熹微渐浓……

　　“你是谁？”马儿载着男人稳当当地不敢违戾的卑微。顺着风才能知道谁在说话，无形的气势从上而下笼罩。

　　我不想说话，寻找爹爹娘亲让我义无反顾，遂转身，顺手操起尸身上的箭，锁定方向冲突，从血肉里剥离的罪恶，黏连着人性的死亡之味，才能让自己的手带着致命的力度狠狠刺下去。

　　这些人并不比黑衣人差，也是训练有素，我的行为对他们来说就是负隅顽抗，垂死挣扎。很滑稽，从世外桃源里出来的我第一个面对的就是敌人。不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地狱深渊在前方的道路上扎根静候。或许不应该想太多，在用箭对付迎面而来的剑锋下居然还会有空闲想这许多。

　　我觉得自己是在忙里偷闲，抑或明知自己已是无路可逃。而爹爹说过，就算死前一口气都是离地狱很遥远的。可是为什么我似乎已置身在地狱？

　　我在睁开眼前就感觉到身体的负荷，冰凉的水在叫醒我依旧迷糊的神经。情境不太乐观。不管是如何，对我，都是那么陌生。因为我闻不到大自然的香气，多了份发霉的尘埃的味道。

　　置身一间废弃的庙宇里，整个人被捆绑在柱子上。那个五官深刻冷峻的男人伫立前方，他身边的手下静待，其余的，有的在内，或在外。看样子都不是好惹的。

　　手臂上被刀划的伤口火辣辣地痛，我浅浅的呼吸，似乎要和柱子混为一体。

　　“我再问一次，你是谁？”男人冷冷地问。

　　“……我叫缘纾。”

　　男人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回答，黑眸的光泽微闪。我看着他，没有撒谎的神情，实在不知道被抓来的意义。

　　“刚才的那群黑衣人追杀的人，是你什么人？”

　　“……我不知道。”

　　“你在找什么？”

　　“没有，我迷路了。”

　　男人双手往后背着的强大气势，眼里冷漠如霜，谛视地危险。我就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婴孩，有着在过马路时完全不知道的恐慌，与之对视。

　　“给我狠狠地打，直到她说实话。”

　　站在男人身后的手下，手执鞭子上前，带着凌厉的劲风抽过来，像一把刀在身体上生生分成两半，痛地我浑身搐动，鞭声不绝如缕，新伤加伤。我除了咬紧牙关任之处置别无他法，身体里的血涌动地厉害，似乎是迫不及待地往外冒。

　　我什么时候遇到过这样的凶狠？看都不曾。现如今跟天灾似的毫无预计地落在自己身上，更不是爹爹说的那些只能幻想的故事，她的水晶球里渐渐被血水染红，便越发想念山里的生活，还有爹爹与娘亲……

　　我再次晕厥过去，又一次被冰凉的水泼醒，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说！你在找什么！”这样的恶狠是抽打我的人发出的。那个男人的低沉嗓音不会那么粗暴高昂，声线无起伏却能胜过雷鸣的震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