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仙罗萝》煌灼

13、挣扎幽冥

　　１３

　　罗二娘的躯体比之三年前不过略强了些许，被这样狠狠一掷，砸落河边之后，几乎喘息不继。

　　十指极力抠着河岸边微微湿润的黑色泥土，花费了足足半日，她才勉强坐了起来，每一根手指、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上都分布着许多伤口，血渍已经慢慢凝固了，但流失的血液不会凭空回来，她的眼前阵阵发黑晕眩。

　　但是这已经比最早的时候好许多了，曼珠沙华中提炼出的丝有非常柔韧、耐磨的奇异质地，她看起来虽然已经被罗睺魔君折磨得奄奄一息，但实际上，被衣衫遮住的地方没有受到任何割裂擦伤。

　　少一道伤口，就能保存多一分元气。

　　罗二娘不止一次庆幸罗睺魔君的大而化之。

　　在这位魔君的眼里她比蝼蚁还不如些，除了威迫、恐吓她，令她不敢懈怠对偈罗魂炼之术的修炼之外，他不曾关注过她身上的变化，

　　比如，她一个九岁的、活生生的人间孩童，在这荒寂、苍茫的幽冥河边，没有食物，没有饮水，到底是如何生存了下来。

　　幽暗的天穹下，色泽赤红、灼灼艳艳的曼珠沙华依然开遍黄泉河边。

　　罗二娘不止一次地想，这些曼珠沙华必定是有意识的。它们占据了这条寂静长河的两岸，但没有一株靠近到那河面三尺之内。

　　一株都没有。

　　即使在三尺外，这些生机旺盛的花儿已经挨挨挤挤、你争我夺地占据了每一寸地皮，但它们都齐齐地在三尺的界限上停止了扩张的步伐。

　　河里……到底有什么呢？

　　这样的疑惑只是在罗二娘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已经看见了几步之外，一株欲开未开的曼珠沙华。它那笔直的沉黑色花茎之上，黑色锦带一般的花萼在一点一点地张开，露出了下面艳红艳红、泛着鲜血一样光泽的细长花瓣儿，它们都还很是羞涩地紧紧拥抱着彼此。

　　罗二娘眼眸一亮，用最快的速度扑过去，两手极其灵活地揪着那比她两拳还大的花骨朵儿一扭，直接将之拧了下来。
　　每朵花盛放之前，这样的时机只有短短一刹，错过了这一刹，整株曼珠沙华就会变得比岩石更坚硬，即使她拧碎双手，都无济于事了。

　　只有这个时候，这些奇异的曼珠沙华是柔软的，以她微弱的手劲也能摘下，而且被摘下之后，还会一直保持着离枝时刻的柔软，罗二娘细白的双手轻轻一撕，将花瓣撕下来，送进嘴里，眉峰微微一皱。

　　花苞上有一股极淡的幽香，那是种透着靡艳堕落的气息、却又幽远得让人迷醉的味道。

　　色泽艳糜的花瓣是肥厚的，嚼在齿舌之间，汁液丰厚前味微甜。

　　但这丁点的微甜不过是障眼法，随之而来的是苦、涩、辣、酸、痛……

　　千万种味道一拥而上，无比霸道地侵占了罗二娘所有的知觉，不仅口舌之间、连鼻中、食道都同样无法避免，她的眼眶微微发红，几乎要涌出泪来，下一刻却又被其他尝所未尝、闻所未闻的味道冲刷走了泪意。

　　无论是什么样的折磨，承受过千百遍之后就算不上什么了，人类的适应能力是无限的，对于曾经承受的苦楚，遗忘得也足够快。

　　两世短短不到三十年的种种经历在脑海中翻滚着，五味杂陈，罗二娘面无表情地撕下剩余的花瓣送进嘴中，慢慢咀嚼，慢慢吞咽。

　　这三年来，她就是以曼珠沙华的这些花朵果腹，成功存活到现在。

　　曼珠沙华啊，长在死者行走的黄泉路上的花。

　　三年来吃掉了无数的曼珠沙华，罗二娘心中渐渐生出了一股明悟。

　　曼珠沙华都是从世上灵魂的无数种情绪中孕生的吧，或许还寄托了生灵某些隐秘的冀望，不然的话，为什么每一口都能给她带来这样浪翻潮涌般的情绪呢，为什么它们每一朵长出之后，都会变得这样坚硬、几近不可摧折呢？

　　一朵花下腹，等口中所有味道淡去，罗二娘很明显地感觉到腹中有了淡淡暖意，大脑晕眩的感觉渐渐退去。她的肠胃蠕动着，将这可怜的食物消化，贪婪地汲取其中淡薄的营养成分。有很微弱的灵气汇入了经脉的灵力之中，让她为了修复身体而消耗不少的灵力又增长了一丝。

　　唯一不好的是。

　　她轻轻抬起双手，这双纤长的手掌苍白得近乎透明，凝神细看，可以看到在薄薄的皮肤下，偶尔会有些许黑气像活生生的生物一样浮起来，将苍白的皮肤微微顶起，像隐藏在暗处、伺机等待捕猎的凶猛毒蛇。

