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恨》画弥

3、第 3 章

　　这是1937年的盛夏,蝉鸣声在这个风雨欲来的时节显得格外刺耳。溽热的空气里渐渐带出了一丝肃杀的味道,像是医院里经久不散的消毒水,更像是战场上杀戮过后留下的腐烂与血的腥气,让人时刻联想到死亡。
　　阿鸾静立在窗前,看着喧嚣熙攘的街道,竟觉有些萧索。七七事变已过去了半个月,尽管战火尚未燃至上海,但阿鸾自七月七日卢沟桥枪声响起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一定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茶肆酒馆里天天都有爱国志士在激昂大义,指点江山,满腔热血似在一夜之间沸腾,刚出或未出校门的学生,都恨不得立刻前往战场,瞬间扭转这令人愤怒不甘的局面。
　　“上海,怕也是要保不住了吧。”阿鸾转过头看着罗晋辰,“你说,我们还会有几天安生日子。本已国不成国,家不成家,上海一旦沦陷,人民流离失所,那时候,我又会在哪里。”
　　“跟我走吧。”罗晋辰突然开口道,“战事一触即发,上海非久留之地。等我的任务完成,你就跟我走吧。”
　　“走”阿鸾轻笑出声,“走去哪里,我又能去哪里晋辰,我们不一样,家国天下,战火狼烟,我说过,你是不是英雄我不知道,但我一定不是那个可以让英雄一怒冲冠的红颜。”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异样的神彩,像是黑暗之中突如其来的光亮,抑或是夜空下璀璨的萤火,罗晋辰怔怔看着,竟有一瞬失神。她明明只是一个戏子,可她偏偏又不同于一个戏子。她不比寻常戏子那般可任人轻贱,她有自己的坚持有自己的傲骨,她的气质凛然,让人在她面前不由伏低了身子。

　　罗晋辰想他会永远记得那一天,1937年8月13日,日军大山勇夫大尉被秘密进驻虹桥机场的中国军队打死,自此上海再无宁日。
　　阿鸾一直记着那天的天空是灰色的,黑沉沉的云压在头顶,她几乎窒息。彼时她正在台上唱戏,就在那个时候,枪声充斥了整个上海。街头巷尾到处是仓皇逃窜的人，她头一次见到那样的场景，哭喊声、枪声混杂，撕扯的人群，慌不择路地跑着，却不知去哪里都几乎是死地。
　　她想起了自己幼时被抛弃的那一天，是一样的绝望无助，彼时的她并没有哭闹，只是静静地看着母亲离去的方向，也许从那一天开始，她就不记得什么是恐惧了。可是此时的她，前所未有的惶恐，不是因为死亡，而是一种宿命般的无奈。就像她一直唱的那曲生死恨，一直是乱世萧萧，烽火狼烟，何处归期。
　　究竟何处归期，何处是归期？可是归期即便到来，她又该去往何处？向来是红颜薄命，她这红颜，在经历了颠沛流离之后，该归往何处？
　　“晋辰……”她在此时竟有一瞬恍惚，“你说，古来英雄真的会为红颜冲冠一怒么？”想着想着，她又兀自笑了，“我真是傻呀，这河山万里，葬身于此已是幸运，我又为何奢求这些……”

　　罗晋辰在街道上疾速行走，按照先前的部署，应该是在今天摧毁日军在公共租界的据点，但是突如其来的战事，打乱了原先的全部计划。他不得不和郭义商量，用最冒险也是最快的方法进入日军据点以达到目的。他在离开前曾告诉过阿鸾此次的行动，那真是一种莫名的信任，毫无缘由，或者只是单纯的想让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自此便可无牵无挂。
　　“晋辰……”快要到达日军据点的时候，郭义突然指着一处方向叫道：“那不是阿鸾小姐么？”
　　罗晋辰脚步微微一顿：“阿鸾？”他向前方望去，果然看见一个穿着水蓝色旗袍的女子正走向守在据点前的日军。“阿鸾！”罗晋辰压低了嗓子喊着，试图叫住阿鸾，但是害怕暴露身份，终究还是喊了几声就放弃了。他看着阿鸾就那么径直地走着，像是走入一个不可退却的深渊，他的心没来由的一痛。
　　“阿鸾……”他低声叫着，声音带着些许凝滞。阿鸾似是感应到了什么，她回头望向罗晋辰所在的方向，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她不禁开始苦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会对一个人朝思暮念，会像飞蛾扑火一般去爱而无悔。她摇了摇头，最后一次看向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没有一丝生气，但她却第一次觉得在这个时刻自己是幸福的。
　　罗晋辰就这样远远地看着，他看到阿鸾似乎在笑。究竟是为了什么已无从得知，他看着她就这样走进去，而自己却无能为力。此时唯一能做的，也许就是尽快冲进去把她带出来。“你是不是英雄我不知道,但我一定不是那个可以让英雄一怒冲冠的红颜。”此时的他无端想起这句话，当时的阿鸾，是不是还有一些话没有说？只是他再也不会知道了。

