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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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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虹回到了北京的家,为了养好身体,卧床三个月。在这三个月里,最常见到的人,除了对她摇头叹气的母亲,就是来看望她的周逸。就连一向亲近她的弟弟,也在父母的教导下不再与她玩乐。说她现在对周逸没了芥蒂,自然是不可能的,但是,好歹是哥哥曾经最好的朋友,也是她的好朋友。而且,她和张小川做出了这样的事,周逸却没有怪罪他们一句,这足以说明这个人的心胸和善良。
盛夏,屋外传来去学工的学生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声音,听着都觉得热。张虹假寐,听着床边的周逸和母亲的谈话。
张虹的药大都是借周逸的帮助弄到手的,母亲很感激,也很惭愧。她说:“小逸啊,按道理说,你现在不用在帮我们家。每次你来,我们都挺不好意思。”
周逸平和地说:“没事的阿姨,我很方便。你们不用抱歉,我喜欢小虹所以才对她好,应该的。”
“可是这孩子……”
“没关系。”
如果张小川是山楞上的花岗岩,那么周逸就是被流水打磨圆润的鹅卵石。张虹在他的话语中听不出感情的变化,他永远是温和的。也许这就是她一直没有看出这个人对自己的心意的原因吧?但就算知道了,结果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不久,母亲离开了,张虹睁开眼,她的醒来并没有令周逸产生惊讶的情绪。
“周逸同志,我没办法让你开心。如果你有一天不愿意再过来,就不用勉强自己。”
周逸微笑,“我知道。你好好养病,不要想太多。”
“怎么可能不想?”张虹冷笑。她父母的打算她清楚得很。她和张小川的事没有被传出去,他们想等她的病痊愈,就找个完全不知情的人家将她嫁出去。周逸这边自然是高攀不上了,别家却不一定。破鞋,父母不会这样说自己的女儿,但用的却是针对破鞋的处理方法。
周逸坐下来,握住她的手,“小——张虹同志,咱们和革命同志一样,要坦诚相待。告诉我实话,你们结婚了么?”
“我们怎么可能能结婚?”
周逸眼里闪过一丝痛,“你那么聪明,我说的结婚你该懂。”
“……”张虹沉默良久,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点点头。
周逸却如释重负地说:“不会愿意再嫁给别人?”
“当然。”
“好,我知道了。”周逸顺了顺她的头发,临走前叫她安心养病。
几天后,张虹明白了周逸那样问她的用意。周逸请求张家还允许他娶张虹,并且允许张虹先把中学念完。张虹呆滞地听着母亲在她耳边对周逸感恩戴德,心里翻滚着不知名的情绪。在次单独面对周逸的时候,她极少见地对他发起了脾气。
“你干嘛!就算他们逼我嫁给谁,我也可以再逃!逃不了就是死也没什么!你现在非要自己揽事,是要我一辈子欠你的?!还是你也破罐破摔要毁了自己!不单毁了自己还要毁了你们家!周逸你傻么!我告诉你,我张虹是张小川的媳妇,为了这个名号我死也乐意!用不着你来施舍什么!你也救不了我!”
张虹哭的满脸是泪。炎热的季节,她哭喊得太用力,头发都汗湿得贴在脖子上,面孔苍白而狼狈。周逸把她抱进怀里,她瘦弱的身体本不该在这等事情上浪费力气,张虹总是作。
“我又不会真的娶你。”周逸安抚着她。
“你傻么!”
周逸笑出声来,“嗯,我就是傻。”他被张虹一下下泄愤似的捶打着后背,但毫无力气可言,他照单全收。
那天之后,张虹和周逸忘掉了曾经这般激动,他们回归了往日的友好氛围。张虹好到可以出门散步的时候,整个人不再那样阴郁。她原本就是个快乐的人,不愿跟自己过不去,唯一的执著只有张小川。
一天,周逸来得稍早一些,进门前看见张虹匆忙将什么东西塞到枕头底下。她惊惶地挡在枕头前面,见来人是周逸,拍拍胸脯,“是你啊,我还以为是弟弟,吓死我了。”说着将枕头下面的东西抽了出来。
那是她没写完的信,周逸礼貌地不去看,却也瞥到她已经洋洋洒洒写满了两张信纸。张虹穿着一件单衣,立马坐到书桌前接着拿起笔,那急切和喜悦毫不掩饰地从脸上表露出来。
天气转凉,周逸随手为她找来一件外衣披上。
“谢谢。”张虹没有抬头,感谢得漫不经心。
“在给小川同志写信?”