　　这很诡异。

　　但除了肉眼偶尔能够在皮肤下看到一些黑影之外，她并没有发现身体有任何不妥的地方。

　　罗二娘微微皱起眉。

　　三年来，她慢慢长高了一些。虽然曼珠沙华的花瓣提供的营养很少，但已经是她在方圆千里内能够得到的唯一食物。罗睺魔君限制了她的活动范围，他常常离开这片荒芜区域不知去向，但对太上混元清气极为上心，每隔旬月总会忽然出现，检查她的修习进度。

　　她走不远，目前也根本无法躲避罗睺魔君的追捕，依然只能在这片荒芜区域讨生活。

　　太上混元清气会驱逐她身边不良的东西，但是恐怕，对她自己主动送入口中的有害物质没有办法！这些可不是普通的花，是开在黄泉路上的曼珠沙华，汲取那片羽不浮的黄泉之水长起来的死人的花——她是个活生生的人，想也知道，以这个为食，又怎么可能完全没有后遗症？

　　她恐怕是在引鸩止渴……罗二娘漆黑的眸子露出了一抹淡淡苦涩。

　　＊

　　几个月后，罗睺魔君再一次召唤了罗二娘。

　　这一回，这位暴躁的魔君心情倒是很不错的样子，罗二娘匆匆赶到的时候，他的宝座旁飞舞着至少上千个强大的怨魂，黑压压地形成了一片阔大的阴云，各种各样的尖叫、怒号、呼啸声扑面而来，几乎将罗二娘淹没。

　　虽然罗二娘并不清楚鬼魂之间的力量分级，但她能够感觉到，这里的最小最弱的怨魂，都有曾经树头村中最后形成的那两头怨魂那么强大。

　　一条怨魂，就是数十人命……

　　她只是扫了一眼，就恭敬地跪伏在魔君面前，恭维道：“魔君大人，您的威严和强大再次令在下刮目相看！您是如何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搜集到了这么多强大的怨魂？您实在太厉害了！”

　　“哈哈，哈哈，说得好！本魔君可不是天下第一么！搜集这些个怨魂不过是小意思！”

　　罗睺魔君一阵高兴地大笑，他身边会拍马屁的属下也不是没有，但是来自仙人之后的格外诚恳的马屁，总是能让他特别有成就感，特别畅快。

　　他高兴地在宝座上来回走了几次，随手将几头怨魂一把扯下塞入口中，也不见怎么作态就吞了下去。

　　衣锦夜行的感觉可真是太难受了，兴奋了一阵，罗睺魔君志得意满地朝罗二娘吹嘘道：“虽说幽冥界十六魔君，个个都能突破壁障到人间界！但是进入人间界之后，却不是谁都能把自己的气息隐藏得那么好！垩杀那蠢货，十年之前跑到人间去搜集怨魂，仅仅呆了十年，就被人间那些个道士和尚发现了，被打成了丧家狗滚回来！嘿嘿，于是，本魔君用最粗浅的藏形闭气秘诀换来了他搜集的怨魂的一半！足足一半，三千头！”

　　“魔君大人威武！”罗二娘赞叹道：“魔君大人果然英明，这可不是人类所说的不费一兵一卒攻城掠地么，魔君大人不过付出些微代价，就能得到这么多的回报，这份眼光，即使是人间最厉害的那些人也做不到！——魔君大人，原来去人间界这么容易的么？实在太强大了！”

　　“哼，那是！”罗二娘的马屁拍得粗疏之极，但是对本就粗疏的罗睺魔君来说受用得很，他不自觉便顺着罗二娘的话说了下去：“幽冥界虽然隶属鬼界，但其实是在仙鬼灵妖人五界边缘，这里空间壁障最弱不过！不说我们这些强大的魔君，人间界中那些个修炼有成的道士秃驴，只要达到了散仙之境，随随便便都可以在幽冥界和人间界来去自如！——只不过，我幽冥界中幽冥之气弥漫，这对世上生灵来说，可都是沾染不得的毒药一样的东西，就算是散仙之流，被幽冥之气进入了仙体之中，法力修为也要打个大大的折扣！可见我幽冥界得天独厚，自立界以来，就未曾被攻陷过，其他五界的人，一听我幽冥界大能的名号，无不绕道而走！”

　　罗睺魔君吹嘘得很厉害，废话里夹杂了不少对罗二娘来说极为珍贵的信息。她贪婪地听着，又适时地拿话引着罗睺魔君往下说。两人一捧一吹，不知不觉就说了不少的话。

　　见罗睺魔君说得口沫飞溅，兴致很高，罗二娘趁机问道：

　　“魔君大人，你每次回来领地，经历了那样复杂而艰辛的跨界之旅之后，竟然都能这样准确地找到巢穴所在，这到底是为什么呢？进入人间界，也能够轻易找到目的地，是为什么呢？”

