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霄纪事（下）》尔仙

6、第六话 箜篌殒命

　　于烈眉头一掀，“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区区只是听闻，金格大帅出身高贵，乃是西蒙先帝的嫡长子，而于烈大王却只是女奴庶出，虽然先帝力排众议让你做了大王，让金格委屈做了大帅，但部落里至今仍有不少反对派想拥立金格上位……一山难容二虎，固然二位是亲兄弟，但自古政治残酷王位无情，大王你整日面对着会对王位造成威胁的金格，难免都会有点其他的心思吧，譬如……”他话到此处，做了个向金格眉心瞄准射击的动作，然后意犹未尽的瞧着于烈，口中虽打住了话头，意思却不言而喻。

　　“胡说！本王何曾有过这样的想法！”于烈解释着，可周围士兵看他的眼神却染上了一层异样。兵营里都知道，于烈与金格这对亲兄弟，表面上虽维持着起码的和睦，实则积怨已深，近年来随着王权纷争，两人的关系愈发拔剑张弩，这很难让人相信，于烈没有除掉金格的心思。

　　于烈的辩白近乎徒劳，在心里痛骂了几遍那对峙的男子，对面那碧衣男子笑的清雅和煦，却于风轻云淡中抛给他一个棘手难题——他不开枪，救不了金格，旁人会以为他见死不救，而他开枪，万一失手，就真坐实了那碧衣男子的话，借着杀大周人的名义，击杀自己的亲哥哥，除去王位最大威胁。

　　一时间于烈左右为难。

　　颜惜加重手中的力度，金格觉得一条手臂都快扭断了似的，又痛又惧，而于烈眼睁睁瞧着自己受难竟无甚反应，不由大怒：“于烈你这混蛋，我是你的亲兄弟啊，你怎能见死不救，你果然是被说中了，想狠心除掉我不成？你这良心被秃鹫吃了的家伙！你这卑劣的庶出子，为了守住你的王位，竟然不惜骨肉相残！真神不会饶恕你的！你……”

　　“金格，你莫要瞎说！”于烈举枪吼道。

　　“老子哪里瞎说了！”金格怒到极处，不管不顾地向着侍卫们大呼：“各位兄弟，瞧瞧你们的大王，他根本不配做这草原的王！知道你们爱戴的兀赤大将军是怎么死的吗？压根不是什么急病暴毙，而是被于烈送去的鸠毒毒死！就因为功高震主！你们知道喏雷，西莫两位王子是怎么死的吗？不是被大周人所杀，而是于烈忌讳他们的身份，下令秘密处决他们，再偷偷嫁祸给大周人！你们知道……”

　　“砰！砰！砰！……”一排枪声霍地大响。

　　颜家下属疾速躲藏，几乎同时，碧衣的身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过，带起金格的身子一斜，随后金格软绵绵倒了下去，右脑上一个骇人伤口，正血如泉涌。

　　枪声落地，所有人大惊。唯有碧衣男子镇定如初，他慢条斯理地将肩上歪掉的狐裘扶正，叹息道：“于烈大王，金格大帅再怎样口无遮拦也是你的手足兄弟，你这样乱枪毙命，于心何忍？”

　　金格的尸体以一种狰狞的姿势躺在地上，瞪大眼死不瞑目。于烈定定地瞧着金格脑袋上的血洞，否认道：“不……不是这样的！”

　　他没打算杀金格，即便要杀眼下也不是合适时机。而且方才，他瞄准的明明是那碧衣男子，却打到了金格身上，他指着颜惜吼道：“是你！你将金格的身子拉过来挡住了自己！金格做了你的替死鬼！”

　　颜惜道：“真相自在人心，大王为了护住王位可谓费尽心思，你既有心杀了金格，为何不敢承认，还要拿区区做说辞？”

　　于烈道：“我没有！”一面说，一面向将士道：“本王没有杀金格！金格是被误杀！”

　　然而，围拢在他身边的将士却缓缓散开，每个人看向他的眼神都染上一层愤怒，人群中有不少是金格直系下属，金格本人虽才能庸碌，对将士却极其真诚，此番他命丧枪口，那些将士们不免伤心愤怒，一个将军大着胆子道：“大王，想不到您真下得了手！您太让我们寒心了！”

　　此言一出，一群将士纷纷附和，但于烈终究是大王，他们也不敢太过逾越，忿然片刻之前带头说话的将军道：“大王，恕臣现在无法面对金格大帅的死！臣等告退！”话落转身步履沉重的撤了回去，另一些兀自哀伤的金格部下，也自发跟着一起回营。

　　于烈身边的人马瞬间只剩一半，脸色难看之极，须臾他咬牙切齿向颜惜道：“都是你！是你这狡猾的周国贼子陷本王于不仁不义！”举枪道：“本王定要杀了你！”

　　颜惜身边侍卫俱是一震，大喊：“少主小心！”

　　“大王不要！”于烈刚扣住扳机，忽地一个女子骑马冲来，拉住他的衣袖，惶恐道：“大王不要杀他！”

　　那女子容色明艳，神情却颇为憔悴。于烈诧异地凝视着身畔的曲箜篌：“曲妃，你怎地为他求情？”

