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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章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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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认为你们能理解……这一百年中,我只注视着一个人,只听从一个人的声音。他的喜怒就是我的喜怒,他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无论发生什么,我不会背弃他第二次。”
“这个胸膛里,早已没有了心跳的声音。”
“……再见了……这一次,大约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沈夜给过初七两次离开的机会。
第一次。
初七出任务归来,他坐在椅子上问他:“多年以来,你几乎从未离开过流月城。本座问你,在你看来,下界与流月城,你更想留在哪一处?”
他想知道,谢衣拼命想去的地方,这个人,想不想去呢?
“属下只想追随主人。主人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
沈夜只觉得心跳鼓动,巨大的喜悦和疼痛同时袭击了他,让他问出接下来这句话时,甚至有些狠意:“……你说什么?抬起头来,大声些,再说一次。”
初七抬起头,语调毫无起伏,却没有一丝犹豫:“主人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
第二次,在广州。
他对初七说:“本座这便放你自由——是去是留,悉听尊便。”
而初七的回答毫不犹豫:“主人……!还请主人念在属下一片忠心,莫要离弃属下!”
沈夜闻言,又问了一次:“你可要想个清楚……此时不走,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他固执地再问一次,不知是想确定初七的忠心,还是掩盖自己的不安。
初七语气坚决:“属下甘愿侍奉主人左右,成为主人的利剑与护盾……属下绝不会背弃主人。”
沈夜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这个人是真的不会背叛他的。
然而初七终究还是食言。
背弃——背叛,离弃。
初七没有背叛他,但是……初七却不会回来了。
当他不经意地问起初七的下落时,瞳告诉他:“肉傀儡身上都有子母蛊。子母蛊的特性之一便是,母蛊若死,很快子蛊就也将死去。我那里初七的子蛊,已经——”
沈夜的心跳有一瞬间的凝滞。
子蛊已死,意味着母蛊彻底死亡。
沈夜的呼吸变得很轻很缓,他淡淡道:“我明白了。”
那一瞬间,他居然还能镇定地关心起瞳的腿脚不便,看着小曦抱着兔子玩偶来找他,沉稳地与瞳告别,说出“有缘再会”这种完全没有可能的话来。
然后,他对自己的妹妹说:“小曦,我们生活的这个流月城,就快要彻底坏掉了。很快,这里所有的东西都会化成灰烬,随风散去。”
他那永远都不会再长大的妹妹看着他,茫然地问:“真、真的吗?发生什么事情了呀?”
万事即将尘埃落定,沈夜笑着告诉她:“万物皆有定时。就像一只大鸟,飞得再高,也总会有老了飞不动的时候。”
对话还在继续,沈夜听到自己用无比冷静的语调,无比温柔的声音,对小曦解释什么是死亡:“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什么都没有了,永远永远也再不会醒来。”
就像谢衣,就像那个偃甲人,就像……初七。
永远永远,不会醒来。
他站在望了许多许多年的那株矩木前,以极其冷酷的姿态,亲手杀了自己最疼爱的妹妹,为他的罪孽,添上最重的一笔。
小曦在他的怀里,茫然地看着他,奄奄一息地问他:“你是……谁呀……?”
“……我是……”沈夜停下来,看着那个至死都想要保护他的妹妹,露出平淡的笑容,第一次,真正抹杀了自己存在的意义,“没什么,我只是个过路人。”
谢衣叫他“师尊”,叫了十一年,他是他的师傅。他们之间隔着道义与一场背叛,还有一次僭越的吻。
自以为是谢衣的偃甲人叫他“大祭司”,再一次背弃他,却在他安睡时,让他在梦里看到了一个记忆最深处的秘密。
初七叫他“主人”,完全忠诚,是他的利刃与护盾——就像他那把锋利的忘川,却也是初七,给他了他最长久的陪伴与凝视。
沈夜从不怀疑自己在他们心中的分量,只是这一次,他忽然再也不想让人记得他,大约与他无关的人,才会比较幸福吧?
小曦在他的怀里化为灰烬,四散湮灭。
沈夜第一次正视谢衣的徒弟,他想要确定一些事情:“乐无异……若有一天,你学成了谢衣的全部偃术,成为通天彻地的大偃师……到那个时候,你想去做些什么?”