　　阿鸾自迈进大门的那一刻起，手心就不断在出汗，甚至连笑容都是僵硬的。此次日军要在军中置办筵席，指明要阿鸾等几名戏子前去助兴，阿鸾冷眼看着旁人相互推脱，自己不多辩解，爽快地应了下来。周围不屑者有之，唾骂者有之，同情者有之。那又怎么样呢？阿鸾一路行进，她想左右不过是最后一次唱戏，唱给谁又何妨？
　　像是回到了初次登台的时候，一样的戏台，一样的奏乐，只是台下再也没有那个温润如玉对着她微笑的男子。她可以从茫茫人海中一眼辨认出他，但是却不能在这污浊的浮世中真正看清他的心。可是，她又何曾看清过自己的心？

　　她想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他，即使遥远不真切。

　　罗晋辰终是没有等到阿鸾的再次出现，此间一别，竟是永远。漫天的尘烟肆虐，他听到巨大的爆炸声响自据地传来，火光冲天，一瞬弥漫了整片天空。他呆呆地站立，似是明白了什么，有好像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去了解。可是他已经没有时间了，他不顾郭义的阻拦径自冲了进去，部分的建筑已在大火中付之一炬，断壁残垣里尽是骇人的尸骨。酒宴被迫中断，众人四散奔逃，枪声不绝于耳。逃走的人里没有阿鸾。
　　“阿鸾！阿鸾！阿鸾……”他大声地呼喊，撕心裂肺，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真实的活着。那个女子，也许在别人眼中不过是一个不入流可有可无的戏子，但是对于他而言，却是一生遥不可及的梦想。他在说过带她走的时候，真的曾想过待局势稳定便和她纵情山水肆情天下，但是那个女子拒绝了。她说家国天下，战火狼烟，她说我们不一样，她说她的英雄必是要顶天立地，她说她绝不会是那个让英雄一怒冲冠的红颜。言犹在耳，伊人不在。他这样强烈的感觉到她已经死了。明明知道没有人再去回应他的叫喊，明明知道没有人再对着他微笑，他依然不放弃地嘶喊。他想要痛，他想要知道在她不在的时候自己是否还活着。虽然，心已经死了。

　　偏偏这是乱世，偏偏这乱世容不得情爱，偏偏这情爱本就微渺的易逝。
　　阿鸾在得知罗晋辰要去摧毁日军据点之时便打定了主意，她决定自己代替罗晋辰去冒险。她做了充足的准备，利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拿到了据店内日军军火库的方位，再自愿去驻点助兴，席间趁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时候来到了军火库。戏子本就不引人注目，阿鸾又擅于易容掩饰，更因为今日的筵席大部分兵士都松懈懒怠，阿鸾顺利的进入仓库。她从来的时候便没想过活着出去，她点燃了身上携带的炸药，在漫天的火光中闭上了双眼。
　　罗晋辰在废墟中捡到了一支埋在灰烬中的金钗，这大概是阿鸾留给他最后的纪念。

　　上海最终失守，人民还是逃不脱流离的命运。罗晋辰离开上海的时候最后一次来到了阿鸾的墓前，他回到住所后在桌子上发现了阿鸾留给他的信件，明白了一切。冲冠一怒为红颜，她竟是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留给他。她心中的英雄当是顶天立地，可他连她都保护不了，何来家国。
　　“……我与你生和死恩情似海……寻一处干净土月冷泉台……”他呆呆地唱着，尽管不是夫妻，尽管不是恩情似海，但这干净土月冷泉台，他还是为她寻了。“阿鸾，阿鸾……”声音终是低了下去，有些情不说也罢，想必你都是知道的吧。

　　这是1937年的盛夏，蝉鸣聒噪，烽火狼烟。一个戏子用全部的生命表达了她最深沉热烈的爱恋，不会有人记得，不会有人提起，历史的尘烟遮蔽，前进的齿轮碾碎了她存在的痕迹。但是有一个叫罗晋辰的人却永远记得那个在明媚午后唱着生死恨的戏子，她叫阿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