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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林父与子 ...


  •   等林墨下到十一楼的时候,老李和老马两人早已打得满脸是血。
      几个平时一起干活的工友们纷纷围成一团,中间的几个人正一边拽着老李一边拦着老马,而被拉住的两个当事人却浑然不觉,正不管不顾面容狰狞地叫骂着。

      这时,刘才也恰好刚刚赶到。看到混乱的十一楼精彩纷呈的场面,刘才两步走上前去,站到老李和老马中间,避开他们依旧挣扎乱踢着的脚,皱着眉头开始拉架。

      “啧,都在一起这么多年了,天大的事值得你们这么打呀!还还打的满脸是血,像什么样子!”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本来已经快消气的老李又“噌”的一声窜了起来,手指着刘才张口就骂。
      “你妈蛋!前些日子我媳妇得病住院,找你想先拿几个钱交住院费,你他娘的告诉我你没有!!!”
      老李边骂还不忘啐上刘才一口。
      “之前咱们哥几个一直跟着林哥干活,谁家有点大事小情的林哥不罩着?你他娘的,算个什么东西!”

      被人指着鼻子骂到这般地步,刘才竟也没当众发火,他挑了挑镰刀似的眉毛,若无其事又无奈万分地拍了拍老李的肩膀。
      “嗨,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那时候我不也是真拿不出来钱吗,我要是有,怎么能耽误嫂子住院不是?”
      刘才扯着一脸臭胶皮似的面容,手里拉着两人的衣服又说。
      “你们啊,就先别打了,都一起干了这么些年活了能有多大的仇!坐下来好好说说,不就完事了吗!”

      刘才说话的时候,林墨一直站在楼梯的最后一阶安静地看着。他一边在心中暗叹刘才这人还真有几分忍气吞声的本事,一边观察着局势变化,看起来是一副漫不经心的平静样子,内心却早已卷起万丈狂澜。
      刘才说完那些话,挣扎不休的两人况且安静了一会,于是人群中渐渐响起规劝的声音,说着说着便都松开了分拉着老马和老李的手。

      眼看浪头就要过去了,老马竟又挑事似的又啐了老李一口。
      “呸,去你妈的。”

      火气未尽的老李经这煽风点火似的一燎顿时又着了起来,片刻后两人就叫骂着重新撕拉扭打成一团,围在一旁的工友只得万般无奈的重新动手,试图将两人分开。

      这时,高楼还没装门窗,水泥砌成的模型多少有些空荡,一行人在密不透风的安全网下推推搡搡,不知不觉就推到了连接楼层的预制板前。
      预制板外连着的井字架高高矗立着,昏暗的光线中,不知是谁在刘才背后推了一把,他甚至来不及回头就整个人都甩到了人群外,半只脚踩上悬空的预制板,重心不稳地打了个晃。

      林墨一直抱臂站在楼梯的末端看着。

      刘才只听见耳边一声清脆的“咔嚓”,没有反应的时间,大脑来不及做出任何撤回身体的动作,失重的感觉便铺天盖地涌进他一片空白的大脑。

      预制板断了!

      刘才顿时像断了线的风筝,擦着新楼水泥的边沿笔直坠了下去!
      下坠的瞬间,风呼啸着掩过他惊慌失措的表情,他的视线宛如一条笔直的铅线,一落而下,随后便是无尽的漆黑。

      “扑通!”

      十一楼纷杂的人群随着巨响忽然安静了。

      林墨双手插兜脊背挺的笔直,那一声巨响过后,他二话没说转身上了楼。
      林墨没去看刘才的死相。十一楼,重力加速度足够把一头黄牛摔成泥。
      他沉默着一步步踩着阶梯,背影隐在一片晦暗光线的阴影里。

      还是差了两天。

      他一路来到中午和姚小千约定送饭的露台,走到最开始倚着的栏杆的位置停下,血管凸起的手握住生了斑驳锈点的栏杆。
      一年前,在另一处即将完工的工地,发生了与此时此刻的场景分外相似的一幕——栏杆折断,安全带崩裂,工头坠楼当场死亡。

      那个工头叫林兴祥,是他的父亲。

      当警车呼啸着驶进工地时,林墨正站在人群里,望着不远处地面上一摊暗红未干的血。
      在建筑工地这种地方,坠楼触电都是再常见不过的安全事故,警察从车上下来,简单做了笔录拍了照便回去了。
      当刘嫂闻讯后乘着计程车飞奔而来时,警车已经驶出坑坑洼洼的黄泥地,上了大道。刘嫂跳下计程车,看见不远处那一圈人,颤巍巍地走过去,走到地上那一滩未干的血迹旁,就“哇”的一声扑倒到地上。

      “老刘啊!老刘啊!”刘嫂歇斯底里的哭号像利刃划过光洁的石面,发出刺耳的响声。她哭了一会后,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像穿了皮线似的整个人弹起来扑向人群,然后死死揪着林墨的衣领。

      “啪!”
      掌风犀利,刘嫂一巴掌狠狠抽在在林墨脸上,毫无余地。而林墨随着巴掌的力道侧头,脸上赫然五个鲜红的指印。

      “杀人凶手!你这个杀人凶手!”
      刘嫂厉声尖叫,黑发披散,双眼怒瞪的仿佛要从眼眶中挣出来。她使劲抓着林墨露在外面她能触到的肌肤,整个人像只攀在林墨身上的恶鬼。

      “你给我们家老刘偿命!偿命!”
      “狼!白眼狼!”
      “你这个杀千刀的狼崽子!杀千刀!你不得好死!”

