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相思莫上楼(明穿)》苏寒臣

10、祐杬

　　天气渐渐变热，很快就到了初夏，纪妃的忌辰就在眼前，舞蓉站在暗房里，看着香案上纪妃和张敏的牌位出了好一会儿神，才推门出来。
　　暗房外面就是仁寿宫花园，暮春时节，百花谢尽，须弥座式的花坛上只星星点点的散开着几株丁香，舞蓉自花圃边走过，偶尔也会有有一两朵单生枝顶的芍药闯入视线。
　　不是游园的时候，花园内蘧然无声，只听得到蜩啾低唱。
　　舞蓉一路往临溪亭过去，才看见汉白玉石桥上一个小小的人影，正使了吃奶的力气要往那雕花石柱上爬。
　　舞蓉一看他大红的服色，就知道眼前这位是整个皇宫有名的小魔头，祐樘四弟，宸妃邵氏所生的皇子祐杬。
　　自成化十一年祐樘被册封为太子后，万贵妃就再没有限制成化皇帝临幸后宫，于是皇子皇女接连出生，皇四子祐杬，就是成化皇帝即祐樘之后得到的第一个儿子，孩子出生后，成化帝高兴之余，进其母邵氏为宸妃，后又进为贵妃，加封万氏为皇贵妃。
　　万氏仍然是成化后宫的无冕之王。
　　祐杬不过两岁，正是可爱的时候，何况他不是太子，教养也就不像对祐樘那样严格，小家伙仗着长辈们宠爱，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小魔头不知怎么甩掉了照顾他的一大堆宫女太监，跑到花园里来和石头柱子较起劲来了。
　　舞蓉最爱小孩，看着祐杬粉嘟嘟的模样，上去就对着他香肠一样胖胖的小膀子乱捏，软绵绵的感觉，倍爽。
　　祐杬虽然平时被人摸惯了，却没见过谁摸他时像舞蓉这样眼神贪婪，潜意识里就觉得这个宫女姐姐不是好人，乌溜溜的一对小眼睛里刹时蓄满了泪水，小嘴吧一张，眼看着就要放声大哭。
　　舞蓉直冒汗，心想：我有这么吓人么？她左右看了看，也不知道这小家伙出来多久了，邵氏那边估计要闹翻了天了。
　　舞蓉抱他起来，却忘了自己也是个十一岁的孩子，走了两步就气喘吁吁。“乖乖，姐姐给你吃糖。” 舞蓉把祐杬放下，连哄带骗，拉着他的小手就往外走。
　　“不吃糖，吃梅花糕——糕——”
　　汗，这家伙果然不比祐樘省心，想当年祐樘多听我的话！
　　舞蓉带着祐杬刚出了花园东墙的入口揽胜门，眼前就倏的晃过一个人影，老嬷嬷一把抱住了祐杬，一边道：“我的小祖宗，你这是跑哪里去了？”
　　祐杬注意力仍在舞蓉身上，小东西挥舞着小手，口齿不清的道：“糕，梅花糕——”
　　舞蓉看这宫人的打扮，想来是祐杬的乳娘，恰好那边祐樘下了学，从永康门过来，老嬷嬷见了，忙跪下，一边对祐杬道：“小主子，快见过太子殿下。”
　　祐杬全然没有尊卑概念，只知道前面穿着黄袍子的人是自己哥哥，他挣脱了乳娘，歪歪倒倒的走到祐樘身边，小胳膊把祐樘的腿圈住，流着口水叫：“糕——糕——，哥——哥——”
　　镶龙的太子常服湿了一大片，舞蓉看着祐樘有点发青的脸，躲在一边偷笑。
　　舞蓉和祐樘两个一齐上阵，又哄又吓，奈何小祐杬意志坚定，死粘着太子哥哥就是不放。舞蓉舔舔嘴唇——难道祐樘身上有糕点香？
　　小祐杬锲而不舍的流口水，在他眼里，太子哥哥直接化身成了奶糕一块。
　　那老嬷嬷看到眼前场景，呆立在一边，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祐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平素和他并不怎么太亲的小弟弟会这么粘自己，只好举白旗投降，拉了祐杬小手，道：“来，跟大哥去吃糕。”
