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微》舒小南

10、此间少年

　　车窗外的景致渐渐从繁华滑向荒凉，姚小千安静地坐在计程车的后座里，一路回想着林墨方才那抹笑。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林墨笑的如此自然，不同于往常那些恭维的虚假的人情世故，他笑的由内而外表里如一，她看的出他是真的开心。
　　路上，她没问林墨关乎顾晨的种种，林墨却难得主动开口，给她讲了那些发生在顾晨身上的事。

　　十六周岁持械伤人，被判有期徒刑四年。

　　顾晨拿起水果刀连续捅了正在偷情的继母六刀时，十六岁的生日刚刚过了不到一个星期。
　　顾晨的生母在他还不到上学的年纪时去世于红斑狼疮之下，后来，顾晨的父亲娶了第二任——就是后来那个在顾晨艰难的成长路上心黑手毒作威作福的女人。
　　林墨说，打从认识顾晨，顾晨身上就无时无刻不带着伤。那时候，不到十岁的顾晨每天回家要给搓了一天麻将回来的继母洗衣服做饭收拾屋子，遇到继母输了钱心情不好便是一顿毒打——遍身青紫已然不足挂齿，寒冬腊月之下，她卡着顾晨的脖子往结了冰碴的水缸中按，后来，打到顾晨浑身上下再没地方可打就改用针戳。

　　起初，顾晨的父亲看到妻子虐待顾晨只是漠然相待不管不问，谁知时间久了竟像传染了似的，也开始用顾晨做不良情绪的发泄口，有时动起手来的残暴程度竟与那丧尽天良的女人不相上下。
　　童年时代惨绝人寰的虐待，仿佛除了痛楚再无其他。尽管这样，顾晨依旧喜欢笑，仰头远目温暖阳光的样子温柔的仿佛看尽了世间一切美好。

　　那总是带着一身伤却依旧笑意温柔的少年，成了谢柠萱全部的梦。

　　顾晨就这样艰难地一路风雨飘摇的长大，他习惯了云淡风轻的沉默，性情淡漠的仿佛不在意世间冷暖。
　　可即便如此，他眼中依旧有容不下的沙。

　　事情发生在一个盛夏的傍晚。
　　天边漂浮着红到灼眼的火烧云，旧楼道里一到夏天便浓起来的垃圾的腐味逼的人惺惺作呕。顾晨上楼的步子微晃，疼痛这东西，总是再熟悉也习惯不了。

　　手臂上还带着几处烟戳的伤，顾晨开门的动作有些慢。
　　门口的毛毯上摆着一双男式皮鞋，顾晨低头留意了一眼，那双鞋并不是父亲的。他解开鞋带，把书包放在客厅一角——这是他多年来形成的习惯，这样可以避免让书本在他挨打时殃及鱼池。
　　顾晨站在客厅的角落，忽然，细微的呻/吟掺杂着缠绵不绝的情愫，连成一串从里屋飘然而出钻进他的耳朵。
　　胸口似被什么压着，顾晨此时已经十六岁，身体经历过正常的生理反应，多少也猜到了屋里正进行着怎样狼狈不堪的事情。

　　顾晨走到门前，停住。
　　淫靡而湿漉的呻/吟带着难以压抑的鼻音断断续续地飘荡着，少年手背上的青筋哆嗦了一下，猛然一把推开了门。
　　遍地凌乱，如烟似雾的氤氲笼在床上一/丝/不/挂翻滚纠缠着的两人身上，像一把锥子，深深刺痛了顾晨的眼睛。
　　女人正披头散发叫的一脸春/色，摇头摆尾地享受着欲/仙/欲/死/的欢悦。
　　被突然蹦出的门响打断，女人面容可怖地死死盯着门口，咬牙切齿地恨不得把顾晨的每一块血肉撕碎。
　　“你要是敢告诉你爸，看我不打死……啊！！！”话没说完，女人便看到了顾晨手里闪着森森白光的刀刃，紧接着，便是一串歇斯底里的哀嚎。

　　六刀，顾晨没能杀死她，却也把她的肺子扎成了漏气的破水袋。
　　警察把顾晨带走的那天，十三岁的谢柠萱流着泪一直追到马路尽头再看不到警车的地方，身子一软瘫坐在地，哭的撕心裂肺。

　　不知过了多久，林墨才在马路尽头的角落找到了快哭软了的表妹。
　　余晖散尽的街头，林墨蹲下身，少年未长成的身体透着青衫凉笠的单薄，他伸手拨开谢柠萱粘在眼皮和脸颊上的发丝，轻声说：“阿萱，少管所的日子对他来说，也许会比现在好过。”
　　谢柠萱随着他的话缓缓抬头，一双肿桃似的眼睛满含期盼，落进他眼中的坚毅。
　　少年轻轻攥住女孩的手臂，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而你现在能做的，就是好好的，等他出来。”