      不知是尖叫太过犀利还是场面太过肃杀,鸦雀无声的工地仿佛陷入了死一般的静寂,只剩下一个疯子般的女人在人群中撕拉锤打着一个少年模样的人。
      林墨一动不动的站着,任凭半疯癫状的刘嫂用尖锐的指甲抓过他的胳膊脖颈留下道道血痕。

      工友们看不下去了,便又纷纷上前拉住刘嫂——

      “嫂子,刘哥出事的时候咱们都在,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哪,真的只是意外!”
      “大嫂,刘哥出事咱们谁都难受,可难受归难受,你不能拿个孩子撒气呀!”
      被一群大男人用武力架着,刘嫂蹬腿的动作渐渐微弱的不可见了,然后哀嚎代替了挣扎,刘嫂跪坐在地上的血迹旁,嘶声力竭地哭喊。

      “你们这群不明是非的人呦!”
      刘嫂哭的悲凉而凄惨,方才拉着刘嫂的几个工友过意不去,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退到了一边。这时刘嫂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窜起来重新扑到林墨面前,无奈身高差距使得她只能揪住林墨胸口的衣服。

      “林墨,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刘嫂瞪着一双血红血红的眼神,咬牙切齿的样子逼的准备上前的男人们都退后了几步。
      少年墨色的眸子有些暗,脸上还印着刘嫂方才那一巴掌留下的指痕。他目光淡淡,落在正拽着自己衣服的刘嫂脸上。

      “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顺变。”
      刘嫂闻言仰头,少年面无表情的脸不偏不倚地撞进她颤抖不堪的视线里,她像是受了什么刺激,手一松,“扑通”一声昏倒在了林墨脚边。

      过了几天,警方对刘才的死作出了死亡分析——预制板断裂,造成死者意外身亡。而刘嫂清醒后则不停叫喧要将林墨告上法庭,起初她自家的人还愿意劝上几句,时间久了,便都觉得烦,无人愿意理会一个疯子每天喊的天方夜谭,也就不了了之了。

      后来林墨带头做主,把工程结束后拿到的承包费匀出刘才的部分送回了刘家,至于林墨是不是亲自去送的,又或者刘嫂拿到这笔钱时是什么样的反应,没人关心。

      六月,全国高考的第一天,姚小千陪着林墨来到公墓,找到了林氏夫妇的墓碑。
      他们到的时候已是傍晚,晚风有些凉,姚小千把捧在手中的花束递给林墨,林墨弯腰放下花,打开塑料袋摸出一瓶烧刀子和两只酒杯,摆到墓碑前。

      他替父亲满上一杯,又斟满另一只酒杯,站起身捧在手中,一饮而尽。

      半年前,市中心医院。
      李康刚垂头丧气地从病房中走出来,抬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外的林墨。
      少年搭在身上的外套有些单薄,外套里面还套着干活穿的工作服,他目光恭敬地落下,喊了他一声,“李叔。”
      李康怔了下,然后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不太敢直视林墨的目光。走廊里不停有人走过,林墨安静地站着,等到他李叔终于耐不住尴尬的场面抬头看他,便笑笑道:“李叔,上次那事我不怪你。”

      听到林墨的话,李康脸上闪过一丝心结顿解的轻松,转而又叹了口气,神情有些落寞地说。
      “你这孩子从小就聪明,什么事都瞒不住你。上次的事是叔对不住你……可你看叔现在家里这样,唉……”他苦着张脸,像是还欲说什么,却被林墨沉默着递过来的手打断了。

      林墨手里拿着一张银行卡。
      “李叔,里面钱不多,三万。您拿着给李婶看病吧。”

      少年擎着银行卡的手骨节分明,撞进李康的眼里只让他心头狠狠的一颤。
      李康从出来打工那天起就跟着林父,跟了近二十年,按常理与林父应该是过命的交情了。李康随着林墨递过来的手扪心自问:老林去世后,自己非但没帮林墨料理后事,还为了赚给自家媳妇治病的钱,答应了刘才的要求,上了刘才的圈套,险些将林墨搭进去。

      一时间愧疚和自责直压的李康心口钝痛,他颤抖着双手接过林墨手中的卡。
      “你和你爸的好,我李康记着!我欠你们的!无论啥时候,只要你用的着,喊一声,我一定还你们!”