　　祐樘拉着祐杬走了两步，回过头来，对忙不迭跟在后面的老嬷嬷道：“你是祐杬的乳娘？”他自己还是个孩子样，却板着对一个五旬的老妇训话，舞蓉越看越别扭：明明是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一个，没事装什么成熟？
　　那老嬷嬷在祐樘的目光下似乎哆嗦了一下，说话声音都有些发颤：“老奴是。”
　　祐樘淡笑了一声，道：“烦嬷嬷转告邵母妃，祐杬今日就宿在皇祖母这边，明日一早儿臣会亲自送祐杬回宫。”他顿了一下，又状似不经意的道：“嬷嬷，你衣服的料子很特别。”
　　舞蓉摸不着头脑，那老妇脸已经变得煞白。
　　后来舞蓉才知道，这老嬷嬷身上衣服的用料不是凡品，乃是松江府所造的细布，这种织品用细绒织就，用工浩繁，整个皇宫里面除了太后周氏以外就只有万贵妃得过赏赐。今年太子冠礼上的礼服用料，就该是这种料子，祐樘嫌它太过奢侈，特地向成化皇帝辞了，想不到万贵妃竟把上好的料子赏了下人。
　　“万妃为什么要拉拢祐杬身边的人？” 舞蓉问。
　　祐樘的眉头紧了紧，仍只是淡淡的一句：“不管她有什么目的，咱们既然知道了，防着就是。”
　　舞蓉看着祐樘还稍显幼稚的脸，想：他当真是大了。

　　祐杬三天两头就要仁寿宫跑，据抱着他来向周太后请安的宸妃说，这孩子和太子特别投缘，连晚上睡觉时都“哥哥，哥哥”的叫。
　　祐杬喜欢猴子一样的缠在祐樘身上，要太子哥哥抱抱，嘴里咿咿呀呀的念着“糕糕”。
　　小人儿喜欢待在仁寿宫，舞蓉觉得没什么不好，她就拿祐杬当宠物来着，只要祐樘不在，小家伙就像跟屁虫一样跟着她跑。
　　仁寿宫的人对此渐渐习惯，直到有一天晚上，多日未见到儿子的宸妃派了人来，千方百计的把的祐杬带走，仪芳忽然开口，有些结巴的说：“殿下，您身上好像真有那么点糕点的香气。”
　　舞蓉笑死，问祐樘：“你把没吃完的早饭装身上了？”
　　祐樘怒瞪她一眼，把袖口放在鼻子边上闻了闻，脸就绿了——这衣服上散发出来的丝丝屡屡，若有若无的味道，真的挺像刚刚出炉梅花糕。
　　舞蓉轻轻向后挪了两步，糟糕，这事情好像和她有点儿关系。啊，她想溜。
　　“舞蓉！你配出来的香！”
　　祐樘一句话，吼得做贼心虚的舞蓉差点摔倒。
　　“我怎么知道龙脑香加一点点麝香加一点点沉香加一点点兰香再加一点点芙蓉香能配出梅花糕的味道，我事先让你闻过了，你自己也说好闻的！” 舞蓉被祐樘逼得连退几步，嘴里申辩道：“我问过你了，你自己同意用我的新产品熏炙衣被的……”
　　祐樘终于明白了，原来和这没脑子的女人在一起久了，自己也会变傻的。舞蓉却特委屈，真是，我要不是实在无聊，会跑的去调香么，说来说去，都是你的错！
　　殿里两个人斗鸡眼，仪芳突然想起自己才是事情的挑起者，太子倒不会怎样，只怕自己会被舞蓉整死，她手捂着额头，忙忙的退了出去。
　　踏出殿门时碰到陆明，年轻的尚宝太监也不知遇到了什么急事，风一样的从她身边闪过，仪芳一把拉住了他。
　　谁知道陆明像才从梦里醒过来一样，眼神闪烁，他和仪芳对视了一眼，就低下头，身子一躬：“芳姑姑。”
　　仪芳问：“你要见太子殿下？”
　　“是。”
　　虽然小心的遮掩了，但仪芳还是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味道，膻腥的，血的味道。意识可能发生过什么，仪芳心跳陡然加速，她轻轻的道：“她曾央过我帮她绣一方帕子，如今却要食言……”
　　“芳姑姑。”陆明声音压得很低。
　　仪芳摆摆手，道：“舞蓉和殿下都在里面，你要小心回话。”
　　陆明惊讶：“蓉姑娘她——”
　　“殿下把蓉丫头捧在手心里头，这些腌脏的事情，又怎舍得让她知道。” 仪芳一叹，从袖口里取了自己的巾帕，递给陆明，道：“替我把它和绣珠一起化了。”