　　阳光明亮却不晃眼，计程车在监狱满是铁锈的大门前停下。姚小千跟在林墨身后下车，目光落上不远处那扇紧紧闭合的铁门。
　　林墨站在倾泻而下的阳光中，远目。

　　不知过了多久，监狱的大门终于缓缓拉开。

　　少年披着件破旧的蓝色外套，随着铁门开启的摩擦声渐渐出现在阳光的阴影里。他抬起一只手，挡在眼前，透过指间的缝隙眯着眼睛望向灿烂的阳光，笑了起来。
　　看到那越发清晰的身影，林墨快步走过去，这时顾晨也看到了林墨，迎着林墨的脚步往前走。

　　两人越走越近，在只有一步距离的地方停下。林墨看着顾晨嘴角的笑，脸上的表情柔和了起来。两人对视几秒，顾晨蓦地弯起眼睛。
　　“阳光真好。”他说。

　　林墨脸上淡漠的表情没变，动作微微一顿，没有去拍他的肩。他怕顾晨有伤。
　　这时姚小千迎了上去，微笑着递给顾晨一瓶果汁。
　　果汁原本是冰的，被姚小千握了一路凉气散了许多。顾晨怔了下，伸手接过，笑着说了声：“谢谢。”
　　“这是小千。”林墨一手扶着姚小千的肩膀，给顾晨介绍。
　　顾晨拧开盖子喝了一口，问：“女朋友？”
　　林墨“嗯”了声。
　　顾晨蓦地笑了，眼睛弯成了一道浅浅的月牙。“嫂子。”他喊。
　　闻言姚小千也弯起眼睛和顾晨一起笑了起来。

　　如今离得近了，姚小千才看清顾晨的样子。
　　他长着一张极其精致的脸，五官线条柔和，嘴唇略薄。他的脖颈修长，下颌微尖带着点棱角，笑起来时半边脸颊微陷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阳光下，少年的笑容清澈干净，却带着一丝猫科动物特有的敏感和狡黠。他的肤色有些苍白，他抬起胳膊带着顽皮地推了林墨一把，说：“我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林墨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表情。“吃吃吃，吃了也不长肉，白吃。”
　　顾晨撇撇嘴，笑道：“就跟你吃了长肉似的，成，我不吃，我看着你吃，总行吧！”
　　林墨看着顾晨那一脸小媳妇儿似的委屈，一板一眼地总结道：“你还是先饿一会吧，得先带你去见个人。”

　　说话的同时林墨递了个眼神给姚小千，姚小千会意默契的跟上，三个人一起往马路边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才拦到一辆计程车，林墨拉开车门把顾晨塞了进去。姚小千向来眼力劲够用，跟着顾晨一起上车后，林墨坐进了副驾驶。

　　姚小千明显感觉到身旁的人一顿。

　　顾晨淡淡飘出一句：“是去见小萱么？”

　　林墨坐在前面头都没抬。
　　“那丫头昨天一整晚都没睡着，今早起来非要跟着我来接你，我没让，怕她哭一路。”

　　车窗外的景物渐渐倒退成线，顾晨精致的面容映在布满灰尘的车玻璃上，像是不经意地眯着眼，眉宇间沾了丝失落的情绪。
　　良久，顾晨终于开口问道：“她，还好么？”
　　林墨从钱夹里抽出一张二十元的钞票递给司机，悠然道：“配你肯定压力不大。”
　　顾晨抿抿嘴唇：“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林墨回头，墨色的瞳孔中似有一潭深不见底的海。
　　“你刚进去的时候，我和她说，‘少管所的日子对他来说也许会比现在好过。而你现在能做的，就是好好的，等他出来。’”
　　意料之中的沉默，林墨继续说：“她考进一中的成绩，是全区第一名。”
　　话一出口，吃惊的不仅是顾晨，就连一旁开车的司机都诧异地在倒车镜里眼含深意地望了顾晨一眼。

　　“那时我也不知道，她可以做的这么好。”

　　林墨的话音刚落下，目的地就到了。计程车停在路边，姚小千和顾晨分别从两侧下车，结果还没等站稳，一个女孩的身影就一阵风似的从她眼前掠过，紧紧拥住了顾晨。
　　这时，林墨默默站到姚小千身旁，指着那环抱着顾晨的身影说：“她就是阿萱。”
　　姚小千顺着林墨的手望过去，女孩黑发笔直竖起马尾，白皙的皮肤仿佛吹弹可破，背脊裹在一条黑红相间的连体短裙中，像一道清秀的剪影。

　　那时，姚小千以为谢柠萱一定会哭。

　　而那个叫谢柠萱的女孩背对着她，她看不清她的表情。于是，当林墨淡淡的目光落下，姚小千便跟着林墨走了。

作者有话说

　　顾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