      有道是大恩不言谢,李康粗厚的手掌磨着银行卡上数字凸起的暗纹,郑重地对林墨承诺——只要你需要,我李康一定还你们的恩。
      少年站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里欣慰地笑了笑,转身走了。

      时间迅速划到五月中旬的一个傍晚。
      李康下班后正在病房里给四肢无法行动的老婆换病号服,病房的门被叩响了。

      林墨推门进来,把手里拎的牛奶水果往病床前一放,客套了几句李康便跟着他出去了。
      走廊里,林墨背抵着楼梯转角冰冷的墙壁,开口说。

      “李叔,我想麻烦您一件事。”
      “马叔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
      “明天中午干完活,您和马叔在十一楼打一架。”

      晚风着一层薄薄的湿气,拂过墓碑上的黑白照片。
      这是林墨第一次,面对逝去的父亲没有下跪。
      风轻卷着他乌黑的发,乌黑的衣,乌黑的袖口,他笔直的背脊像一棵挺拔的松,目光淡淡落在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的,父亲微笑的面容上。从有记忆开始他就记得父亲爱喝酒,尤其爱这烈性的烧刀子,有时候,一杯喝完,父亲就会伸出宽厚的手掌摸两把他的头。

      “小崽子啥时候能长大,好上桌陪你老子喝一杯!”

      重新替父亲斟满酒杯,林墨昂头,喝干了第二杯。
      来不及敬您一杯您就走了,今天儿子来还。
      父亲,这杯我干了,您随意。

      公墓外蜿蜒的盘山路,夕阳的余晖裹着一层稀薄的烟气洒在沥青路面上。天边似有撕碎的晚霞,青橙交错的光照进空荡荡的大巴车的车窗。
      车里边靠后面的位置,林墨靠着姚小千的肩膀,已经睡着了。少年英挺的鼻梁隐在劲黑的发丝下,脸色透着苍白,他睡的很熟也很安静,鼻翼轻轻地动,总是微皱的眉难得没有皱起,姚小千埋头看着少年英俊的侧脸,耳边回荡着下山时林墨说的话。

      “他脾气不好,骂人都很少,生气了就动手打人。打小我和林宣都怕他,后来长大点,他不怎么打林宣了,林宣还是怕他。”

      “他要强,什么事都不愿意比别人差。”

      “他最讨厌那种磨磨唧唧娘炮似的男的,也总说,林墨你要是敢那样,老子就打断你的腿。”

      郁郁葱葱的小路,黄昏昏暗的光线,少年的声音不大却沉,宛如林间沉积的阴霾。
      “初二那年的暑假,他带我去工地干活,什么苦什么累丢给我做什么,从太阳出来一直干到晚上八/九点,才能跟着他回家。”

      “有一天我搬沙子的时候把脚扭了,整个人栽到地上,工友们都围过来要给我看伤,他走过来时表情很严肃,叫他们散了,别管我,让我自己起来继续干活。”

      “那时候打从心里怕他,脚疼的不行也不敢说,只能咬着牙站起来一瘸一拐的继续干活,一直到太阳下山,工地下班。”

      “回去的路上,他在前面走,我瘸着腿在后面跟的很吃力。他走路一向很快,被我拖了后腿,他就回头皱着眉头看我,我一害怕就着急要跟上去,没站稳,忽然就栽地上了。”

      姚小千安静地听着林墨微沉的嗓音,走在他身侧同他一起踩着林间细碎的石子。

      “他停下脚步转身走向我,脸是黑的。我抱着身子等着他一耳光甩下来或者狠狠踹我一脚,然而他却在我面前蹲下,拽了鞋子看我的脚踝。”

      姚小千在林墨话中听到了难得的温柔,她看向他的嘴角,果然染着笑。

      “当时肿的真的挺厉害的,鼓了挺大个包。他皱起眉头,我以为他会把鞋子丢给我让我继续走,没想到,他一手提着我的鞋子,一手一把把我拉到背上。”

      “后来回家的那段路,是他背着我走完的。”

      林墨垂下头,黑色的碎发微长,遮住了眼睛,姚小千看不到那双墨色眼眸中的神采。

      “那时候我很想哭。”

      “把头埋在他颈间怕被他发现,一路上使劲憋着,很辛苦。”

      “后来,他忽然就开口了。”

      “他说,别怪我待你狠,谁让你是我儿子!你必须成为一个男人,撑的起一个家,撑的起一片天,你必须是我的骄傲!”

      姚小千蓦地一震,只听林墨继续说道。

      “我当时听了那话,只觉得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浑身的血都像是不会流了。”

      “他说了那么多必须,我没理由,让他失望。”

      “谁让我是他的儿子。”他笑。

      肩膀被林墨靠着,姚小千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林墨时,他那淡淡的一瞥,想起无论何时看到他站着,背脊都挺得像刚劲的松。她想起那个顶楼的中午,她蘸着药膏一点点涂上他晒伤的肩,他的肩膀不厚却宽,让她自然而然的想要靠上去,靠一辈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林父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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