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寺胡同三十八号》良印

5、第五章

　　今天，张虹分到的小组没轮到学习焊接，而是给一个厂子运煤，她磨磨蹭蹭不出力，因为年龄比别人大，平时同学们不怎么跟她玩，这时候也就没资格说她什么。她一边走溜一边擦汗，看准了老师匆匆走过来的时机，捂着胸口就蹲了下去。
　　她确实是因为小时候身体弱而留下了一点病根，不过也没弱到这种程度。
　　“老师，今天有沙子，我本来就不舒服。刚才闻了好多煤灰，有点喘不上来气儿。”这是她常用的招式，但是有理有据屡试不爽。
　　老师说：“去你爸那儿吃药！”
　　相似的场景重复了多少次，老师和同学一直都以为她真的是去了爸爸那里吃药。没人知道，她捂着胸口一步一扶摇地拐过转角，高墙将大家的视线挡住的一瞬间，就撒腿跑起来，跑向她的避风港——同样在这里工作的张小川。

　　她跑过两个工厂，从铁质梯架噔噔噔跑上去，两个麻花辫在肩上敲啊敲。那里有一扇门，每一次，她只需要敲三下，门就会开。然而今天不同，一个男人刚好从楼梯上下来，张虹没来得及停，一下子撞到人家身上。她的脚稍稍一扭，身子向一边歪下去，眼睁睁地看见铁扶手与脑门的距离越来越近，想着今儿个竟要撞死在这里，却是一双手揽住了她。
　　“这么跑，多危险！”男人等她站稳，便立马放开了她。
　　张虹见男人原本抱着的一叠文件全都被撞散在了地上，道了几声歉，便接着向上走。她满心期待地敲门，三下，又三下，里面却没有动静。
　　“你找张小川同志？”
　　张虹回头望，看见男人站在楼梯下面抬头看着自己，散落在地上的纸张也还有不少没能捡起来。她点点头。
　　“他不在。我也是来找他的。”男人说完便去捡纸张，却突然又问，“你是今天来学工的学生？”
　　张虹又点头。她到这时才注意到这个男人长得挺好看。浓眉大眼，相貌与张小川的帅气相比，更符合大家所公认的审美。他身穿绿色工装，头戴鸭舌帽，不胖不瘦。不过她心里念着张小川，这人的相貌便没有记在心里。
　　男人一个人捡起了所有纸张，对呆呆地站在原地的张虹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一直等？”
　　张虹反驳：“他一会儿就回来了！”
　　男人摇头笑道：“那你等着吧！”刚要离开，却想起了什么，“小同志，你叫什么？”
　　张虹莫名其妙地答了，只见男人豁然一笑，从文件中翻出一张纸，交给张虹，“我就说怎么觉得你眼熟，原来是小川同志的妹妹。我是来送这个的，麻烦你交给他！”
　　男人走后，张虹看着这张纸，激动之情不能自已，以至于张小川回来的时候，她不等他走到跟前来，就顺着楼梯跑下去扑到他身上。张小川吓得赶忙拉住扶手，哭笑不得地玩弄她的辫角，却装出厌烦的语气，“别在这儿……先进屋再说！”

　　张小川是张虹的堂哥，因为少年时父母病逝，所以来投奔叔叔家。打从张小川十一岁，张虹八岁开始，他们就同住一个屋檐下。张虹的父母再怎么开明，也不会愿意凭空多一张嘴和一份学费，刚好张小川上学时就不学无术，所以两边一拍即合，安排张小川到同一个工厂里来做工。别看张小川不爱学习甚至有点痞气，但他颇为聪明。在电子工业厂，他很快精通了各种操作，当上了小组长。不过，因为没有专业知识，他也一直止步于小组长。
　　张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在学校里，他们不允许谈论关于青春期躁动的一切话题，于是这份躁动就在她心里独自发酵、醇香。她从小就那么普通，什么都是中等：中等好看的长相，中等程度的家庭，中等聪明的头脑……劳动最光荣的时代，大家向往着成为祖国建设道路上的一块平凡砖瓦，但平凡的张虹有着向往不平凡的私心。于是，这个长得出众、乖戾出众，能力也出众的堂哥张小川，在她的世界闪闪发光。她十七岁的人生中做的最不平凡的一件事，就是与自己的近亲，相爱了。

