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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八、夜忆(1) ...

  •   永泰十五年,仲夏,花刚好,月恰圆,人声正沸。

      二更时候的夜,浓淡最是时候,带着些微醺然困倦,又偏偏尚不忍就睡------良辰美景,配上美人水袖招摇,这般赏心乐事,不容辜负。

      姑苏盛名最富之月满楼,二层角落,鹅蕊居。

      不同于其他厢房内娇声浪语,此间门窗紧闭,且灯火熹微,飘摇欲灭。靠近,依稀有女子咳嗽与痛吟的细声。

      章十七在外驻足片刻,左手提着东坊宝味仙家的招牌糖花糕,右手,则缠着重重白纱,垂在身侧。

      他叩门三下,一推而入。

      室内早没了往日华美摆设,一桌一柜一床榻,并两个绣花墩子,显得寒碜。好在那扇颇沉重的金燕穿雨屏还好端端立在床前半丈,想是鸨母打量着不值几个钱,搬动又麻烦,索性懒得染指了。

      屏风后烛光闪烁。女子的咳嗽已经停了,静谧中只听见其粗重的呼吸声,及衣料擦磨声。

      ------除此之外,却还有另一种呼吸,声微,但平稳均匀。

      十七猛地闪身而入,右手不称心,便将左手那包糖花糕掷了过去。

      一掷带三分内力,罡风暗生。

      烛火猛地闪烁,焰心一时被压到最低,惊险地晦暗过后,总算慢慢恢复明亮。

      一暗一明的当头,十七已纵身上前,左手在床上一抓一拉,将床上人揽进怀中,退开三步。

      怀中女子体温偏高,隔着薄薄一层纱衫,竟惊烫到了十七手掌。

      不及他低头查探,先前承他袭击者轻飘飘递了一句:“你要带她去阎罗殿?”

      声音耳熟。十七打眼瞧去,却明明是张陌生的脸。

      皱眉,“阁下是谁?在此为何?”

      “我是谁,并不重要。”那人一派闲适,将粘在衣上的破碎糕点拍落,两手戴了白绸套,食指冲他指点,“我能让她多活几月,想必是你所求。”

      十七这才低头,一看发现女子衣衫不整,半敞着,露出白皙胸脯来。

      皮肤上有许多脓疮,有些已经破了,流出发腥的脓水。

      “阁下是神医谷中人?”十七突然问道。

      “若神医谷是谁都出手救的,岂不早被踏平门槛?”那人笑起来,“我只是苏岑医友,受他所托,帮你一帮。你最好先将她放下。”

      十七闻言,赶紧将女子平放在床上。稳妥了,又伸手替她拉拢衣襟,之后便默默立在一旁,瞧此人施针。

      光线不甚明亮,此人却像暗中也能视物一般,针针精准。

      十七观望半晌,低声问:“大夫,她为何昏睡不醒?”

      那人声线沉沉:“她已入膏肓,醒着时刻痛苦,反而妨碍我。我令她好好睡一觉。”

      “那……她可还有救?”

      那人于忙中投来淡淡一瞥,“梅毒到了这种程度,便是神仙也头疼。”

      十七抿紧唇定定瞧着,不再说话。半晌,那人却突然问了一句:“区区一位红倌,何以也劳得动青衣楼圣使的驾,竟不顾性命亲往医谷求医?”

      “莫非,”那人转过脸,似笑非笑,“这病原本是圣使身上带的?”

      十七无心怪他言语冲撞,眸子低垂,遮掩住他湛蓝色瞳仁,反而为他异族风情浓厚的轮廓平添许多优柔愁绪,一时像极失母的幼猫,孑然缩在角落,周身都是孤独寂寞。

      那人突然短促笑了声,“不方便讲,就当我没问。”

      “她于我,有一饭之恩。”

      良久,那人都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他却突然答道。

      “可惜那时我年幼力弱,不能报恩。辗转找了这些年,等再找到时,她却已经染上这种病。”十七抬起头,目中慨然怆然,却清清明明,不见泪意,“世事无常,生死有命,注定我不能更早救她出苦海,也注定我还不算最晚,来得及替她送个终。”

      “你倒看得淡。”那人收回手,将被子给床上女子盖好,接道。

      “你若杀得人多了,也能看得淡。”十七作揖道谢,“有劳。”

      “那可不巧,我确是不信天命。我靠救人吃饭,只信这双手。”

      那人起身,率先出屋,十七落后一个身位,掩好门,跟上。

      “大夫既然不愿告知姓名,好歹让我请您喝几杯酒。”他道。

      那人已行至楼下,闻言尚未置可否,已被一个姑娘迎面扑了满怀。

      姑娘在娇声道歉,那人原本平淡的眉目忽然风流万分,一挑眉,就势揽过姑娘腰身,冲十七朗朗而笑:“你瞧,今儿不是时候。有缘改日!”