　　曲箜篌咬着嘴唇看向了颜惜。双方四目交汇，曲箜篌默了半晌，竟流下眼泪。

　　不过大半年未见，再见竟恍若隔世。

　　她以为自己恨他入骨，恨到抛却良心道德，费尽心思折磨他爱的人，以此泄愤。她以为狠能抵消她对他的爱，可到头来，原来她还是爱着他。

　　于烈终于瞧出了名目，脸色一沉，质问：“原来他就是你说的那个男人？抛弃你的那个男人！”

　　曲箜篌点头，复又摇头，目光落在颜惜身上，似被胶粘住一般，半分也挪不开。

　　于烈拧眉道：“原来你就是为这个男人才对本王若即若离！”

　　他的怒意让曲箜篌回过神来，她仓皇移目向他：“大王，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

　　“还有什么好解释的！本王对你掏心挖肺言听计从，连结发十几年的皇后都肯废掉，而你呢，本王一腔真心，你却只当空气……即便到了现在，你还是想着他！”醋火熊熊而起，于烈忽地扭转了头，朝着颜惜手指疾扣扳机。

　　颜惜正要纵身而起，枪声已然赶到。

　　“砰砰砰！”

　　“不要——”

　　“箜篌！”

　　枪声同嘶喊声同时进行。

　　空中猛然爆出大团血雾！直将漫天雪花染成惊心动魄的红！那样蓬勃的血雾里，曲箜篌的身体正对着枪口，保持着阻挡枪口的姿势，缓缓滑下马去。

　　“爱妃！”于烈大惊失色，火筒当啷一声掉在雪地上，他接住曲箜篌的身子，指尖都在发抖：“爱妃！爱妃！”

　　曲箜篌唇畔鲜血汩汩如泉，然而她却固执地扭过头，慢慢转向颜惜，颜惜亦紧紧注视着她。

　　那样彻骨的剧痛中，她居然笑了笑，明艳的容色绽放在大片殷红中，潋滟如枝头凌霄花。她将眸光投向虚无的天空，忆起那一日阳城桥赏雪，她与他初次见面，他一袭青荷碧衣，长身玉立于簌簌飞雪中，优优雅雅问：“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她心下犹如鹿撞，羞赧答道：“余姓曲，名箜篌。”

　　那一日漫天银雪，亦同今日一般，美好的不似人间景色。怎料世事无常，美好的开端却是残酷的尾声。

　　这一世荒唐，终该落幕了。

　　荒原上鹅毛大雪肆虐不休，曲箜篌身下的血越来越多，染在纯白的地上，像恣意盛开的榴花，那雪，白的惊心，那花，红的刺眼，渲染出人生中最悲凉也最炙热的色泽，终其一生，倾尽一次。

　　风吹过，她感觉到身子在逐渐变冷，心里却腾起无限的欢愉，恍惚中她觉得自己再次回到了那阳城石桥上，雪如梨花纷飞飘舞，碧衣的公子笑吟吟地问她姓名。

　　她笑了笑，倚靠在于烈怀中，迎着皓皓白雪，向着虚无的雪空，轻声道：“余姓曲，名箜篌。”

　　曲箜篌，曲空候。

　　曲无知音徒空候，一腔真心成泡影。

　　这一场人生，爱过，恨过，痛过，哭过，迷惘过，疯癫过。然而曲终人散，她终究是应了那句话。

　　——一念执着，百般苦楚来，为情而生，无爱而死。

　　下一刻，她头向旁轻轻一歪，永远阖上了双眸。

　　这一世，多少思慕与苦痛，多少挣扎与幽怨，都随着合上的眼帘，湮灭于这深冬荒原的皑皑大雪中。

　　“爱妃——”茫茫雪地里，传来于烈撕心裂肺的叫喊，他疯了一样抱住曲箜篌：“爱妃，你撑着，本王去找大夫！”他调转马头，悲恸到极处，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抢救曲箜篌才是最要紧的事，再也顾不得颜惜他们，道：“回营！回营！”

　　大军散后，一望无际的雪原上，只剩下颜惜一群人。

　　颜惜静静站在那里，瞧着几丈之外的雪地，那样纯白的地域上，一大片嫣红血泊蔓延开来。那是曲箜篌同他告别的最后之处，他看她的最后一眼。

　　有哀伤自春水般的眸里翻腾而起，他走过去，将一捧带血的雪掬于掌中，头高高昂起，看向高远的夜空。

　　北风料峭，将他掌心的雪吹散，那随风散落的雪花，纯净的似曲箜篌临去的最后一笑，颜惜看着那四散的雪花，怔怔伫立。

　　箜篌，这一世，我欠你太多。你安心走，去天上同双亲好好团聚，下一世，莫要再遇见我。

　　风雪飘摇，似在为那凋零的灵魂默哀。也不知过了多久，颜宇凑过来，道：“少主，我们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颜惜默了默，颔首。

　　一行人策马掉头，目光齐齐定住。

　　身后雪地中，一个纤瘦的身影牵着马，默默注视着他们。良久，她哀声道：“曲姑娘她……死了吗？”

　　颜惜没回她话，只是大步上前，冲她吼道：“我不是让你走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突然而至的震怒让云翎一惊，她怯怯看着他，像是做错事被大人训斥的孩童，小声地解释：“你没马……我怕你被他们擒住……”她声音低到极处，呵出的团团白雾，在寒瑟的北风中散开，瞬间消逝不见。

　　颜惜眸里掠起难言的情愫，他翻身上马，手向她伸去：“上来！”

　　云翎乖乖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