　　万妃阴谋在太子的寝宫内害死祐杬，然后将毒杀亲弟的罪名扣给太子，手段不可谓不毒，然而她却想不到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会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他觉察到了，并且结束的干净利落，不留后患。
　　仪芳闭眼，想起大殿里不到十岁的太子，眼神复杂。那个长辈面前仁孝恭俭的太子，那个下人眼里谦和温文的太子，那个要陆明解决绣珠时冷静锐利的太子，那个同舞蓉嬉笑斗气的太子……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

　　舞蓉帮祐樘整理床铺，祐樘被皇太后叫去已经有好一会儿了，此刻月上中天，早就过了该就寝的时辰，她觉得有些反常。
　　舞蓉坐在床上，拿了祐樘搁在枕畔的书翻了翻，竟是一本《西厢记》。舞蓉微微有些吃惊，呀，他从哪里搞到的？真是不想活了，也不带她一起分享一下。
　　“眉儿浅浅描，脸儿淡淡妆，粉香腻玉搓咽项。翠裙鸳绣金莲小，红袖鸾销玉笋长。” 舞蓉轻轻的念，香艳的词句，读来满口生香。
　　她念的正入神，忽然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果然是祐樘，舞蓉抬手，把书在他面前扬了扬，道：“老实交代，哪弄的？”
　　祐樘脸色发白，轻笑道：“装什么正经呢，你不想看？不想看我就收起来了。”
　　“谁说我不想看了？” 舞蓉拿了书，向祐樘做了个鬼脸，道：“这书归我了，你不准抢！”她站起身，准备去外面睡觉。
　　祐樘伸手拉住她，道：“舞蓉，今晚陪陪我……”
　　舞蓉一愣，仔细去祐樘，发现他有些不对劲，拉自己的手也冷比平常更冷，这种情况只在纪妃过世的那天晚上发生过一次。
　　“你身子不舒服？” 舞蓉一手搭在祐樘的额头上。
　　祐樘任由她搭着，没有躲闪，心里渐渐有了温暖，这冰冷的皇宫中，她是照亮他生命的阳光。
　　“我没病，只是有点怕……”
　　舞蓉奇怪。怕？怕什么？难道是怕鬼？不像啊，原来总嘲笑自己胆小的不就是他吗？她还在纳闷，祐樘已经一把抱住了她，他把头埋在她胸前，哭了。
　　舞蓉怔住，自纪妃死后，她还从没见祐樘哭过。
　　仿佛时光倒转，舞蓉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三年前的晚上，祐樘还是那个蜷缩在她的怀里，寻求保护的孩子。
　　第二天，仁寿宫里传出消息，宫女绣珠因为偷盗宫中财物，被皇太后周氏赐死。

作者有话说

　　关于祐杬，文章中已经交代了，他是祐樘最年长的弟弟，这个弟弟有点传奇，成化二十一年，成化皇帝在万妃的唆使下，曾经有过易储的想法，就是说他想废祐樘，改立祐杬为皇储。寒臣查了史料，此时祐杬只有九岁，所以不可能参与到这场政治阴谋当中。不过，他的母亲说不定是万妃的同谋。成化皇帝最终没有易储，但是，同古今中外所有想当皇帝而没有当成皇帝的人来比较，朱祐杬还是比较皇帝命的。注意，这里是“比较”，这位老兄最终还是成为了皇帝，可惜，是死后追尊的。
鬼宿大人注意了，寒臣咬牙切齿的来说明原因，朱祐杬之所以会被追尊为皇帝，完全是因为祐樘养了一个活宝儿子。朱祐樘和他老婆皇后张氏一共有五个孩子，两男三女，自弘治四年长子朱厚照出生后，一直到弘治十四年朱祐樘健康状况恶化，十年的时间内他们平均每两年就有一个孩子降生（天啊，不会把我们舞蓉累死？）。这五个孩子中，次子朱厚炜和长女太康公主早夭，活下来三个（这一点寒臣会改，晕，死了的两个孩子是接连出生的，四年内先是丧子再丧女，我们舞蓉会伤心死的）。扯远了，再回过头来说祐樘的宝贝儿子朱厚照，寒臣真的想不通，天纵奇才英明神武的朱祐樘咋么有了这么个败家的儿子呢？朱厚照不仅败家，而且很会恶搞，右边是寒臣在网上查到的武宗介绍（寒臣看了一下，这个比较中肯，没有把他捧上天，也没有把他说的一文不值）。