      话毕,搂着姑娘,自顾往厢房去了。

      十七目送,盯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仔细观察,才发现那人的一条腿,竟似乎是安了假肢。

      脑中一震,总算想起此人是谁。

      ------正是那口口声声说着绝不替妓子诊病的神医谷主,苏岑。

      将将想到此处,屋外飘进的食物香气逐渐浓郁。十七慢慢坐起,挨到门边,透过缝隙往外窥探,没等瞧清,门欢叫着开了。

      苏岑被唬了一跳:“嗬!------搞什么鬼?!”

      十七没做声,一眼盯上他手中一只木碗,及碗中犹热气腾腾的白色肉条。

      肉条?!

      十七面色古怪:“这是什么?”

      “烤山鸡,味道应该……不怎么样。”苏岑一瘸一拐到屋中,四下看了看,只能在床上坐,“我怕你嚼着费劲,干脆撕成条了。卖相上似乎比临水居的盐焗手撕鸡好些,是吧?”

      十七心道临水居的厨子哪是你比得了的,碍着他一番辛苦,嘴上倒是什么都没嫌弃。

      虽说不嫌弃,用苏岑递来的木筷拈起一条喂进口中时,还是不免暗暗嘀咕。想他这么些年浪迹江湖,露天野宿的日子不知经历多少,哪一回也没今日这般矫情。

      唔,矫情有些过了。姑且称为斯文吧。

      一面腹诽一面偷眼打量苏岑,对方倒是自然坦然的很,在半米外捏着个面饼优雅地啃。

      面饼实在干,啃了半天,才只吃下一小半。

      苏岑被噎得够呛,不停喝水,吞咽的当口忽然察觉十七视线,绽放着莫名光彩。眼珠子一转,调侃张嘴就来:“难得瞧亲人似的瞧我,怎么,终于晓得我的好了?”

      十七忍住了没有白他:“这是什么?”

      “这?”苏岑看了看手中物,“临行前门口武老汉塞的炊饼,敲石头都嫌硬,想来是给我当防身武器用的。”

      十七还是没忍住,狠狠白他:“废话,这得泡着吃!”

      “正好。”苏岑把饼子往他怀里丢,“我撑了,你把这石块处理掉拉倒。你皮糙肉厚,估计心肝脾肾胃都是铁打的。------我去给你心上人送晚饭。”

      他本是随意说笑,却明显感到周围气氛一窒。往身旁送去目光,眨眼收回。苏岑脸颊的笑纹渐渐维持不住,觉得整张脸变得像那张饼子一样僵硬。

      本想说点什么以作缓和,脑中空白一片,喉咙也像上了年头的老旧铜门,被绿锈腐蚀得斑驳不堪,疲惫不堪,任人推,也挪不动分毫。

      他起身,整整衣袖,对自己强笑,端着碗往出走。

      走了一步,房门被无端生起的一阵风刮动,砰声合上。身后章十七微喘,低喝一声:“不许去!”

      苏岑轻笑,“时候不早,这里又没灯,吃完了你早些睡罢。”他如此道,“饿他一顿两顿没有意义,我也不会什么都照你说的做。”

      话音落尽,他的人已在屋外。

      刚刚入夜,天空甚是寂寥,险险一勾细如柳叶的娥眉月,从旁一颗闪烁不定的启明星,颤颤巍巍,仿佛随时会坠落,令人提心吊胆。

      几乎能见到月亮的晴夜,都会找到这颗星的踪迹。

      如果人也有这么不离不弃的陪伴,想来该很幸福。

      苏岑只差仰天大笑几声。

      见他的鬼!人生一世,短短几十载,需要烦恼牵挂的事情何其多,快意风流的时候又何其多!倘若将悲欢喜怒都倾注在一个人身上,为免他伤,免他苦,免他颠沛,免他惊惧,而失却全部的自我,那他苏岑,同傻子又有什么区别?

      “呵……”苏岑拍了拍额头,“我到底喜欢上他的什么?”

      苏岑想起第一次梦见同十七剥光衣服,翻云覆雨,对方在自己身下隐忍低吟,声音婉转迷人,仿佛真真正正发生过的事。醒来大汗淋漓,一半是热一半是惊,少顷,乘着晚秋的霜露骑马一气奔至月满楼,同三个窑姐做了整整一夜。

      枕着女人香躯睡去之时,他已领悟,这颗素来没装什么人的心,如今有个活影子了。

      但是喜欢十七什么呢?苏岑从那时便不停诘问。

      至今,答案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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