乐无异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却还是认真回答道:“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希望能让人们不必再下地劳作,不必为了一点小事,一步步走完漫漫长路……而那些节省下来的时间,就用来唱歌跳舞,或者坐在河边,看着发光的虫子飞来飞去……那个时代多么好……”
“……呵,你果然很像他。”沈夜想,谢衣终究没有看错人。他将谢衣的偃术图册交给乐无异,交代道,“这是他当年留下的,你带走吧。”
乐无异看着他,惊讶道:“……你要留下?”
沈夜一挥袖子,淡淡道:“本座既为流月城大祭司,自当与此城共存亡。”
流月城开始摇晃坍塌,众人渐渐离开。
这个高居北疆上空的神裔之城终于撑不下去,开始了摧枯拉朽的毁灭。那些在夜里静静凝视过的青灰色屋舍逐渐在眼前消失,族人已不在,莽莽矩木迅速枯败,高大巍峨的神殿成为断壁残垣不过是瞬息的事,轰隆的坍塌声中,沈夜举步向前走去。
他终于卸下了肩负了百余年的重担,整个人平静到极点。
谢衣曾说:“死生之间极可畏,
他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入目处是他终生逃离不得的地方,这座城池给予了他太多,爱,恨,痛苦,挣扎,威严,权势,地位,信任,背叛,守护,还有……遗忘。也许给予得太多了,他已经快要负荷不下。
所幸一切都要结束了。
偃甲炉中的灵力消失,炉火渐渐熄灭,这座城池再次失去了温暖,寒冷再一次侵袭大地。古老的神裔之城,开始恢复它本来的样子。
沈夜慢慢走着,忽然觉得这条路很熟悉。
走着走着,他终于想起来。
一百三十三年前,他继任流月城大祭司,命人在城中搜寻天资聪颖未染恶疾的孩童,待他看过之后,视其资质心性决定是否收作弟子。
那年祭司们在整个流月城中搜寻,也只寻到几个孩童。谢衣就是那个时候,被人领着,走过这条长长的甬道,走到他面前。
他静静看谢衣一眼,然后问他:“为什么要学法术?”
十一岁的谢衣看着他,回答说:“我学法术,是为了让大家过得好一些……”
那真是个天真得——甚至有些好笑的答案。然而沈夜却在最后,选择了这个目光纯净,心性良善的少年。
他没有错看,谢衣此生,从始至终,都没有忘记那句话。
只是……沈夜闭了闭眼,一百三十三年,初见至今,居然已经过了这么久啊……
两次背弃啊……他以为初七可以不这样的,毕竟他答应过许多次不是吗?然而……天意从来难揣测,又有什么,是他能掌控的呢?
初七终是没有回来,只是这一次,他不会有任何的恨意了。
沈夜缓缓吐出一口气,拖着疲倦的脚步向前继续走着,甚至有心思开始想,流月城彻底坍塌的时候,自己会走到哪里?
他终于走上神殿的最高处,在巨大的轰隆声中,传来轻微的吱呀声。
沈夜顿住。
那声音渐渐清晰,伴随着拍打翅膀的声音,在剧烈的飞沙巨石破碎声中朝自己而来。
沈夜回头,就见一只偃甲鸟拍打着翅膀,避开不断掉下的石块,从高空向自己飞来。它爪子上握着什么东西,隔着沙尘,沈夜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掉落的石块越来越多,偃甲鸟的两只翅膀接连被砸到,木头碎裂时发出的脆响被轰隆声掩盖。沈夜终于看清了它爪子里的东西——那是他亲手交到初七手里的刀——忘川。
然而,忘川只剩下半把,刀刃上甚至有细碎的划痕。
“轰——”
一块巨石砸下,偃甲鸟的身体被彻底砸中,巨大的力道将它身上的机括全部撞散,鸟爪松开,忘川从高空坠落。
沈夜抬起头,伸出手,催动身体里仅剩的灵力,缓下忘川坠落的力道,轻轻地,将它接到手里。
断掉的偃甲刀横在他手心,斑驳的伤痕显示着它的主人经历过怎样的恶战。沈夜握住刀柄,手居然开始颤抖。
他站在神殿最高处,脚下是化成飞灰的城池楼宇,是他穷尽一生守护的地方。
而他的初七,终究没有违背自己的承诺,回到了他身边。
即使只是一把刀,即使这把刀来自谢衣的偃甲,即使这把刀的名字,叫忘川。
夕阳终于向下沉去……就像等待了千万年那样久,久得令人精疲力竭。黑夜很快就要来临,带来漫长的寂静与虚无……而那黑暗的最深处,又是谁的心念不肯改,幻作五光十色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