　　“哼，你区区一介小儿，关心这却是作甚么！”罗睺魔君虽然自大，却并不是没有常识和逻辑的，不过他打眼一扫罗二娘，这小儿体内那粗糙成型的灵力循环，不过堪堪进入人间炼气门槛而已，即使再强大万倍也不可能对他造成任何威胁，也不可能逃得出他的手掌心。罗睺魔君便轻蔑地把这问题丢到了脑后。

　　罗二娘眼神无辜而干净，歪头道：“在下只是好奇，这样精准而强大的事，魔君大人是怎么办到的呢，其他魔君大人们，难道也能做到和罗睺大人一样的事么！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罗睺魔君一下子又兴奋了起来，滔滔不绝道：“嘿，黄口小儿无有见识！此等跨界定位之术，凡我等魔君、妖界地妖以上、仙界地仙以上，无不有独门秘术，可以达到如此效果。我等魔君跨界，还需消耗十年修得的所有元力，那些个仙人妖人，只需在人间界中存在同宗同源血脉，便能随意施展血脉术法，轻轻松松就在两界中建立一道桥梁。”

　　罗二娘惊讶地睁大眼睛：“这么说，仙人妖人岂不是可以随随便便就到人间界去了？”

　　“却如何有这样简单！”罗睺魔君不屑地睥睨跪在座前的罗二娘：“仙鬼灵妖人五界在一元会前便已成型，界障极其稳固。穿越一层界障并非难事，但两界壁障叠加并非一一得二，叠加之下，穿越的难度便提升千百倍，越是有强大肉身者，便越难穿越！——嘿嘿，只有我幽冥界魔君，生来乃是无形无迹之体，穿越区区壁障，不足为道！”到最后又吹嘘了自己两句。

　　罗二娘露出了让罗睺魔君心旷神怡的崇敬神色：“原来如此。罗睺大人是五界中最为强力的存在！”

　　“哈哈，哈哈，说得好！你这黄口小儿，确有两分见地！”罗睺魔君兴奋地在他那宽大的宝座上来回走动，他的背后伸出几条黑色长手，卷起许多不小心飞舞到他身边的怨魂，随意吞食。

　　有一头十分弱小的怨魂不小心撞到了罗二娘身边，它充斥着怨气的呼号撞入耳中，让她极为不舒服。眼神微微一动，她的右手轻轻在那怨魂之上抚过，瞬间将它消解，一枚浅灰色的、只有米粒大的珠子掉落在地。

　　罗二娘眉峰微扬，十来米外，宝座上罗睺魔君依然在滔滔不绝，丝毫没有察觉罗二娘做了什么。

　　偈罗魂炼之术施展的时候，术法波动极其微弱。

　　罗二娘黑漆漆的眼眸意味不明，她恭顺之极地跪在罗睺魔君的宝座之前，陪他吹嘘了数个时辰，才获得恩准回到了自己呆的黄泉河边。

　　这三年来，罗二娘在黄泉河边沉心修炼，剩下所有的空暇，都在揣摩罗睺魔君的喜好。这是个自大又喜欢听奉承的东西，很强大，视她如蝼蚁，有太上混元清气作为护身符，却也不会轻易杀她。

　　每每抓住丁点机会，她都会对罗睺魔君大肆赞扬，无数粗疏却又格外到点的马屁奉上，拍得魔君浑身舒爽。

　　近来罗睺魔君已经不太用风沙折磨她了，对于一个将来肯定会产出高额回报的东西，还是一个随时随地能够输出大量恭维、捧得他浑身舒爽的东西，罗睺魔君也不自觉地产生了那么一星半点儿呵护之意。

　　跪伏在河边湿润的泥土之上，背靠大片曼珠沙华，面朝浩浩汤汤的黑色大河，罗二娘腰肢笔直，眼眸望着前方，出神片刻。

　　这条大河太大了，即使河面平静如镜，也看不到河对岸的风光，触目所及尽是黑色的水。

　　不知过了多久，她回过神，挪近河边，垂目往水面看去。

　　即使营养极度不良，她还是在一日一日里慢慢长成了豆蔻少女该有的模样。纤长娇弱的躯体包裹在黑得泛红的长袍下，常年不见天日，肤色苍白堪比死人，黑黢黢的长发披散身后。她的眉眼渐渐长开了，大约是遗传了父母身上的许多优点，五官颇为精致。

　　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靠近河边，第一次尝试去看这水镜。

　　原来……她已经长成这个样子啦……

　　罗二娘怔怔凝望片刻，忽然望见那漆黑如镜的水面之下，有诡异莫名的东西在涌动！

　　它，不，是它们！

　　她忽然急速后退，将自己挪回了曼珠沙华丛中，看着那万年平静的河面涌动起来，水桶粗的黑色水浪突出水面、然后不甘地落下，如无数蛇挤在一处翻滚撕咬！

　　罗二娘按在膝上的手掌抬起的时候微微有一丝颤抖，很快消失了。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看那河边，而是从胸前取出一块编织成的黑布，打开，里面是那颗从怨魂中炼出的灰色珠子。

　　明明是从充满邪气和煞气的怨魂中炼出的东西，它却散发着一点点香甜的气味。

　　罗二娘用细白的指尖拈起它，放在眼前凝视片刻，送入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