寒臣不去评朱厚照的功过是非，但一定要说这家伙最不孝的地方——他居然没后。大家反映过来没，也就是说，我们英明神武的男主角没后。
朱厚照因为生活荒淫，所以没有留下子嗣，所以，他的侄儿嘉靖皇帝继承了皇位（这位人兄也很荒唐），所以，朱祐杬作为嘉靖他老爸，被追尊为“兴献帝”（此时他已经死去不知道多少年了）。
寒臣的文会写到弘治十八年祐樘去世为止，所以鬼宿大大，寒臣是管不了朱厚照的死活了。
再回枫，寒臣大笑，怎么才对祐樘有好感呢？我已经很花痴的爱上他了。（想想吧，这么一个，他是父母眼中的好儿子，弟妹眼中的好哥哥，儿子眼中的好爸爸，妻子眼中的好丈夫，呀，这种人居然是皇帝，还是一个朝臣百姓眼中的好皇帝……）
笑，居然罗嗦了这么多，再回悉诺寒臣这两天没有写断相思的热情，呵呵，都怪祐樘太帅了。寒臣错了，可我真没什么灵感，放放吧，放放吧……
“个人认为，这里的‘温暖’和‘戏谑’两词用得十分准确。朱厚照出生于帝王之家，父亲是中国历史上人品最好的皇帝（对工作兢兢业业、对妻子忠诚无比），而小朱则是这个好人唯一妻子盼了好多个年头才生下来的独子（其弟早夭）——如此这般出身，怎叫他不受宠爱，所以“温暖”这个词，完全可以概括其童年。不仅如此，他父亲还开明得很，没有强迫孩子念书，而是让其自由发展爱好，于是他依照自己的兴趣，长成了一个半文盲的肌肉男，运动神经超赞。
至于‘戏谑’，则贯穿朱厚照一生，游龙戏凤中不爱皇妃爱村姑的典故就是出自这位正德皇帝，著名的帅哥焦恩俊、吴大维等都饰演过此人。但我认为小朱不喜欢当皇帝，喜欢将自己（化名朱寿）降职为‘威武大将军’、‘太师’和‘镇国公’的做法则更有趣，充分反映了这个男孩子自小的英雄情结。不止如此，他还真能打仗，曾亲自上阵力退五万鞑靼骑兵，并非空有‘镇国公’的的头衔——然对这段功绩，正史大有歪曲之嫌，皆因小朱和史官关系恶劣。
（寒臣来补充一句，因为这场胜利遭到了很多人的怀疑，因为明军死了五十二个人，鞑靼军死了十六个人，我们小朱亲自杀敌一人，汗，大家有没有觉得一场战争只死这么一点儿人有点儿戏？而且小朱这一方死的人还较多。）
后来，宁王叛乱，小朱大喜过望，一是为能再次打仗，二是为能巡游大好河山，不料大军开拔之际，叛乱竟已被平息，此时贪玩的小朱为实现第二个愿望，不得不向全国人民撒了一次谎——他知情不报、封锁消息，命大军继续前往南京，而南京民众得知此消息，皆吓得鸡飞狗跳，几乎所有的未婚女子都随便找个人嫁了，担心被小皇帝抓去豹房；而官员们也好不到哪里，因为这个皇帝是出名的搞怪，会想方设法勒索臣子，有一次竟叫人把他没吃的宴席折现算给他。
（寒臣再来补，这里的宁王就是电视剧《机灵小不懂》里的那位，聂远演的太子就是小朱。）
看到强抢民女一节，读者多少会有些兴奋，何况抢人者还是个英俊挺拔、肌肉结实、古灵精怪的皇帝。我素来喜欢这样的小伙儿，满心期待他是个射手座，甚至还想把康陵打开看看他是否有明星相（后来查了，原来他是天蝎座的，很是失望）。至于爱情，小朱似乎也认真过一回，就是那个游龙戏凤里的刘娘娘。虽在豹房，但他二人情浓似民间夫妇，颇让人感动。有了这些，强抢民女也就算不得什么。
朱厚照三十一岁因肺炎去世——源自打鱼时翻船落水。这等死法，使人扼腕痛惜。想当年鞑靼骑兵五万人之众都未曾取得小朱性命，然一场游乐，竟让这个顽童英年早逝——他学了那么多武功，怎会是个旱鸭子！但终其一生，小朱不旺来人间走一遭，活得实在至情至性，羡煞我辈。他是真的喜剧之王。”