　　铁门开，又关。进了屋子，张小川接过张虹手中的纸，坐在桌子上，看着上面的内容，面目表情深不可测。张虹却只是单纯的开心，“哥，你要当大学生了！真棒！”
　　“棒什么？”
　　张虹的喜悦被浇了冷水，有些怏怏。张小川将纸胡乱拍在桌上，手边就是烙铁。他紧紧盯着张虹，嘴角慢慢翘起来。这表情在这个社会里太少见，因为坏，因为大逆不道，但它将张虹吸引得如痴如醉。她上前去帮张小川正正工帽，张小川却干脆将帽子摘了下来，趁着她靠近的功夫迅速地在她的脸蛋上印了一个吻。
　　“哥！”张虹满脸通红。
　　张小川哈哈笑着抱住了她。他们的关系太隐秘，世上知晓的除了他二人就只有苍天厚土，能够像这般紧紧相拥的机会更少。张小川的工作房承载着他们最丰富的幸福与刺激。张虹枕在张小川肩上，闭上眼睛浮想联翩。张小川得到了工农兵大学生的保荐，这是多么大的恩赐！工农兵大学生的学制为两年，两年后，张小川将会在工厂得到升职，到时候他不仅能够脱离家庭，甚至能养活两个人。她在想象自己中学毕业后终于能够嫁给他的日子。
　　“你见着周逸了？”
　　张虹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问道：“周逸？你的那个朋友？我不认识啊。”
　　“我的学员资格是他帮忙的，他也会去上。这表格不是他交给你的吗？”
　　张虹恍然大悟。原来那个人就是张小川经常提到的好朋友周逸。周逸家里是国有钢铁厂的领导，是张小川从北京远郊搬到这里来之前的朋友。后来周逸到城里来上中学，终于又和张小川恢复了联系。张虹常听张小川说起他，说他们之间的哥们儿义气之深厚，说周逸完全没有领导家孩子的架子，说他们是不同路子的人，难得成为朋友。
　　张虹回忆着，对那个男人的印象好了起来，“原来就是他啊，可惜没说两句话。”
　　“暗地里喜欢他的姑娘可多了。”
　　“也是呢，长得那么好。”张虹笑道，“可是我那时太急着见你，现在怎么都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子了。”
　　张小川就是喜欢她这张似假非假的甜嘴。

　　几个月之后，张小川上了京工大，学习电子工程。在入学仪式上，张小川胸前戴着小红花，站在学校礼堂的台上，张虹坐在台下，两个巴掌拍得红红的，惹得弟弟直嘲笑她。这回，她认出了站在张小川身边的周逸，两个人在一群学员中显得鹤立鸡群。
　　仪式结束后，周逸和张虹正式认识了一下，周逸拍着张小川的肩打趣道：“你真是有个好妹妹。这位小同志，上回为了见你连撞到我弄掉的文件都不帮着捡。”众人自然是羞了张虹一番。
　　张虹将弟弟送回家，又偷偷溜出来跑到张小川的宿舍，这是八人的房间，其中一个床位属于周逸。她看到周逸的床上摆着一本□□，她翻了起来，没想到只是包了□□的书皮，里面竟然是一本英文小说。
　　“哥，周逸同志真厉害。”
　　张小川将书抢了过来，塞到周逸的枕头底下，“这人真糊涂，英文书随便放在外面，让人家看见了怎么办！”
　　周逸给张虹留下的第一个深刻印象便是“厉害”。她也劝张小川跟周逸学外语，不管是英语还是俄语，会一门总是会显得更帅气一些。那时她只知道看起来厉害，根本没有更深远的考虑。

　　张小川上了大学后，张虹逃课的次数更多了。她常常逃掉一个下午的学，跑去京工大。张小川若在上课，她就跟着旁听，若在工业实习，她就在宿舍楼外面等。过了一段时间，她的劣迹被弟弟发觉，她为了堵住他的嘴，便开始带着弟弟一起去见张小川。再后来，她发觉有了弟弟实在是什么都不能做，于是改用糖果贿赂，家人那边，终究是解决了。
　　然而周逸的语言和行为却越来越奇怪。

作者有话说

　　张小川私下里是不会管别人叫“同志”的，但张虹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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