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锦归》漫游者的影子

35、家宴

　　钟宁殿里依旧许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这些年刘瑾之在朝堂上数次被弹劾，圣上猜忌心重，他过得甚是不痛快。

　　可今日不同往昔，在刘瑾之过寿辰之际，他的儿子刘玄素也终于肯下山，而昨天刘瑾之则亲自出王府迎接，以显示对刘玄素的荣宠和重视。他的此番举动就引了背后人的议论纷纷，有的眼红气极，有的人不屑一顾，但更多的人则卯足了劲要巴结这个新主子。刘玄素虽然不是王妃徐氏所处，但王爷对他的看重程度却不亚于几个郡王。

　　今日王府里张灯结彩，四周都洋溢着富贵喜气，而尚愁鸢则坐在梳妆镜前重重的叹了口气，后面为她拢起发髻的婢女轻笑道：“这样喜庆的日子，姑娘叹气什么呢？今日王爷和几个郡王都在，正是姑娘抓住机会的好时候。”

　　一把象牙梳子别在云鬓之上，铜镜里尚愁鸢的眉毛皱起来都快打成结了。

　　“哦对了，那位公子到时候也会去。”婢女露出浅浅笑意，脸颊绯红，“姑娘还不知道吧，那位公子不常住在王府里，见过他的人也不多，不过奴婢听湘兰苑的姐妹说，公子他生得英俊的很，瑶柯玉树宛如谪仙人呢。”

　　她口中说得必然是刘玄素了。

　　尚愁鸢抬起头来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忽然就下了决心，她说：“今天我就要见见那个谪仙人似的公子。”她微微一笑，抱琴而去。

　　家宴上景盛王刘瑾之端然稳坐于上座，如夫人江婉娘十指纤纤微笑敬酒，美人鹅黄衫子金步摇，温柔灿烂，把景盛王哄得笑逐颜开。一旁王妃徐氏稳然坐着目不斜视，肤白唇红云鬓凤簪俨然一副正妻风范。

　　“恭祝父王洪福齐天寿比南山。”世子刘常卿在座位上亦起身敬酒，赤金袍子雍容富贵，眉目间颇似其母徐氏，说话时慢条斯理一副温吞模样。

　　景盛王点点头，微笑看着江婉娘为他满上酒。

　　刘常懋嗤笑一声，然后转头对刘玄素说：“我们大哥最为孝顺了，你说是也不是？”他语气里满是讥讽的意味。

　　旁边刘玄素竹青袍子银线滚边，凤眸一挑，他低头看着杯中酒，隐隐琥珀光闪闪似琉璃，他微笑不语。

　　暮色渐起，大殿中丝竹声悦耳，又有美姬舞袖翩翩绚烂如彩蝶，酒过三巡后人人开始酒酣耳热不知今夕何夕。俗话说酒壮怂人胆，有人就面红耳赤说起了胡话：“王爷，素闻婉夫人舞技超群，冠绝凉城，若是今日能让下官一睹夫人风采，就算死也无憾了。”

　　这话要是搁在平时，景盛王刘瑾之早让人把他乱棍拖下去打死了，可今日老王爷高兴，于是大手一挥对旁边美人说：“婉娘，本王也已经许久没见你跳舞了，今日你也来助助兴罢。”

　　江婉娘团扇轻掩珊瑚唇，垂下眼帘目若秋水，她道：“婉娘并不想拂了王爷意愿，只是，这些弹琴奏曲的伶人我全都瞧不上，他们手下弹得全是些俗词艳曲，哪配得上我的舞，也污了王爷的慧耳。”

　　美人一为难，我见犹怜，王爷立刻要作罢，忽然下面的刘常懋站起身来，说：“父王，孩儿前些日子收下一位会弹琴的姑娘，模样生得也好，琴曲弹得也精妙，与婉夫人的惊世舞蹈比起来倒也相得益彰，孩儿即刻叫她来殿上。”

　　在一边不动如山的徐王妃忽然发话了，她微微一笑雍容高贵，道：“好，就把她叫来吧，能让懋儿瞧得上眼的必然也是不俗之人。”这边话音刚落，那边江婉娘就变了脸色，这老女人还真是想着法子让自己难堪，大庭广众教自己献舞，她冷漠眼神在警告自己不过只是个风月场里出来的贱货。

　　王妃温和一笑，仿佛还是那个贤良淑德的景盛王妃。

　　对于大殿上的暗流涌动，尚愁鸢却一点也不知道，她轻轻一扶鬓上花钿就抱琴款步走进了钟宁殿。一进去就嗅到浓浓酒气和香风阵阵，尚愁鸢有些头晕，她被侍者领着来到酒席一旁。

　　她所在地方有些偏，于是干脆抬起头来寻找那人的身影，奈何人影重重，找不到他。而此刻殿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一个女子吸引去了，雪白衣裙迤逦在地，纱衣轻薄隐隐含香，那个艳丽至骨的女人就从殿上走下来，她长袖一舒，道：“开始吧。”

　　“婉夫人不用选曲子么？”徐王妃笑容依旧温和。

　　江婉娘微微侧头，耳间明月珰跟着晃动，荡漾了所有人的心，她额心用朱砂画梅，顾盼生辉，她说：“不用，她弹什么我就能跳什么。”