张虹点头,“他在上海通过熟人帮忙找到了工作,挺体面的。他这人,之前过得辛苦,从来不跟我说,现在过好了,才一股脑把之前受的苦都吐出来,就跟现在吐过去的苦水我就不会心疼似的。”
周逸见她写得心无旁骛,所说的话不过是些自言自语,虽为她开心,却无法不心酸。他放低了声音,“小虹,你这次回来,变了挺多。但像这样不把小川同志以外的人放在眼里,倒是变本加厉了。你说我是多倒霉,喜欢上那么自私的人?”
张虹果然没有听到。至少她表现得是没有听到的样子。周逸不太分得清真假,因为她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容易看透。
“张虹同志,你是不是得感谢我?”
张虹听到了他提高声音的要求,惊讶地回头,“为什么?”
“还说为什么。若不是我,谁把小川同志每次寄到我那里的信偷偷送到你这儿来?”
张虹羞涩一笑,“这么说确实是大恩人。你也难得要我感谢,说吧,要我怎样谢你?”
“我要你怎样谢,都可以么?”
张虹警觉地怔了怔,周逸却用笑容打断了她的尴尬,“帮我煮些荸荠水吧,好久没喝了,突然有点想念。”
张虹朗笑,“这还不容易?”回过头,笔尖重新触到信纸,有点颤。周逸曾经很坦白地告诉她,她在他心里有种荸荠水的味道,爱上她,大概是从第一次喝道她煮的荸荠水开始的。张虹明明冤枉得紧,因为荸荠水对她的身体有好处,所以煮这玩意儿对她来说只是家常,她从没想过用自己的家常勾起别人的欲念。现在,周逸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听起来却像是败者的哀求。
张虹终于可以去上学的时候,已经是冬天。她蹲了一级,新班级的同学们都知道她是大户家没过门的儿媳妇,谁也不敢欺负她,老师们也对她放任自流。只不过,张虹不再潜意识里学着张小川的样子开小差,在泰安做乡村教师的经历,让她改变了对学习的看法。如今,她的生活里,除了学习、张小川的信和周逸就没有其他。只不过,过了不到一年,三样中最重要的一样,突然离她而去。
1975年的春天开始,张虹再也收不到张小川的来信。在周逸的劝说下,她忍着焦虑,重复着“写信、等待、等不到回信”的循环。这样熬过两个月,可张小川就像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那是张虹第一次走进南城天桥附近的小胡同。
就像再发达的资本主义世界都不会缺少贫民窟,大团结的社会主义社会,也难免藏污纳垢,这是社会规律的平衡。张虹敲了敲藏在黑布后面的纱窗窗框,窗子边向旁边拉开,露出一张满是沟壑的脸,丑脸等着她说话。
“你、您好!我想找这个人。”张虹颤抖的手送上一张黑白照,那是张小川连年前与她的合影。
“这个男同志?告诉我他的情况,交五十块钱。”
“五十!”张虹惊呼。五十块钱足够她过活两个月,她现在被家里管制着,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您确定能找到吗?”
老脸不屑地打量着她,“活的找着人,死的找着尸。没钱?”说完就要关窗户。
“等等。”
张虹吓了一跳。这话并不是她说的,因为她已经没有理由让人家再等等。她顺着按住窗框的手,向上看去,果不其然——周逸。他带着一顶鸭舌帽,不想张小川那样喜欢故意戴歪,他戴得很正,帽檐压低,却依然精神。
周逸掏出五十块钱,放在窗台上,张虹猛地按住了他的手,手指头却被周逸一根一根拨开。
“这是定金?”
老脸这才咧嘴笑,露出茶色的牙,“对,事成再给五十。两位从那边绕一下,进屋细谈。”
老脸的办事效率高得出乎意料,两周之后,张虹和周逸得到消息,线人在深圳街头看到了张小川,张虹得到了写了张小川住址的纸条。老脸告诉他们,找到人,满意了,再付剩下的钱。
张虹没有犹豫,周逸也没有阻止。第二天,张虹告诉父母,学校里一群好同学打倒了一家右/派,大家欢欣鼓舞要结伴去南方游玩,这不找边际的谎话,因为有了周逸作担保,而被张虹的父母当做十足的真话。
这又是一个初夏。时间过了整整一年,仿佛回到了起点。去年的这个时候,张虹被张小川拉着手坐上私奔的火车,现在,她在周逸的目送下登上去往深圳的火车,一个人奔向她的张小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