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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章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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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流月城少了许多人,皆是派往龙兵屿筑造房屋、开垦水田。
砺罂对他们在下界投放矩木枝的数量早有不满,时刻注意着城中动向,沈夜知道,盟约崩盘不过是早晚之事,但是在此之前,他必须将流月城民未来的生活安排妥当。
龙兵屿气候适宜,草木繁盛,与流月城大不相同,却可使族人安稳度日,免遭恶疾缠身。时间已经不多了,再过不久就要将城民们迁往下界,房屋工事须及早完成。然而有砺罂在一旁步步紧逼,根本无法大量调动人手转移至龙兵屿先行建设。
沈夜与华月、瞳仔细商议过,要避开砺罂耳目,不让他发现城中重心转移之事,恐怕他们几位高阶祭司需全部留在流月城与砺罂周旋。而常年驻守神殿外围的低阶祭祀们,和城中部分青壮年,却可趁此机会先行一步。沈夜暗中命几位偃师陪同,他们虽不及谢衣偃术精深,却也不可小觑,于建造屋舍、水里灌溉之事助益良多。
砺罂因天性限制,只能依附于矩木之上,无法发现神殿外围的情景,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安排了这些事后,沈夜便命人着手去做。
夜里,他便站在殿外,远远地注视着脚下的这座城池。
自谢衣的偃甲炉被他和几位城中祭司修改完善后投入城中,温暖的炉火经过灵力驱使散往千家万户,笼罩了流月城数千年的冰雪逐渐消融,这座城池终于露出它本来的模样。然而屋舍青灰,绿苔遍地,古老的城池经历了数百年的洗礼后并未露出兴兴向荣的模样,那些枯败的矩木、宽阔的街道,在巍峨的神殿外散发着衰败的气息。
沈夜总是不太敢走到城民中去,他很怕看见那些渴望活下去的眼睛。
他们信奉着自己的神祗,却不知神农神上早已放弃了他的子民。
而他,作为这座神裔之城的主人,主宰一方天宇,唯一能做的,却是竭尽全力,给族人一个光明的未来。
至于是否真的光明?沈夜并不肯定,只是……总比随这座城池一并腐朽要来得好吧。也许他终其一生,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他在某些时候也曾想过,若是瞳做了流月城的主人,会不会比他做得更好?然而走到这一步,他早已没了这样的想法。他是沈夜,是流月城的大祭司,他所做的一切,好或不好,是不是最好,都已经不再重要。
或许换一个人能比他做得更好,或许谢衣说的另一种方法能够更加完美,可是……谢衣终究没从他手中接过大祭司的重任,而流月城……亦等不了那么久了。
沈夜看着脚下逐渐熄灭的灯火,静静地站在夜风中,凝视着他主宰下的这座城池。
月光皎洁,洒下的银辉在众人沉眠时给予了最温柔的抚慰。这个时候的流月城,安静得像是一个太美的梦。
他忽然觉得一个人有些冷。
“初七。”
不过眨眼间,初七便闪身出现在他身后,半跪下行礼:“属下在。”
沈夜没有回头:“你上前来。”
“主人……”初七有些发愣。沈夜几乎从来不准他离开这里,即使每次召他,也只是让他隐在无人能看到的角落,而现在,却要让他走到门外吗?
沈夜似乎感觉到他的犹豫,说道:“无妨,本座在周围设下了结界,砺罂不会发现的。”
“是,主人。”初七站起来,几步走到他身后,静静地等着他的吩咐。
沈夜却没有再说话了。
初七只好陪他站着,目光从沈夜的肩膀移到天边的月亮。
沈夜站在门口看月亮的习惯自他有记忆开始,便一直存在。以前沈夜看月亮的时候,他便隐在阴影里看着沈夜,偶尔也会想,沈夜那么喜欢看月亮,难道这月亮很漂亮?此时看来,月色温柔,的确可以静静地看一整夜。以后若是沈夜不在,他或许也可以躲在暗处看上一看?
半个时辰过去,初七的目光却逐渐从月亮上移开,落到沈夜身上。
隔着面具,沈夜总看不到他的脸,当然,也看不到他的眼睛。
初七这样在他看不到的角落,注视了他整整一百年。
时光流逝?初七想,除了让他更专注地看着这个人以外,毫无意义。习惯是什么?对初七来说,习惯就是这样单纯的注视。沈夜没有给他机会去看别人,没有给他机会离开流月城,当然,初七也不需要。
因为沈夜一直固执地将他留在身边,没有人比他更熟悉沈夜,那个高不可攀却又温柔强大的紫薇尊上,他的主人,那个眼角眉梢都刻进他心里的人。
所有人都只能看到沈夜人前的强硬和理智,只有他,在这样远离众人的地方,看到沈夜的疲倦和寂寞。初七从来没看到沈夜的肩膀垮下过,然而流月城的担子太重太重,沈夜沉珂难愈,怕是……快撑不住了。
“似乎有些冷……”沈夜忽然开口,声音很低,初七却听得分明。他没有开口,因为沈夜接着便说,“初七,你冷么?”