　　旁边尚愁鸢亦被这女子惊艳到，并非全然为着相貌，更是为了她天然一派妩媚和难得的骄矜。听这熟悉的声音，前天晚上尚愁鸢还在无耻听墙角，今天就见到了江婉娘本人，好巧好巧，看她至骨的艳丽，难怪能让中原剑宗和这阅女无数的老王爷倾倒。

　　尚愁鸢一咬唇，现在可不是为了别人感叹的时候，今晚她的任务是找到刘玄素，然后将季如狐的黑心阴谋告诉他。可她环顾整个大殿，却也没有找到他的身影。

　　江婉娘向她投来个眼神，示意她可以开始了，尚愁鸢正愁得要用脑袋去撞墙，见势如此也不得不开始了。她抬起手来轻抚琴弦，一曲《扶锦归》就流畅的倾泻而出。

　　《扶锦归》哀婉曲调与这大殿上的气氛很是不搭调，耳畔乐声流淌，所有人的心都静了下去，可下一秒，白袖佳人轻扬舞裙，所有人的心又都为之沸腾起来。江婉娘舞姿灵动，偏偏乐感和悟性奇佳，寓意复杂深沉的曲子在她的演绎下倒透出了别样风情。

　　尚愁鸢十指纤纤勾挑如飞，那个少年听了这曲子必然能将自己认出来，她垂首，心中却在期盼着。

　　“啪”的一声，玉盏碎在了台阶上。率先做出反应的不是小刘，而是老刘。

　　“你从哪里学来的这曲子！”刘瑾之面有厉色，他看过来，目光却好似穿过尚愁鸢望向了未知的远方。

　　“王爷问你话呢！”有人扯着尚愁鸢到殿上，推推搡搡。

　　江婉娘的舞虽然被这样生生打断，就算骄矜如她面对王爷此刻的怒气，却也只能一甩袖子默默退向一边去。而殿上的徐王妃依旧笑如春风，稳坐如泰山。

　　尚愁鸢稳住脚步，不慌不忙整了整方才拉扯中被弄乱的鬓发，她抬起头来望向殿堂之上高高坐着的那个男人，白面墨髯，风度翩翩，虽然老了但依然能看出年轻时候的俊美模样。

　　是了，这就是她的母亲高和云跟那风析山上的主人，都曾经爱过的男人，刘瑾之。

　　尚愁鸢忽然觉得不值，为那两个女人觉得不值。如今这个男人被酒色财气全然磨去了当年的凛然风采，只剩下一具金银华服撑起来的皮囊。

　　而殿上的刘瑾之亦垂首看她，明灯红烛晃了眼睛，他忽然觉得这少女的模样生得有些熟悉，但要说像谁他却也一时说不上来。刚才那熟悉的曲调引得他愁肠百转，勾起他一直努力隐藏的心事。

　　当年竹林清曲，斯人悠悠回眸，将他的壮志满怀，将他那驰骋疆场的野心，全然消磨了。

　　他也曾为她大开杀戒，用一具具冰冷尸体敲开烟鸾宫的大门，从喝火教中把她带走。

　　他也曾为富贵功名弃她于风析山上而不顾，梅林下月色凄惶，她怀着身孕对自己说，愿今生今世永不再见。

　　“王爷问你话呢，愣着干什么！”景盛王身边人一脚踢在她腿上，迫使尚愁鸢跪下。

　　尚愁鸢吃痛往前一踉跄，却依然稳稳站立在大殿之上，她侧头目光冷然投向行凶的人。

　　“你！”那人被尚愁鸢阴寒目光瞪得气焰消了一半，好生没有面子，他高高抬起如扇的巴掌对着她的脸就下去。

　　尚愁鸢正欲躲闪，却忽然见得眼前青袍一闪，有人如惊雷闪电般从人群中出来，银边袖子翻转如云，那熟悉的味道弥漫在自己身边，是他！那人一拉自己的腰带，尚愁鸢倒退几步撞在他胸膛上，而头顶上的如扇巴掌也停在了半空中。

　　众人本以为听到的清脆巴掌声却没有响起，缓过神来一看，却都吓了一跳。

　　刘玄素青衣缓袍眉眼精致如画，此刻他站在大殿之上生生将那巴掌拦下，然后一脚将欲行凶之人踹下去。刘玄素放开尚愁鸢，对着殿上的刘瑾之躬身施礼，道：“回禀父王，方才这位姑娘弹得曲子，正是孩儿教给她的。”

　　席上刘常懋拿酒杯的手一顿，垂首勾起个不明意味的笑来。

　　“哦？玄素跟这女子认识？”刘瑾之的怒气未消，一双狭长眸子直盯着刘玄素和尚愁鸢看。

　　刘玄素微微一笑，说：“何止认识，还很熟悉，这少女从小被我母亲收养在身边，自然也就熟悉那曲子，前几天同我一道下山时遇到刺客，与我失散了，却没有想到在这里相遇。”

　　刘玄素面不改色，扯谎也是一流的。

　　他转头凤眸流转，笑意盈盈对尚愁鸢说：“我说的对吧，小红？”

　　尚愁鸢诚惶诚恐，连忙点头如捣蒜，一扯刘玄素如云广袖，悲切一声叫道：“公子，小红找你找得好苦！”

　　一出忠仆认主演的恰到好处，而此刻大殿之下云破月一口茶水喷出来，直直喷在对面人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