初七摇摇头:“属下不冷。”
“不冷?”沈夜忽然笑了声,有些奇怪的味道。他想起那次谢衣披着厚厚的披风走到他面前,明明是个极其怕冷的人。初七敏锐地捕捉到沈夜的反常,却没有丝毫表示。沈夜不喜欢他提问,他便从来不问。
沈夜转过身,向他伸出手:“把手给我。”
初七的犹豫只是一瞬,便将右手伸过去。
沈夜很快握住,冰凉的触感让他有些恍惚,低着头,喃喃道:“感觉不到寒冷么?”
“能。”初七忽然道,“主人的手是冰的。”
沈夜抬头,目光直视着他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凌厉,很快便消失不见。沈夜收回手,淡淡道:“你的手更冰些。”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枚小巧的偃甲手炉,放到他掌心:“手炉里的火快熄了,送予你吧,暖暖手。”
微热的手炉让初七有些怔愣,低头看去,那木制的手炉表面光滑,显然是被主人把玩了很久。然而正如沈夜所说,手炉里的火快熄了,灵力微弱,偃甲中的火光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初七紧了紧掌心,牢牢握着这枚手炉。
这个手炉让他有种熟悉感,但是他竟然莫名地不喜欢它。但——这是沈夜送他的。初七低下头:“多谢主人。”
“无需客气。”沈夜在心里说,本来就是你的。
他看着初七,这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人。百年之前,他于捐毒国附近沙海之中,将此人捕获带回。他毁去了他的记忆,仅保留下一部分法术和偃术……然后……给他改了名字,从头调教……这一次,总算不曾再出差错,他终于成了自己忠心耿耿的属下。
他是初七,曾经的……谢衣。
这一百年来,他谆谆教导、循循善诱,花费无数心力,才令他心甘情愿忠于自己。
臣服、顺从、毫无疑问,即便是要他砍下自己双手、乃至自行了断,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瞳曾说,这是自己对谢衣叛逃的执念。
执念?沈夜突然伸手揭开初七的面具,看着这张与谢衣相似的脸。俊雅的五官与百余年前的谢衣并无二致,只是浅褐色的右眼下,是两点燕脂色的魔纹,让这张脸即使在面无表情的时候,依然有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初七茫然地看着他,却没有丝毫反抗,任由沈夜抬手抚上自己的脸,只是在沈夜的指尖按在魔纹上时,疑惑出声:“主人?”
沈夜盯着他,不断地告诉自己:这个人不是谢衣,若是谢衣,绝不会露出这种表情。若是谢衣,不会感觉不到冷。若是谢衣……不会就这样留在他身边这么多年。
初七从沈夜的眼睛里,看到的虽然是自己的影子,却还是觉得……他透过自己,在看着什么人。
“初七。”沈夜像是在确定什么一般,又叫了他一次,“初七。”
这次初七感觉到他叫的是自己,回答得很快:“是,主人。”
沈夜问他:“初七,你会背叛我吗?”
“属下绝对不会背弃主人。”
沈夜扳起他的下巴,一字一顿道:“初七,你记着,本座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
说完,他便低下头,凑过去,吻上他。
熟悉的柔软触感,却再也没有了温度。沈夜却毫不在意,唇舌辗转于初七的唇齿间,敛下眼睫时能看到初七的眼睛。
惊讶、怔忪,还有浅浅的欣喜。
沈夜拥着他的肩膀,闭上眼,专心地亲吻他。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
即使他从未正面看到过这个人眼中的爱慕,然而……一百年啊,身后的注视那么专注,即使隐藏在最深的角落,他又如何感觉不到,那浓烈到有些灼人的凝视?
脑海中回响着谢衣曾经说过的那些话:
“抓住了。”
“您说弟子若是踏上另一条路,会不会比您更早到达终点呢?”
“师尊觉得这是冒犯?”
“可惜人生于世,难免要辜负一些人。”
“若非如此相见,我想说的,何止千言万语……”
“这百余年来,大祭司究竟有何遭遇,竟会变成这般模样?”
“可是这世间之事,大多都是如此啊。”
“若是我师尊日后见了你,不知道他认不认得出来?”
“我曾用这只手握过他的手呢,师尊当时气坏了,还将我用力甩了出去。”
“我不能把所有的记忆都给你,总有些秘密,是属于我自己的。”
“师尊?”
……
“主人?”
沈夜睁开眼,初七就在他眼前,满心满眼都是他。
沈夜缓缓笑开,前尘往事如烟过,那个曾经微笑着缓缓靠近,试探着亲吻他的青年,失去了记忆,失去了心跳,失去了名字,重新变成另外一个人。而现在,这个人终于,完完全全地,属于自己了。
他的法术是自己教的,他的偃术是自己传的,他的名字……是自己取的。
他是本座的。
沈夜缓缓开口:“初七,过几日,本座送你一把刀。”
初七老实应下:“是,主人。”
刀的名字沈夜已经想好,就叫——忘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